《穷人的专利权》 作者:狄更斯
我这个人向来是不习惯写什么东西发表的。一个工人,每天(除了有几个礼拜一、圣诞节以及复活节之外)干活从来不少于十二或十四小时,情况可想而知!既然是要我直截了当地把想说的话写下来,那我也就只好拿起纸笔尽力而为了,欠缺不妥之处还希望能得到谅解。
我出生在伦敦附近,不过,自从满师之后就在伯明翰一家工场做工(你们叫工厂,我们这儿叫工场)。我在靠近我出生地但脱福特当学徒,学的是打铁的行当。我的名字叫约翰。打十九岁那年起,人家看见我没几根头发,就一直管我叫“老约翰”了。现时我已经五十六岁了,头发并不比上面提到的十九岁的时候多,可也不比那时候少,因此,这方面也就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好说。
下一个四月是我结婚三十五周年。我是万愚节那天结婚的。让人家去笑话我的这个胜利品好了。我就是在那天赢了个好老婆的,那一天可真是我平生最有意思的日子哩。
我们总共生过十个孩子,活下来六个。我的大儿子在一条意大利客轮上当机师,这条船的招牌叫做“曼佐·纪奥诺号,往返马赛、那不勒斯,停靠热那亚、莱格亨以及西维太·范切埃”。他是个好工匠,发明过许多很派用场的小玩意儿,不过,这些发明却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丁点好处。我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悉尼,一个在新威尔士,全都干得挺不错,上回来信的时候都还没有成家呢。我另外一个儿子(詹姆士)想法有点疯疯癫癫,居然跑到印度去当兵,就在那里挨了颗枪子儿,肩胛骨里嵌着粒子弹头,在医院里躺了六个礼拜,这还是他自己写信告诉我的。几个儿子当中要数他长得顶俊。我有个女儿(玛丽)日子过得满舒服,可就是得了个胸积水的毛病。另一个女儿(夏洛蒂),让她丈夫给遗弃了,那事儿可真卑鄙到了极点,她带了三个孩子跟我们一起过。我最小的一个孩子,这会儿才六岁,在机械方面已经很有点爱好了。
我不是个宪章派,从来就不是。我确实看到有许许多多的公共弊病引起大家的怨恨,不过我并不认为宪章派的主张是纠正弊端的什么好办法。我要是那么认为的话,那可就真的成了宪章派了。可我并不那么认为,所以我也就不成其为一名宪章派。我阅读报纸,也上伯明翰我们称为“会堂”的地方去听听讨论,所以,我认得宪章派的许多人。不过,各位请注意,他们可全都不主张凭蛮力解决问题。
要是我说自己向来有创造发明的癖好,这话也不好算是自吹自擂(我这个人要是不当即把想到要说的话统统记下来,就没有办法把整个事情写完全)。我发明过一种螺丝,挣了二十镑钱,这笔钱我这会儿还在用。整整有二十年工夫,我都在断断续续地搞一样发明,边搞边改进。上一个圣诞节前夜十点钟,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发明。完成之后,我喊我妻子也进来看一看。这时候,我跟我妻子站在机器模型旁边,眼泪簌簌地落到它身上。
我的一位名叫威廉·布彻的朋友是个宪章派,属于温和派。他是位挺棒的演说家,谈锋相当雄健。我经常听他说,咱们工人之所以到处碰壁,就是因为要奉养长期以来形成的那些多如牛毛的衙门,就是因为咱们得遵从官场的那些敝习陋规,还得缴付一些根本就不应当缴付的费用去养活那些衙门的人。“不错,”威廉·布彻说,“全体公众都分担了一份,但是工人的负担最重,因为工人仅有糊口之资;同样道理,在一个工人要求匡正谬误,伸张正义的时候,谁要是给他设置障碍,那可就是最不公平的事了。”各位,我只不过是笔录威廉·布彻所说。他是在演说里刚刚这么说过的。
现在,回头再来说说我的机器模型。那是在差不多一年之前的圣诞节前夜十点钟完成的。我把凡是能节省下来的钱统统都用在模型上了。碰上时运不济,我的女儿夏洛蒂的孩子生病,或者祸不单行,两者俱来,模型也就只好搁在一旁,一连几个月也不会去碰它。我还把它统统拆卸开来,加以改进,再重新做好,这样不知道弄过多少回,最后才成了上面所说的模型的样子。
关于这个模型,威廉·布彻和我两个人在圣诞节那天作了一次长谈。威廉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过有时候也有点怪脾气。他说:“你打算拿它怎么办,约翰?”我说:“想弄个专利。”威廉说:“怎么个弄法,约翰?”我说:“申请个专利权呗。”威廉这才说给我听,有关专利的法律简直是坑死人的玩意儿。他说:“约翰,要是在取得专利之前你就把发明的东西公之于众,那么,别人随时都会窃走你艰苦劳动的成果,你可就要弄得进退两难啦,约翰。你要么干一桩亏本买卖,事先就请好一批合伙人出来承担申请专利的大量费用,要么你就让人给弄得晕头转向,到处碰壁,夹在好几批合伙人中间又是讨价还价,又是摆弄你发明的玩意儿。这么一来,你的发明很可能就一个不当心让人给弄走。”我说:“威廉·布彻,你想得挺怪的,你有时是想得挺怪。”威廉说:“不是我怪,约翰,我把事情的真实情况给你说说。”于是他进一步给我讲了一些详细情况。我对威廉·布彻说,我想自己去申请专利。
我的姻兄弟,西布罗密奇的乔治·贝雷(他的妻子不幸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弄得倾家荡产,先后十七次关进伯明翰监狱,最后病死狱中,万事皆休),临死的时候遗留给我的妻子、他的姊妹一百二十八镑零十个先令的英格兰银行股票。我和我妻子一直还没有动用过这笔钱。各位,咱们都会老的。也都会丧失工作能力。因此,我们俩都同意拿这个发明去申请专利。我们说过,我们甚至都打算用掉上面提到的那笔钱去申请专利。威廉·布彻替我写了一封信给伦敦的汤姆斯·乔哀。这位汤姆斯·乔哀是个木匠,身长六英尺四英寸,玩掷绳圈的游戏最内行。他住在伦敦的契尔西,靠近一座教堂边上。我在工场里请了个假,等我回来的时候好恢复工作。我是个好工匠。我并不是禁酒主义者,可是从来也没有喝醉过。过了圣诞假期,我乘“四等车”上了伦敦,在汤姆斯·乔哀那里租了一间为期一个礼拜的房子。乔哀是个结过婚的人,有个当水手的儿子。
汤姆斯·乔哀说(他从一本书里看来的),要申请专利,第一步得向维多利亚女王提交一份申请书。威廉·布彻也是这么说,而且还帮我起了草稿。各位,威廉可是个笔头很快的人。申请书上还要附上一份给大法官推事的陈述书,我们也把它起草好了。费了一番周折以后,我在靠近司法院法官弄的桑扫普顿大楼里找到了一位推事,在他那儿提出了陈述书,付了十八便士。他叫我拿着陈述书和申请书到白厅的内务部去,(找到这个地方之后)把这两份东西留在那里请内务大臣签署,缴付了两镑两先令又六便士。六天后,大臣签好了字,又叫我拿到首席检察官公署去打一份调查报告。我照他说的去办了,缴付了四镑四先令。各位,我从头到尾碰到的这些人可以说没有一个在收钱的时候是表示感谢的,相反,他们是些毫无礼貌的人。
我临时住在汤姆斯·乔哀那里,租期已经展延了一个礼拜,这会儿五天又过去了。首席检察官写了一份所谓例行调查报告(就像威廉·布彻在我出发之前跟我讲的那样,我的发明未遭反对,获得顺利通过了),打发我带着这份东西到内务部去。内务部根据它搞了个复本,他们把它叫做执照。为了这张执照,我付出了七镑十三先令六便士。这张执照又要送到女王面前去签署,女王签署完毕,再发还下来,内务大臣又签了一次。我到部里去拜访的时候,里面的一位绅士先生把执照往我面前一掷,说:“现在你拿着它到设在林肯旅社的专利局去。”我现在已经在汤姆斯·乔哀那里住到了第三个礼拜了,费用挺大,我只好处处节俭过日子。我感到自己都有点泄气了。
在林肯旅社的专利局里,他们替我的发明搞了一份“女王法令草案”的东西,还准备了一份“汉令提要”。就为这份东西,我付了五镑十先令六便士。专利局又“正式誊写两份法令文本,一份送印章局,另一份送掌玺大臣衙门”。这道手续下来,我付了一镑七先令六便士,外加印花税三镑。这个局里的誊写员誊写了女王法令准备送呈签署,我付了他一镑一先令。再加印花税一镑十先令。接下来,我把女王法令再送到首席检察官那儿签署。我去取的时候,付了五镑多。拿回来后,又送给内务大臣。他再转呈女王。女王又签署了一次。这道手续我又付了七镑十六先令六便士。到现在,我呆在汤姆斯·乔哀那儿已经超过了一个月。我都不大有耐心了,钱袋也掏得差不多了。
汤姆斯·乔哀把我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威廉·布彻。布彻又把这事儿说给伯明翰的三个“会堂”听,从那儿又传到所有的“会堂”,我还听说,后来竟传遍了北英格兰的全部工场。各位,威廉·布彻在他所在的“会堂”做过一次演讲,还把这件申请专利的事说成是把人们变成宪章派的一条途径呢。
不过,我可没那么干。女王法令还得送到设在河滨大道上桑莫塞特公馆的印章局去——印花商店也在那里。印章局的书记搞了一份“供掌玺大臣签署的印章局法令”,我付了他四镑七先令。掌玺大臣的书记又准备了一份“供大法官签署的掌玺大臣法令”,我付给他四镑两先令。“掌玺法令”转到了办理专利的书记手里,誊写好后,我付了他五镑七先令八便士。在此同时,我又付了这件专利的印花税,一整笔三十镑。接着又缴了一笔“专利置匣费”,共九镑零七便士。各位,同样置办专利的匣子,要是到汤姆斯·乔哀那里,他只要收取十八个便士。接着,我缴付了两镑两先令的“大法官财务助理费”。再接下来,我又缴了七镑十三先令的“保管文件夹书记费”。再接着,缴付了十先令的“保管文件夹协理书记费”。再接下来,又重新给大法官付了一镑十一先令六便士。最后,还缴付了十先令六便士的“掌玺大臣助理及封烫火漆助理费”。到这时,我已经在汤姆斯·乔哀那里呆了六个礼拜了。这件获得顺利通过的发明已经花掉了我九十六镑七先令十八便士。这还仅仅在国内有效。要是带出联合王国的境界,我就要再花上三百镑。
要知道,在我还年轻的那会儿,教育是很差劲的,即使受了点教育,也是十分有限的。你可能会说这事儿对我可太糟了。我自己也这么说。威廉·布彻比我年轻二十岁,可他懂的东西比我足足要多出一百年。如果是威廉·布彻给他自己的发明申请专利,也让人给从这个衙门到那个衙门这么推来搡去的,他可就不会像我这么好对付。各位,威廉这个人有时是有股倔脾气的,要知道,搬运夫、信差和做文书的都有那么点倔脾气。
我并不想拿这个说明,经过申请专利这件事,我已经厌倦了生活。不过,我要这么说,一个人搞了一件巧妙的技术革新总是桩好事吧,可是竟弄得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这公平吗?一个人要是到处都碰上这种事,他不这么想又叫他怎么想呢?所有申请专利的发明家都会这么想的。你再看看这些花销。一点事情都还没有办成,就让我这样破费,你说这有多刻薄;要是我这个人有点才能的话,这对整个国家又是多么刻薄!(我要感激地说,现在我的发明总算被接受啦,而且还应用得不错呢。)你倒帮我算算看,花掉的钱多达九十六镑七先令八便士哪。不多也不少,是花了之么多钱。
关于这么多的官职的问题,我实在拿不出话来反驳威廉·布彻。你瞧:内务大臣、首席检察官、专利局、誊缮书记、大法官、掌玺大臣、办理专利书记、大法官财务助理、主管文件夹书记、主管文件夹协理书记、掌玺助理、还有封烫火漆助理。在英国,任何一个人想要给哪怕是一根橡皮筋或是一只铁箍申请个专利,也不得不跟这一长串衙门打交道。其中有的衙门,你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同它们打交道。我前后就总共费了三十六道手续。我从跟英王宝座上的女王打交道开始,到跟封烫火漆助理打交道结束。各位,我倒真想亲眼瞧瞧这位封烫火漆助理究竟是个人呢,还是个别的什么玩意儿。
我心里要说的,我都说了。我把要说的都写下来了。我希望自己所写的一切都清楚明了。我不是指的书法(这方面我没什么好自夸的),我是指这里边的意思。我想再说说汤姆斯·乔哀作为结束吧。咱们分手的时候,汤姆斯跟我讲过这么句话:“约翰,要是国家法律真的像它所说的那么公平正直的话,你就上伦敦吧——给你的发明弄一份精确详尽的图解说明(搞这么一份东西大概要花半个五先令银币),凭这份东西你就可以办好你的专利了。”
我现在的看法可就跟汤姆斯·乔哀差不离了。还不但如此呢。我都同意威廉·布彻的这个说法:“什么‘文件夹主管’,还有‘封烫火漆主管’,那一帮子人都非得废除不可,英国已经叫他们给愚弄糟踏够了。” #文学经典#
《小站歌声》 作者:修祥明
子夜时分,山村的小站昏暗静谧。苗兰老师提着行李来到站台,像触电般浑身颤抖起来。
她本想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离开山村的,但是没想到全班四十多个孩子全站在这里为她送行。
站牌下,放着一篓子山核桃,篓面上贴着个红双喜字。这是山里人祝贺新婚的礼节。
三天前,她去趟县城,回到山村,她对孩子们说,要和远离千里的男朋友举行婚礼,婚后,她就在那里定居了,不会再回来了。
孩子们舍不得她,却没张口将她挽留,因为他们知道,那个千里以外桃花盛开的地方,才是他们老师的归宿,他们只能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泪珠洒下。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长鸣。
四十多个学生含着泪水,像一棵棵被雨水浇伤的禾苗一样,悲凄地立着。
班长说:"咱们为老师唱一首歌吧。"
歌声响起:"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这歌声,低沉而悠扬,热情而悲伤。
夜在颤抖……
列车徐徐向前开动着,孩子们像一阵旋风随着车跑着,唱着:
"好人一生平安……"
歌声让泪水滤过追诉 。
车上,苗老师失声痛哭。
……
可是有谁知道,她不是去结婚。两天前,去县城体检,得知她患了白血病,在人生的旅途上,她只有半年时间了。
她不想在孩子们蔚蓝的天空里,留下半点人类悲哀的阴云。
小站歌声
许多年后,我告诉我的朋友,空寂的荒野小站上,我曾经放声高歌。对着蓝天,对着大地,对着苍苍茫茫的苇子林,泪水感动于歌声。
那是一座小站,那是座只有一个人的小站。小站在荒原的深处,荒原的深处,那默默站着的,就是我。
我想不起我那时唱出的是一支什么歌,或许那只是一首随口哼出的无字歌。我告诉朋友,我为什么流泪,只因那个时刻,远处有一只鸟儿与我啾啾鸣和。
同学燕子在2006新年的同学会上看见了四十岁的你缓缓地向我走来,你微笑着伸出手,伸出那印满了岁月痕迹的手。
恍惚间突然想起你年轻时的模样,想起拎着油样小桶的你从铺满芦花的原野上跳跃着向我走来。那时的阳光多么灿烂,而你的脸颊就像盛开在三月里的桃花。
如今迎风的笑靥不再芬芳,我看到你已经收藏了那些如火的岁月,然后把它们化作一块晶莹的琥珀,庄重地庄重地挂在了胸前。生日,这个生日平平常常,它跟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挂在蛋糕上,被那些透明的红蜡烛点燃。
正当我许过心愿,你突然拔起其中的一根:"你尽可以吹灭余下的蜡烛我只留下这支,它是我们最初相识的日子。"
#文学经典#
《客厅里的爆炸》
主人沏好茶,把茶碗放在客人面前的小几上,盖上盖儿。当然还带着那甜脆的碰击声。接着,主人又想起了什么,随手把暖瓶往地上一搁。他匆匆进了屋里。而且马上传出开柜门的翻东西的声响。
作客的父女俩呆在客厅里。10岁的女儿站在窗户那儿看花。父亲的手指刚刚触到茶碗那细细的把儿--忽然,叭的一声,跟着是绝望的碎裂声。
--地板上的暖瓶倒了。女孩也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事情尽管极简单,但这近乎是一个奇迹:父女俩一点儿也没碰它。的的确确没碰它。而主人把它放在那儿时,虽然有点摇晃,可是并没有马上就倒哇。
暖瓶的爆炸声把主人从里屋揪出来。他的手里攥着一盒方糖。一进客厅,主人下意识地瞅着热气腾腾的地板,脱口说了声:
"没关系!没关系!"
那父亲似乎马上要做出什么表示,但他控制住了。
"太对不起了,"他说,"我把它碰了。"
"没关系。"主人又一次表示这无所谓。
从主人家出来,女儿问:"爸,是你碰的吗?"
"……我离得最近。"爸爸说。
"可你没碰!那会儿我刚巧在瞧你玻璃上的影儿。你一动也没动。"
爸爸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暖瓶是自己倒的!地板不平。李叔叔放下时就晃,晃来晃去就倒了。爸,你为啥说是你……"
"这,你李叔叔怎么能看见?"
"可以告诉他呀。"
"不行啊,孩子,"爸爸说,"还是说我碰的,听起来更顺溜些。有时候,你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得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让人不能相信。"
女儿沉默了许久。"只能这样吗?"
"只好这样。"
#文学经典#
《沉默》 作者:村上春树
我问大泽过去他吵架时打过谁没有。
大泽仿佛看什么刺眼东西似地眯细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呢?”他说。
那眼神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平时的他,其中有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放射着尖刺刺的光。但那也仅限于一
瞬之间,他迅速把光收回,恢复了平素温和的表情。
也没什么太深的意思,我说。实际上这问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意,无非一点点好奇心促使我提出
这个不妨说是多余的问题的。我马上转换话题,但大泽没有多大兴致。看样子他在静静地沉思着什
么、忍耐着什么、困惑着什么。无奈,我只好呆呆地看着排列在窗外的银色喷气式客机。
说起我这样问他的起因,是由于他说他从初中时就一直去拳击训练馆。为等飞机而东拉西扯闲聊的
时间里不觉谈起了那段往事。他三十一岁,现在仍每天去一次拳击馆,大学时代曾作为校代表队选
手参加过好几次对抗赛,也入选过国家队。我听了有点意外。虽然过去一道办过几次事,但从性格
上看不出他是练拳击练了近二十年的人。他斯斯文文的,不大爱出风头,工作踏踏实实富有耐性,
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再忙也不疾言厉色横眉怒目。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别人的坏话或发过牢骚。
总的说来不能不叫人怀有好感。长相也甚是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远非主动出击那一类型。很难想象
如此正人君子会在某处同拳击连在一起,所以我才这样问他。
我们在机场餐厅喝咖啡。大泽要和我一起去新泻。时值十二月初,天空如扣上顶盖一般沉沉的。新
泻大概一大早就下雪了,看样子飞机起飞要比预定时间推迟许多。候机大厅里人多得一塌糊涂,广
播在连续播放延误航班的消息,被困男女的脸上浮现出疲惫之色。餐厅里暖气有点热过头了,我用
手帕不停地擦汗。
“基本上一次也没有。”大泽沉默了半天,突然这样开口了,“开始练拳击后不曾打过人。刚开始
学拳击时已不知被喋喋不休地灌输过多少次:绝对不可以不戴皮手套在拳击台外打人!一般人打人
打错部位自然有些麻烦,但对于从事拳击运动的人来说那就不是一般麻烦了,而等于是使用凶
器。”
我点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人还是打过一次的,就一次。”大泽说,“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刚学拳击不久。
不是我辩解,那时拳击技术什么的还一点都没教,根本没教。当时我在拳击馆练的仅仅是强化体能
项目。跳绳、伸展体操、跑步等等,全是这些。况且也不是我想打才打的,只是当时太气愤了,没
等多想手就像被弹出去似的猛然伸去,没办法控制,意识到时已经打了对方,打完之后还气得浑身
一个劲儿发抖。”
大泽之所以学拳击是因为他叔父经营着一家拳击馆,而且不是随便哪里都有的马马虎虎的社区拳击
馆,而是出过亚洲冠军的正正规规的一流拳击馆。父母问他去那家拳击馆锻炼一下身体如何。两人
是担心儿子老闷在房间里看书。
大泽对学拳击固然兴致不大,但他喜欢叔父的为人,觉得不妨一试,实在讨厌再作罢也不迟。便是
以这种无所谓的心情开始了拳击练习。然而在他乘差不多一个小时的电车前往叔父拳击馆的几个月
时间里,这项竞技项目意外地吸引住了他。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击基本上属于沉默的运动,又极
为个人化,并且是他过去从未见过接触过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跃不止。年
长男子们身上那飞溅的汗珠味儿、馆里的皮草袋相碰时那“咯吱咯吱”紧绷绷的声响、人们对高效
利用肌肉功能的专心致志。这些无不一点一点然而确确实实地俘获了他的心,星期六和星期日各去
一次拳击馆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开心事之一。
“我中意拳击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有底蕴,是那底蕴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与被打实在
无足轻重,不过是结果罢了。人既有获胜之时,又有败北之时。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蕴,即使败了也
不至于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对一切都战而胜之的,迟早总要失败,关键是要理解它的底蕴。拳击
这东西,至少对我来说,便是这么一种行为。戴上皮手套往拳击台上一站,时常觉得自己置身于深
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谁也看不见,也不被谁看见,我就在那里边同黑暗搏斗。孤独,但不伤
感。”他说,“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
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会有相应的报偿,这是我从拳击中得到的一个体
会。”
接下去大泽沉默了二十秒钟。
“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提起,”他说,“可能的话,真想忘个一干二净。可是忘不掉,当然。想忘
的东西是绝对忘不掉的。”说着,大泽笑了笑,看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仍绰绰有余。于是他缓缓
地讲开了。
大泽那时打的是他的同学,姓青木。大泽原本就讨厌那小子,至于为什么讨厌,他自己也说不明
白,反正从第一眼看见对方时起就讨厌得不行。如此明确地讨厌一个人,生来还是头一次。
“那种事情是有的吧?”他说,“无论谁、无论什么样的人,一生当中大概都会碰上一次那种事,
都会无端地讨厌某个人。我自以为我不是无缘无故讨厌别人那样的人,但就是存在那种对象。没什
么道理好讲。而且问题是:一般情况下,对方也对自己怀有同样的情感。
“青木学习很好,成绩基本都拿第一。我上的是一所全是男生的私立学校,但他非常有人缘,在班
上被高看一眼,也受老师宠爱。成绩虽好,但决不自高自大,通情达理,玩笑也开得轻松,还多少
有点侠肝义胆……但我嗅出了他背后时隐时现的圆滑和本能的工于心计,一开始就忍无可忍。叫我具
体说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来,因为举不出具体例子,只能说反正就是明白。我本能地无法忍受那小
子身上挥发的利己和自命不凡的气味,好比生理上无法容忍某人的体臭。青木由于脑袋好使,那种
气味给他巧妙地消除了,所以多数同学都以为他好上了天。每当听到那种说法时,当然我从来不多
嘴多舌,我心里就十分不快。
“在所有意义上青木都跟我截然相反。总的说来我沉默寡言,在班上也不引人注意。一来我不大喜
欢出风头,二来一个人待着也不怎么痛苦。当然我也有几个可以说是朋友的同伴,但交往都不太
深。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个早熟的人,较之跟同学交往,更喜欢独自看书、听父亲的西方古典音乐唱
片,或者去拳击馆听年长者讲话。你也看到了,就连长相我也不怎么显眼。成绩虽不算糟糕,可也
不特别出色,老师时常想不起我的姓名。就这么个类型。因此,我也注意尽量不张扬自己,去体操
馆的事也没向任何人谈起,看的书听的音乐也不讲出口。
“相比之下,青木那小子干什么都如泥沼中的白天鹅一样醒目,总之是脑袋好使,这点我也承认。
脑筋转得快,对方需要什么想什么,转眼就了如指掌,并相当巧妙地变换对策。所以大家都对青木
心悦诚服,说他聪明过人。可是我不佩服。在我看来,青木那个人实在过于浅薄。甚至觉得,如果
说那就是什么脑袋好使,自己脑袋不好使也未尝不可。不错,脑袋是像剃刀一样敏锐无比,问题是
那小子没有所谓自己,没有必须对别人诉说的东西,完全没有。只要能得到大家的承认,他就心满
意足,并为自己这份才智洋洋自得。不外乎随着风向滴溜溜打转罢了,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这点,
看出这点的大概就我一个。
“我猜想青木那方面恐怕也隐隐约约察觉出我这个心思,毕竟直觉好,有可能在我身上感觉出某种
令他战栗的东西。我也不是傻瓜。人倒没什么了不起,但不是傻瓜。非我自吹,那时候我就已经拥
有自己的世界了。我还年轻,即使自己有意巧藏不露,怕也难免有所炫耀,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我想是这种类似无言的自负的东西刺激了青木。
“一天,我在期末英语考试中得了第一名。考试得第一名在我是头一遭。不是出自偶然,当时我有
个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具体什么东西我横竖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假如考试考个第一就能求
父母买来。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在英语上拿个第一,就彻头彻尾用起功来。考试范围哪怕
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一有时间就背动词变化,一本教科书看得滚瓜烂熟,差不多能全部背下。所
以,几乎以满分得第一我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理所当然。
“但大家都大为意外,老师也一副吃惊的样子。青木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因为青木英语考试
一向第一。老师在发答卷时半开玩笑地抢白了青木两句,青木满脸通红,肯定觉得自己成了笑料。
老师怎么说的已经记不得了。不料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青木在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说我考试作
弊,否则想不出别的原因得第一。我是从几个同学那里听来的,听得我火冒头顶。本来一笑置之就
好了,但终究是初中生,冷静不到那个程度。这么着,一天午休时间我把青木领到僻静无人的地
方,跟他说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青木对此佯作不知。‘喂,别那么找碴儿好
不好,莫名其妙!’他说,‘我可犯不着给你说三道四。就算阴差阳错弄了个第一,也别得意忘形
嘛!’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还轻推了我一把想走,肯定是自恃个头比我高身体比我壮力气比我
大。我条件反射地揍他就是那个时候。回过神时,已经往他嘴巴上狠狠来了个直拳。青木趔趔趄趄
地倒下了,脑袋不巧撞在墙上,很响地‘咚’了一声。还流了鼻血,黏糊糊地淌在白衬衫前襟上。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用空漠的眼神往我这边望,估计是吓了一跳,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在我
拳头碰他颧骨那一瞬间,我便后悔出手打他,知道打他也没什么用。我仍在气得浑身哆嗦不止,但
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一桩蠢事。 ”
“我本想向青木道歉,但没有道歉。只要对方不是青木,我想我是会好好当场赔礼道歉的,可是对
青木这小子无论如何也没那份心思。我固然为打青木而后悔,但绝对不认为做了对不起青木的事。
这种家伙就是该揍,简直害虫一个,本应被谁一脚踩死才对。但作为我是不该打他的.这是明摆着
的道理。问题是已经晚了,我已经打了对方。我把青木晾在那里扬长而去。
“下午青木没上课,想必直接回家去了。不快感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做什么都沉不下心,听音
乐也好看书也好,全都欢喜不来。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底部,让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感觉上就好像吞下一条令人作呕的虫子。我躺在床上盯视自己的拳头,心想自己是个何等孤独的人
啊!我对把自己摘成如此心情的青木那小于愈发恨得咬牙切齿。”
“青木从第二天开始一直采取无视我的态度,就像我压根儿不存在似的。考试依然连拿第一。而我
再也没心绪花力气应付考试了,觉得那东西对自己来说怎么都无所谓。这样,学习上适可而止,只
要不留级就行,往下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坚持去叔父的拳击馆,练得非常专心。结果,作为初
中生我的双臂已相当可观。我感觉得出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变化。肩变宽,胸变厚,胳膊结结实
实,腮肉紧紧绷绷,心想如此自己将长成大人,这使我分外兴奋。每天晚上我都赤身裸体站在卫生
间的大镜子前,那时光看看自己那副体魄就喜不自胜。”
“学年结束时,我同青木分在两个班,得以舒了口长气。只要不每天在教室里同他见面就足以让我
高兴了,我想青木那方面也是同样。我以为不快的记忆会就势远去,然而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青木
时刻在准备报复。自尊心强的人往往报复心也强,青木也不例外,不可能轻易忘掉自己遭受的侮
辱。他静静地窥伺着把我绊倒在地的决定性战机。”
“我和青木升入同一所高中,是一所初高中合在一起的私立学校。那儿年年换班,青木一直在别的
班,但最后上高三时终于和他同班了,每次在教室里和他打照面心里都别扭得要命。那时他的眼神
很让我看不惯。和他对视之后,以前感觉到的沉甸甸的东西又重新返回胃里。一种不吉利的预
感。”
说到这里,大泽合上嘴,盯视着眼前的咖啡杯,良久才抬起头,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看我的脸。窗
外传来喷气式客机的轰鸣声。波音737如楔子一般径直扎向云中,再无踪影。
大泽继续下文。
“第一学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青木一如往日,自初二开始他几乎无任何变化。某种人是既不成长
又不后退的,只是以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青木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人缘也好。这小子十几岁
起就已巧妙掌握了为人处事的诀窍,估计现在也以同一模式活着。总之我们尽量不正面相对,教室
里有关系如此别扭的人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但没有办法,何况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不久,暑假来了,作为高中生是最后一个暑假。我也总算取得了不算太差的成绩,只要不特别挑
剔,一般大学还是进得去的,所以没为准备考试而特别用功,只是大致做一下学校每天的预习和复
习罢了。这样也足够了,父母那方面也没啰嗦什么。星期六星期日去拳击馆练习,其余时间就看喜
欢的书或听音乐。可大家全都紧张得脸色发青。我们教室是初高中一贯制的所谓应试学校。哪所大
学考上几个人啦,考上哪所大学的人数排在第几位啦,老师的眼睛就盯上那上面忽喜忽忧的。学生
一上三年级也都整个脑袋发热,教室空气相当紧张。我不中意学校的这种地方,一入学就不中意,
六年来直到最后也中意不来,上到最后也没能交上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说起高中时代正经打
交道的人,全是在拳击馆里遇上的。虽说他们大部分比我大,多半有工作,但同他们交往非常开
心,练完拳击一块儿去哪里喝啤酒,谈天说地。他们同我班上那伙人截然不同,说话也同班里平时
说的完全两样,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我轻松得多,并且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如果我不练拳击,不
去叔父的拳击馆,我想自己不知会多么孤独,现在一想都不寒而栗。
“暑假正中间出了一件事:班上一个人自杀了,是个姓松本的男生。松本那人不太引人注意,或者
不如说不曾给人以印象。得知他的死讯时,连他长什么样都几乎记不起来。虽说同在一个班,可我
和他说话顶多也就两三回,记起来的只是他长得细细高高,脸色不大好看。他是在八月十五日稍前
一点死的。葬礼和‘终战纪念日’赶在一起,这点记得很清楚。那天热得不得了。电话打到家里,
告知他的死讯,叫我参加葬礼,因为全班都参加。是跳进地铁里死的,原因不清楚。倒是有遗书样
的东西留下来,但上面只写了一句:再不想到学校去了。至于为什么不想到学校去,具体情由只字
未提,至少听人说是这样。不用说,学校方面神经绷得紧紧的,葬礼结束后全级学生集中到学校,
校长在大家面前讲话,哀悼松本君的死啦、我们要坚强地承担他的死之重量啦、全体师生要超越悲
痛更加刻苦啦……无非此类套话。”
“再往下就只剩下我们班在教室集中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在前面说道:如果松本自杀有什么确切
原因,我们必须严加追究,所以,如果班里有人对他的死因有所觉察,希望如实说出。大家鸦雀无
声,谁都没说一句话。”
“对此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同学的死让我觉得不忍,根本没必要死得那么惨。讨厌学校不来就行了
么!再过半年,讨厌不讨厌都要离校,何苦非死不可呢?我很难理解。想必是神经衰弱造成的。一
天到晚除了考试不说别的,纵使有一两个人头脑出故障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料暑假完了开学上课,我察觉到班里有一种奇妙的空气,大家对我好像格外陌生,有什么事跟
周围人说话,回答也都假惺惺冷冰冰的。起初我以为大概自己神经过敏,或者大家整体上变得神经
兮兮了,也没怎么介意。但开学大约第五六天,我突然被老师叫去,让我放学留下来去一趟教员
室。班主任说听说我去拳击馆,问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的。那并不违反什么校规之类。又问我什么
时候开始去的,我说初二时开始的。老师问初中时打了青木可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因为那不能说
谎。老师问是开始练拳击之前还是之后,我说是之后。我解释说不过那时还什么都没教,起始三个
月连皮手套都不让戴。但老师根本听不进去,又问我打过松本没有。我大吃一惊。刚才说了,我和
松本几乎连话都没有说过。我答说哪里会打他呢,干嘛非打他不可呢。”
“老师沉下脸来说:松本在学校里动不动挨打,时常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回家。他母亲这样说
的。在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挨了什么人的打,零花钱被什么人抢走了。但松本没把名字告诉母亲,
大概担心那样一来会被打得更厉害,所以一时想不通自杀了。可怜啊,跟谁都不能商量。打得相当
严重,我们正在调查是谁打的松本。若是有想得起来的什么,只管直言相告,那样事情就可稳妥解
决了。否则,警察会介入调查,这个你可明白?”
“我明白了,是青木插了进来。青木十分巧妙地拿松本的死做了文章。我想他也并未说。他从哪里
知道了我去拳击馆的事。我没对任何人讲过,猜不出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是知道了,并且打听
到了松本死前被谁打了一顿。往下就简单了,一加一即可,去老师那里说我去拳击馆,说曾经打过
自己即可。当然添油加醋怕是有的,我由于受到严重威胁而至今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挨打之事、血出
得一塌糊涂……这类话我想他是说了的,不过他不至于扯事后马上露马脚那么笨拙的谎,因为这上面
他极为谨慎。他把一个个简单的事实巧妙地涂上颜色,最后造成一种谁都无法否定的气氛。我非常
明了他的这一伎俩。”
“老师似乎认定我是可疑分子。他们认为去拳击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良之处,况且我原本就不是
老师青睐的那类学生。三天后我被警察叫去。不用说,这对我是个打击,因为事情无任何根据,毫
无根据,不过传言罢了。谁都不肯相信我了,对此我十分伤心,十分懊恼。警察简单询问了几句,
我说跟松本几乎没说过话,四年前是打了青木,但那是属于随处可见的无谓争吵,后来没惹任何问
题,如此而已。负责问话的警察说听说我打了松本,我说那是谎言,有人存心散布那种没根没叶的
流言蜚语。再往下警察也全然无能为力,毕竟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传闻而已。”
“不料我被警察叫去的事马上在学校传开了。本该是保密的,不知从哪里泄露了出去。总之,大家
看我的眼光似乎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都以为既然被警察叫去,那么应当相当有根据才是。看那情
形,无人不相信是我打了松本。”
“至于青木到底向大家煞有介事地讲了哪些话、在班里制造了怎样的舆论,我不得而知。作为我也
不想知道。但想必非同小可,反正班里再也没人和我说话了。就像有约在先,实际上也可能在哪里
约定好了,谁都不对我开口。即使有非讲不可的事,主动搭话也没人应声,以前要好的几个人也不
靠近我。大家全都像躲避传染病患者似的对我避而远之,打算彻底无视我这个人的存在。”
“不光同学,老师也尽可能不同我见面。点名时他们也点我的名字,但仅此而已,绝不指名叫我回
答问题。最可气的是体育课时间。任何比赛事实上都把我排除在外,没有人肯和我搭档,老师也一
次都不想帮助我。我默默上学,默默上课,默默回家,如此日复一日。的确是痛苦的日子。两三星
期过后,我渐渐没了食欲,体重也在下降,夜晚觉也睡不着。一躺下我就胸口怦怦直跳,种种图像
纷纷浮上脑海,根本无法入睡。醒来脑袋也昏昏沉沉,甚至醒还是没醒都渐渐没了分别。”
“与此同时,拳击练习也时不时停顿下来了。父母担心地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只说没
什么,只是有点疲劳,因为即使一一讲出他们也无可奈何。这样,父母直到最后也不晓得我在学校
遭遇了什么。而且父母都有工作,没时间顾及孩子。”
“放学回来我就闷在自己房里呆望天花板。什么也做不成,只是眼望天花板这个那个思来想去。我
想象了很多很多场面。想象最多的是殴打青木。趁青木一个人之机左一下右一下揍他,骂他是人
渣,打他个痛快淋漓。对方大放悲声也好哭着求饶也好,反正就是打、打、打,打到他脸上皮开肉
绽。不料打着打着心情竟慢慢变得不快起来。开始时还好,认为他活该,心花怒放,但接下去就渐
渐开心不起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不想象殴打青木的场景。一望天花板,青木的脸就自然而
然浮在那里,意识到时已动手揍他了,而一旦开揍就欲罢不能。如此想象的时间里,我心情糟得竟
实际吐了一次。全然不知道如何好。”
“我设想站在大家面前表明自己没做任何亏心事,如果谁说我做了什么罪有应得的事,就请拿出证
据来,若无证据就别再这么惩罚我。但我有预感,觉得就算这么说了,大家也不会信任自己。而且
说老实话,我也没心思向那些囫囵吞枣地相信青木的话的家伙一一澄清事实,若那样做了,结果上
势必等于告诉青木自己已甘拜下风。我可不愿意跟青木那样的货色同台打擂。”
“而这样一来,就别无良策了,既不能殴打青木惩罚青木,又不能说服大家。我所能做的仅仅是默
默忍耐。还有半年。半年就毕业了。毕业就再也不必同任何人见面了。为时不过半年,设法忍受沉
默即可。可是我又缺乏信心,不知能否挺过六个月,甚至往下一个月能不能挺住都没自信。回到家
我就用绒芯笔一天天把日历涂得漆黑,今天终于过去了,今天总算完了。我险些被压碎挤瘪。假如
那天早上不和青木在同一节车厢碰上,我真有可能被压碎挤瘪。现在回想起来事情十分清楚:我的
神经就是被挤压到了那个危险地步。”
“我终于从地狱般的境地里站立起来,是那一个月过后,在去学校的电气列车上同青木不期而遇。
车厢照样满员,挤得动弹不得。稍前一点我看到青木的脸。隔两三个人,从别人肩头看见他的。我
和他简直正相对地四目对视。他也注意到我了。我们对视了一会。当时我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睡
不好觉,差点儿神经崩溃,因此刚开始时青木以冷笑样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说怎么样呀。我知道
这一切都是青木搞的鬼,青木也晓得我知道。我们死死地瞪视对方,瞪了好一阵子。但在看他眼睛
的时间里,我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那是我从未感觉到的情感。当然对青木我是气恼
的,气得有时恨不得宰了他。然而那时候我在满员列车中所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愤和憎恨,倒不如
说是近乎悲哀和怜悯的感情。难道人会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洋洋得意就炫耀胜利不成?难道这小子因
为这么一点事就真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不成?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我想,这
小子恐怕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荣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那静静
的震颤。某种人是无可救药地缺少底蕴的,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底蕴。我想说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蕴
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们连这个都不具有,实在是空虚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
炫耀胜利,里边也是空无一物的。”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静静地凝视他的脸。已不再想揍青木了,关于他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真
的无所谓了,对此自己都有些吃惊。我打定主意,再忍受五个月沉默就是,也完全忍受得了。我还
有自豪剩留下来。不能让青木那样的人就这么轻易拉下马去。我清楚地这样想道。”
“我开始以这样的眼神看青木。相互看了相当长时间。估计作为青木也认为移开眼睛即是认输。我
们谁也没有移开眼睛,直到车进下一站。不过最后青木的眼睛颤抖了。尽管微乎其微,但我清楚地
看在眼里。长期练习拳击,对对方的眼神自然敏感。那是脚已动弹不得的拳击手的眼神。本人以为
在动,其实没动。自以为在动,但脚已原地止步。脚一止步,肩便运动不灵,双拳也就没了力。便
是这样的眼神。对方恐怕已经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头了,但那是怎么回事却不知其故。”
“我以此为起点重振旗鼓。夜晚呼呼大睡,好好吃饭,拳击练习再也一次不缺。不能落荒而逃。倒
不是说要战胜青木,而是不能在人生本身面前溃逃,不能被自己所蔑视所不屑的东西压瘪挤碎。我
就这样忍耐了五个月,跟谁也不开口。自己没错,错的是大家。我自己讲给自己听。每天挺胸上
学,挺胸回家。从高中出来后,我上了九州一所大学,因为我想去九州就不至于同高中时代的熟人
见面了。”
说罢这些,大泽长长地叹息一声。他问我再来一杯咖啡如何,我谢绝了。已经喝了三杯咖啡。
“有了这番刻骨铭心的体验,人这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改变的。”他说,“既往好的方面变,又往坏
的方面变。以好的方面说,那件事使我变成了相当富有忍耐力的人。较之那半年所尝的滋味,后来
经历的困境简直算不得困境。只要同那次一比,一般的痛苦和艰难都能应付过去,对于周围人遭受
的伤痛和苦楚也比普通人敏感。这是有利之点。通过获得这种有利的特质,那以后我得以交了几个
真正要好的朋友。当然也有其不利之处,自那以来我再也无法彻头彻尾相信一个人了。倒不是说不
信任人。我有老婆有孩子,我们建立了家庭,互相守护,没有信赖是办不到的。不过我想,就算现
在生活得这么风平浪静,而一旦发生什么、一旦有什么极为歹毒的东西出现,也照样能使其土崩瓦
解。果真那样,即使有幸福的家庭有亲朋好友守在我身边,往下如何发展也是无从预料的,说不定
突然哪一天会再也没有人相信我所说或者你所说的话。这种事是突然发生的,突如其来。我常常这
样想。上次的事六个月好歹过去了,可下一次发生同样的事,谁都不晓得会持续多长时间,自己能
忍受多久也毫无信心。想到这里,我就时常怕得不行,半夜做梦甚至一跃而起,或者不如说时不时
有那种情形。每当那时我就叫醒老婆,扑在她身上哭泣,有时一哭一个多小时。怕得不行,怕得不
得了。”
他就此打住,凝望窗外的云。云始终纹丝不动。指挥塔也好飞机也好运输车辆也好舷梯也好穿工作
服的人也好,所有颜色无不被吸入深沉的云影之中。
“我怕的不是青木那样的人。青木那样的人哪里都有,这我早已想通了。一碰见那样的人,无论如
何我都避免与之发生关联,总之就是逃,就是说逃为上计。这并没有多难。那种人一眼就能看出。
同时我也认为青木还是相当有两下子的,伏身窥伺时机的能力、准确捕捉机会的能力、恰到好处地
把握和煽动人心的能力,这样的能力并非任何人都具有的。对此我固然讨厌得想吐,但我承认此乃
一种能力。”
“不过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毫无批判地接受和全盘相信青木那类人的说法的人们,是那些自己不
制造也不理解什么而一味随着别人听起来顺耳的容易接受的意见之鼓点集体起舞的人们。他们半点
都不考虑,哪怕是一闪之念。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有错,根本想不到自己能无谓地、致命地伤害一个
人,无论自己的行为带来什么后果他们都不负任何责任。真正可怕的是这些人。我半夜梦见的也是
这些人。梦中我只能沉默。梦中出现的人不具有面孔。沉默如冷水一般迅速渗入一切,而一切又在
沉默中黏糊糊地溶为一摊。我也在那里边溶化,怎么喊叫都无人听见。”
说着,大泽摇了下头。话到此结束。大泽在桌上攥起双手,默然无语。
“时间还早,不喝点啤酒什么的?”稍顷,他说道。我说好吧。的确想喝啤酒了。
#文学经典#
《出轨》 作者:威廉•特雷弗
在那间日式小餐馆里,他帮她脱下外套,再拿到墙边去挂好;那里一排挂钩的上方贴着一小块告示牌,意思是挂在那里的物品餐馆不保证安全,如有遗失,店方免责。他们不是店里最早的客人,尽管时间确实很早,才八点十分。
那位几乎每天上午都会光顾这里的出租车司机,坐在他常坐的店堂角落里,读着一份《每日邮报》。有两个学音乐的学生也比他们来得早。
他把外套挂上去,那外套上还带有一缕淡弱的香水味。外套很轻薄,黑色的,面料最外层经过防水处理,今天可以提供足够的保护,因为天气预报,他们两人都听过的——
她是一小时前在厨房听的,他是在位于多利斯山的家中剃胡子时听的——那个天气预报,明确无误地说本地的好天气还将多持续几天。他自己没有随身带防雨外套,另外,因为是夏天,他也没戴帽子。
在他们每次来都一直坐的固定桌位旁——他和她并肩坐着,因此可以看到街道,街上的白领上班族们现在已经开始快步赶路了——她看着他轻轻拍了拍夹克口袋;他这是在证实香烟和打火机是否已经带在身上了。
今天早上情况有点异样;在从奇尔特恩街走来的路上,她已经感觉到——虽然仅仅是很短暂的一瞬——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跟昨天不一样了。他和她几乎总是在奇尔特恩街碰头,那是两人交通线路的汇聚点。
但他们从来不在那里相互等着对方:一方或者另一方来迟了,他们就径直在小餐馆中会面。
“还好吧?”她问,“没事吧?”
她将焦灼挂念隐藏在自己的语气之下;没有必要那样,干吗要有什么焦虑呢?她知道爱情是敏感脆弱的:几乎总是如此,人们搞错对象,将爱的希望寄托在不合时宜的人身上。
“非常好。”他说。
然后他们的咖啡到了,还有他的一只羊角面包;日本裔的女招待笑眯眯的。“当然没问题。”他又将这肯定的回应重复了一遍,一边将羊角面包掰成两半。
另一个学音乐的学生进来了,这位学生提有装单簧管的小乐器盒。然后是从乔治街上那家酒店走过来的一对男女;应该是美国人,他们坐到了那幅画着海浪的浮世绘风景画下,两人的口音——点了炒蛋和火腿——透露出他们的地理方位。
这些外国游客在小餐馆中不时出现,说明了附近那家酒店的早餐比这间日本餐馆的要贵。
今天,他们在奇尔特恩街碰头后一起来到这里;这两位情人有点心神不宁,尽管双方都做出了努力来平复情绪。当被问到情况是否都好时,他的眉宇间闪现过一丝狼狈尴尬的神情:现在,至少是现在,那神情没有流露出来。
他对她反复确定没什么问题,但她并未被说服,并未放下心来;很快地,几乎是与他告慰她同时,她自我宽解的努力也没收到什么成效:这一点,相应地,她也掩饰住了。
她伸手去弹掉他下巴上的一片面包碎屑。
这是她和他——情人之间——常做的事,外套衣领位置不对了,他就给她翻好衣领,她呢,偶尔就给他拉整好领带。这些小动作,他们各自做出的这些小动作,同时也是一种姿态和方式,表明两人彼此占有,融为一体,但这并不表示他和她曾经把这层意思明确说出来。
“我只是想,”
她开口道,随即便看到他在摇头。
“你看上去可真漂亮!”他柔声低语。
他用指尖轻轻叩打她的手背,只触击一次;这是他常有的举动,同样属于那些简短亲昵的小动作。
“我一直都在想你。”她说。
她三十九,他四十五六。他们的地下关系从办公室恋情开始;那时,电脑和各种软件程序还没有偷走她谋生的那份工作。随着职场环境的改变,必然地,她离职另谋他就了;同样也是必然地,他合乎逻辑地保住了原职:
他要养活自己在多利斯山的一家人。
这段时期,他们都按照今天早上这样的方式约会,中午的时候则转移到帕丁顿街心花园再度相见;如果遇上下雨天,就去附近的一间美术馆,在那里幽会,顺便悄悄吃掉带去的三文治午餐;下班后,五点四十左右,他们去到“跑堂的男仆”餐厅,那是一天中的第三次碰面。
他是这样一个男人,从他的穿衣打扮来看,本应该是不修边幅的。他那随意自在、因为懒散而显得不加考究、坦白直率的动作姿态,他那粗犷健朗、经常被阳光晒伤的五官,他那无视他的意愿、固执地兀自成型的浅淡金发,
还有他那看来体重将略有增加的身材,这一切都暗示他天性里有种倾向,对着装和形象修饰之类的要求置之不理。但实际上,他的穿着相当得体入时;这个上午,他身穿面料轻薄的浅色裤子和夹克,伊顿宽硬领的蓝色衬衫,领带是红蓝间色的条纹。
他身上的这种对立矛盾感,她总是觉得挺有吸引力。至于她自己今天的打扮,除了防雨布外套是黑色的,一身衣饰都是蓝和绿的搭配,这两个色彩在她那薄如蝉翼的丝绸围巾上得到了呼应。
她那顺滑的黑发已经沾染上灰白的丝缕,但她并未试图去掩饰,而是宁愿让这一中年来临的痕迹自然呈现,来增添她的成熟韵致。如果体重增加了哪怕是几十克,她也会感到如临大敌;不过,她自有一套保养策略来防止自己发福。
眼睛、鼻子、嘴巴、脸颊、洁白无瑕的脖颈:没有哪一处是与她的面貌不协调的;这些局部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构成她的美丽容颜,简洁清爽,天然去雕饰。
精致的耳坠——通常只是耳钉而已,但从来不会不戴——是一个画龙点睛的小首饰,让原有的优雅风姿更显得尽善尽美。
“别犯傻了,抽你的烟吧。”她说。
他把一盒万宝路上的封塑膜撕开,拉掉。
他们聊起了这新的一天,预想着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她眼下做的是一份秘书职务,为一家时装进口公司的常务董事工作,而他是一名会计师。
有一批托运来的女衫裤套装,是意大利那边供货的,没能按时运抵东伦敦肖尔迪奇的仓库,直至前一天晚上还是查不到踪迹。她说到了这个;他则说起一个名叫班尼斯特的家伙,是做露台和庭院修造生意的,
这人总是把营业利润报得过低,这就意味着他们事务所不得不回绝掉这位客户。事务所昨天已经致信通知了这家伙;作为回应,今天上午肯定会有一通怒气冲天的电话打过来。
出租车司机离开了餐馆,因为现在已经差不多八点半了,首轮值班的街边停车位管理员很快就要到了。从坐着的地方,他们看到那司机走到停在街对面的出租车旁,打开了车门。车顶上橙红色的标志灯闪亮着,他把车开远了。
“你有心事。”她说道,虽然并不想说这个;她感觉到最好还是别提这件事,但不由得又来追问。
他摇头。班尼斯特是他的客户,一直是由他对口服务的,他解释说,他早就应该觉察到班尼斯特的问题了。但她说的不是这个,她也知道那不关这个班尼斯特的事。他们在对彼此说谎,她突然这样想到,沉默的谎言,或者不管用哪种措辞,反正就是谎言。
她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谎言,但几乎不清楚自己这一方的谎言是什么;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不诚实仅仅在于她的掩饰,她试图隐藏起自己的紧张不安。
“那跟你很衬,”他说,“你的西班牙鞋子。”
鞋子是他们一起买的,就在两天前。她问了售货员,那导购的姑娘说鞋子是西班牙产的。今天早上在奇尔特恩街他已经注意到了鞋子,这是她第一次穿这双鞋。他本来那时就想说她穿这双鞋很好看的,
但不巧的是,那个长期在奇尔特恩街逗留的女乞丐正好慢吞吞地朝他们走过来了,他于是打住话头去摸索口袋,翻出二十便士给那女的,就像他以前施舍她一样。
“鞋子挺舒服的,”她说,“有些意外。”
“你还认为可能会不合脚的。”
“是啊,我以为会那样的。”
就是在这里,在这同一张桌子边,她透露了自己离婚的消息,但那是在直到婚姻解体的全部程序都完结后才告诉他的——此前甚至都根本没对他委婉地提过她有离婚的想法。
一场静悄悄的离婚,她是这样说的;她向丈夫提出离婚的唯一理由只是说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了,丈夫表示反对,跟她抗辩,但她没有把这些复述给他听。
“不是的,没有第三者。”面对质问,她机敏地搪塞丈夫;关于这一点,她也没有向他转告。
“不过,我无意中或许已经告诉过他这些事情了。”单独在小餐馆的时候,她曾坚持这样想过,虽然她清楚她不太可能那样做。离婚后,她更快乐了,这也是她坚持的一个看法。
她觉得她的世界清净了,卸下了责任的重负,心理上的羁绊束缚从她身上解除了。她之前就想要这个。
“要装金属丝网,我觉着。”他说道;话题现在转到了一只讨厌的猫身上,猫爬到他家卧室的窗台上。
虽然有时候会谈到生活中的这些琐屑细节——他的房子、他的花园、多利斯山的左邻右舍,但他从没描述过或提及过他的家庭和妻子儿女,她对那些信息还是保持着未知。
离婚之后,他去过那间她丈夫已经搬出去的公寓房,帮她做一些原本应由男人来干的居家琐事;这样也算是融入了她生活的另一个领地。但在她的公寓里,感觉总是不太对头,因为他们的情人关系此前一直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在别的地方发展和维持的;对那样的状态,他们已经非常习惯了。
他买单,留下一点小费。
他提起靠放在脚边一条桌腿上的公文包;那包已经很旧,磨损毛边了。他把她的防雨布外套搭在手臂上。外面,才刚刚被阳光照晒得暖和了一点。他们从玛瑞伯恩商业街转入乔治街,她挽着他的胳膊。
这几条街道,还有其他类似的街道,他们的婚外情属于这里,这是他们婚外情的领地;日本餐馆和帕丁顿街心花园、美术馆和“跑堂的男仆”,则是更隐私亲密的地方。
伦敦这一块的街区,对他们两个而言,感觉就像是家里一样,虽然她的公寓离这里还有几英里的距离,而多利斯山还要更远一点。
他们继续走着,经过天主教堂,那座墙体灰白的庞然大物,转入曼彻斯特绿化广场,再走过菲兹哈丁街,然后到了她乘公车的站台。车子靠站了,他们轻轻地拥抱告别。在车窗边坐稳后,她向他挥手。
顺着他们来时的线路往回走,他不急不忙;破旧的公文包提在右手上,没什么重量,那里面只装着他用来当午餐的一个三文治。他又一次经过了那间美术馆;正面墙上搭起了施工的脚手架,很丑。
酒店大门口,一个行李工在擦着门上的铜把手;教堂那边,参加过早弥撒的人们正鱼贯而出。还是不紧不慢地,他走向多塞特街;他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当她还在那里上班时,所有人都已经怀疑到了他们,然后也就都知道了:
有时候,一早,不,比那还要早很多,是一大清早,他们一起从窄窄的楼梯悄悄爬上去,穿过楼道里那潮湿的气味,进入办公室;用挡板隔断成多个格子间的办公室里还没有人,但还是显得凌乱拥塞;
他们在此偷情,而这个空间里关了一夜的陈腐空气还未开始流动通风。办公室的垃圾桶废纸筐通常在前一晚就被清空了,例行公事的吸尘打扫也马马虎虎地做过了;但如果清洁工前一晚没来,而是决定一大早来打扫,并且没干完活还在那里,那对他和她就肯定是一个悲剧了。
现在,那一切看来都很遥远了,不过,记忆依旧生动而清晰:地板上那狭小局促的空间;那份手忙脚乱的迫切饥渴;突然听到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为她掸掉衣服上的灰尘,然后再处理自己的衣裤。
即使是她离职之后,有两三次他们还曾在一大早利用过这间办公室,但她一直都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云雨,于是此后就没有再来过。她的公寓太远了点,午餐时间赶过去根本来不及,
所以在她离婚后,那地方从未成为他们风流偷欢的首选场所。偶尔地,但不是经常有机会,他设法在那里停留一夜;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她会有很多天累积下来的一些居家琐事要他去干;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离开公寓前,这些事情当然也早就干完了。
他想着她:她还在公车上,坐在双层巴士的下层,一个靠后的座位上,小巧的长条形黑色手袋搁在大腿上,穿着那双西班牙产的鞋子。她觉察到了什么呢?她为什么问“还好吧”?还接着问“没事吧”?等于是连问了两次。
虽然他不想那样,而且还努力了不那样,但他还是把一种在他体内开始滋生的情绪,那种如同被细小兽齿追着你不断咬啮的、恼人的焦虑不安传递给了她;这种情绪他不想去解释,因为他没法解释,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当她说她一直都在想他时,他应该回说他也一样地想她,因为他确实真的想她,因为他一直想她,要她。
他在办公室里分配给他的那一小块格子间里坐定,打开窗子,将文件分门别类在桌上码成几摞——这是他计划上午要处理的全部工作,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班尼斯特,这位修建露台和庭院的小工头,用他那蛮不讲理的粗犷声音抗议起来,骂骂咧咧地嚷道:“该死的!这么一惊一乍、小题大做的,你们他娘的是为啥子嘛?”
“本来应该是星期二到的,”她说,“是上周的星期二,二十四号。”
一片沉默,然后是声音模糊的焦急忙乱的一阵闷响,一只手盖在了电话话筒上。
“我们等一下给你回电,”一个她之前在电话上没有联系过的人承诺道,“五分钟之后。”
托运的衫裤套装被运到约克去了,她再打电话时,另一个人的声音告诉她这个信息。十有八九是运去约克了。一批萨瓦托·菲拉格慕品牌裙子正在运往约克的途中;衫裤套装肯定也莫名其妙地被发到那里去了。
几个小时后,上午的办公时间结束了,已经来回打过更多的电话,传真也发了也收了,去向不明的衫裤套装也最终找到了下落,确定是在约克,装车之后将尽速发运到伦敦来;这件公司业务上的危机小插曲在帕丁顿街心花园中被原样讲述了一遍。
露台和庭院修造工班尼斯特在暴怒之下大放厥词,他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既然解除会计服务合约了,他要求事务所将所收取的和他已支付的费用都悉数奉还,这个故事也同样在两人的午间闲谈中再次上演。
“你觉得他会去打官司吗?”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敷衍地问一句,她是真的有一定的兴趣,想象着那小工头在电话上虚张声势的怒气,还有电话这头那公事公办的、简略的回应,因为,本来,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必要对他表达什么关切同情。
一边听着他说话,她一边打开了沙拉的塑料包装盒;沙拉是她在来的路上,从果园街的一间“即买即食”快餐连锁店买来的。他已经从包里拿出三文治,打开了,有一点点的酸制酵母酱料流到了三文治外面。
白面包夹层之间,有生菜叶的边缘冒出来。
那没多少营养,第一次看到他拿出的三文治时,她是这样想的,但并没说出口。他带来的午餐中通常还会有鸡蛋或者番茄,那样就好一些;这些吃的都是早上在多利斯山,有人,给他做好的。
花园小巧而安静,也禁止在草地上穿越走动;这里曾经是一处墓园,对来到花园的知情者而言,这个信息就给静谧的氛围增添了一丝惊悚战栗。但今天阳光明媚,玫瑰绽放,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里没有任何的恐怖凄凉。
暂时地逃离了沉闷的室内环境,姑娘们享受着日光浴,男人们脱掉了夹克,悠闲地四处漫步。一个小伙子,棒球帽帽檐朝后扣在脑袋上,启动了一台割草机。有人的随身听里传出了爵士乐,打破了这花园的宁静秩序,但那不谐和音很快便陷于沉默,消失了。
她不想再吃那份沙拉了。
她想把那透明塑料盖重新盖上,把整个沙拉盒扔进附近的某个黑色垃圾桶,然后再回到他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坐着。她希望就那么陪他坐着,听他在耳边絮叨,告诉她办公室有什么麻烦;
所有的上班族都走光之后,当花园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两个和远处游戏运动场上陪着孩子的年轻妈妈们,再无他人,她希望他们就那么坐着。她希望在那儿接着坐下去,对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中午,还有下午,不闻不问;
对眼前的一切,两人都视若无睹。
但她还是慢慢地继续吃起了沙拉,他也继续吃着三文治;大约一码开外,鸽子们在徘徊觅食,飞起又落下。
是因为离婚的事,她如此推测;对于她所做的事,在表示是否接受时,他最终还是支支吾吾,犹豫退缩了。不难想象,他夜里躺在床上,难以入睡;随着一天天过去,他夜里醒转过来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醒着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感到她的离婚像一张网,已经困住了他。
他听到妻子的呼吸声;那女人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一两声呓语,一只手无意识地、自然而然地伸向他这边。他看着黎明的天光打破黑暗,最初是细长条的零碎光线,从窗帘的边缘渗进来,而潜伏在那里伺机而动的猫便是从窗帘缝隙间进出的。
他试着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强行往自己的意识中插入一生中不同时段的记忆,比如说童年、入职第一天,以及曾经有过的种种陌生情境下的初体验。但是,这些努力都是徒劳,那些念头和思绪还是在那里。
“我们的事要了断了,对吧?”她说。
他将包三文治的锡箔纸拧成一团,抛进离他们坐着的长椅最近的一个垃圾桶中。他几乎从未失误过。这次也没有。
“我耗费了你的大把好时光。”他说。
她那没吃完的沙拉放在他们之间的一个空位上,他的公文包也放在那里。他们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时,碰上下雨的日子,就不必去到那间美术馆,面对那里无所事事、恹恹欲睡的值班接待员,
在一旁悄悄地吃完各自的午餐,因为办公室里有他的格子间,挡板的包围之下,他和她也能得到一点私密空间;中午时段,那栋写字楼里通常都是很安静的,
有时候,从某一扇关着的门后面,会传出收音机播放的节目,只开到柔和的低音量,但更多情况下,连收音机的声音也没有。不过,他们一直都更喜欢在午休时出来,来到花园里,享受两个人的简易野餐。
“这是我自愿的。”她回道。
“你本应该得到更多的,更好的生活。”
“是因为离婚?”她问道,同样还是那种平淡单一的语气,“但那也是出于我自愿,你知道的。离婚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摇头。“不,不是因为离婚。”他说。
“这高温天没完没了了,都看不到哪天会结束。”办公室里管茶水勤务的内尔评说着天气,一边从一个硕大的金属茶壶里给他倒茶;牛奶已经先在杯里放好了,茶碟上还有两块方糖。
内尔是位小个子的妇人,身形苗条硬朗,快要到退休年龄了;她离去之后,办公室里大概会添加一台饮料机来代替她。
“谢谢你,内尔。”他说道。
跟离婚没有关系。他已然经受住了离婚带给他的震动和冲击,并钦慕——在听到她如此波澜不惊、不动声色地完成这重大的人生决定,因而感到愕然和措手不及之后——她冷静果断的勇气。
他最初感到紧张不安和惊惶忧虑,担心她的离婚是把事情复杂化了,担心那可能会被证明是他们双方在感情上都难以承受的一种局面;不过,她的冷静已经消解了他的顾虑。
抿了两口奶茶,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欲望的刺痛,就像碎玻璃扎进肉体那般的尖锐疼痛;这强烈的欲望冲击和袭扰着他的理智与内心,让他想现在就去找她,想跌跌撞撞、砰里咣啷地跑下那未铺地毯的楼梯,
跑到外面清新的夏日空气中,拦下一辆出租车——他从未搭乘过出租车——去到她公司的楼下,按对讲门铃要她下来,要她马上走出那远比他供职的事务所更为时髦现代的办公室,当她一出现在电梯口,就立刻告诉她,他和她不能分开,少了谁都没法活。
他心烦意乱地快速翻看桌上的文件;那是今天下午要处理的工作。我注意到你们对于《税收管理法案》(一九七〇年版)部分条款的评论意见——他浏览着——征税政策规定,在此援引第八十八项的条款并不适用,除非纳税时已经严重延期和滞后;
不过,若继续延迟,直至超出下一年的四月五日,那么这些条款就可适用。不论是何种情况,我均建议发布一项估算性税收评价,那样可向当局和王室做出补偿,修复因拖延缴纳这一到期应付税款所造成的明显损失。
他潦草地写下对这封公函的抗辩意见,放进那一堆等待打印的文稿中。她是他们两人中更强大的一方,坚忍而果决,默默地忍受痛苦,这种斯多葛式的个性是他一直都欣赏爱慕的。
被剥夺了他们共有的一切之后,她也会过得很好,甚至是更好,即使周遭的境况为难她,跟她作对。
她到的时候,他不在“跑堂的男仆”。
他通常会在那里的;不管怎样,她知道他肯定会来的。他果然出现了,在吧台点了酒水饮料——今晚轮到他买单。她预先为他占好了位置,他端着杯子走过来。给她点的是雪利白葡萄酒,半干型。
他自己喝的是本周的特推红酒,波兰产的。店堂里播放着背景音乐,曲风花哨雕琢、柔情缱绻。
“我对不起你。”
没有任何别的言语,他一开口先说了这个。
“我并没有难过,你知道的。”她原本打算多说几句的。
整个下午,她都在思前想后,要说的话都已经构思好了,就等着对他讲出来。但跟他在一起坐下后,她意识到自己准备好的一切都不需要了:迫切想说话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又一次说道,她应该得到更多的关爱,而且又说了一遍,他耗费了她大把的好时光。然后,在那各自回家之前属于他们的四十分钟里,他们谈到了爱情:他们曾经的痴缠相恋,现在仍然维持的情感牵连。
他们讲到了爱情的限制和约束——那是必然会有的,也讲到了爱情的深挚与热烈,爱的痛苦,恋爱中时常感觉到的笨拙可笑和徒劳;讲到了他们怎么去看电影,怎么相顾无言地坐在黑暗中,
还有那屈指可数的几个夜晚,他在她的公寓中度过,一起睡到天亮,而那并不是对爱情岁月的浪费。情人间的口角分歧,或者是言语争执,也不是对恋爱时光的浪费。他们现在说着的这些,也不是浪费。
“那又怎样呢?”她喃喃低语;这时,他们杯中的酒差不多已经见底,店堂里也比之前更热闹嘈杂了,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周边写字楼的上班族们陆续到来,犒劳自己,小酌怡情。“你说说看。”
他没有当即回答,然后才费力地慢慢说出他的想法。旁人会有看法,他说。在奇尔特恩街,是那个他经常施舍的女乞丐看在眼里;日本餐馆里,是那个出租车司机,还有为他们服务的那位女招待;
在美术馆,是那些无精打采的值班接待员;街心花园那里,瞥视打量过他们的人也都看在眼里。他们婚外幽会逗留过的所有地方——也包括这里——人们都会看在眼里。她是他的情妇,小姘头。
“他们这样想,我受不了。”
“别人怎么想没关系。现在去我那里吧。”
他摇头。她知道他会摇头:即兴的冲动愿望总是无法实现。他所说的那些,算不了什么;那些当然都没关系。她又说了一遍,随后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涌上心头。
比以往他们相恋期间的任何时刻都更强烈,这一瞬,她只想跟他在一起,除此之外别的都不想;她只想看着他去买地铁票,跟他一起走过印度街拐角那灰不溜秋、门面昏暗的“国王与女王”小酒馆,一起经过路边的赛马投注站,还有自助洗衣房。
她的公寓,他只去过四次:大概借口说是要出短差之类的,去利物浦或者诺里奇,两天才能办完事。她从未想过要知道他在多利斯山的家里是怎么说的。
“我一点都不在乎,”她说,“随别人怎么想去吧。真的,我不介意。”她微笑着,手伸过桌面搭在他的手臂上,手指稍稍用力按了按他,“我当然不必在乎的。”
他把目光移向别处,而她,也发觉自己是在注视着吧台后面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那些酒瓶。“但是,我在乎,”他仿佛自言自语,“上天作证,我介意的。”
“而且,你也知道的,别人的看法跟我们的实情不是一码事。”
“你对我意味着一切。这世上的一切。”
“打个电话吧,”她说,声音也放得低低的,之前体验到的轻松解脱感已经渐渐消退了,“就说临时有急事要办。”
去她的公寓,以前一直是他主动提出来,而且总是在他筹划中的那一夜的几周前便预先安排。“不,不,”她说,“不,还是算了。我不该说这个。”
她从未问过,她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不能放弃他的婚姻。他的理由,她曾经设想过,也无非是那些早已有之的常规老套吧。今天晚上,他们将不再一起经过那灰不溜秋、灯光朦胧的小酒馆,也不会顺道光顾那间有外卖执照的酒廊买酒了。
她将不会以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目光看到他出现在公寓中,那里原本已经成为他的“家”,虽然他在那里还没有很熟悉很自在。就因为一个轻微的小问题,两人共同经历的朝云暮雨,一起携手度过的花晨月夕,却要宣告终结。
她无法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感受:午夜梦回,怔忡惝恍,一时间不知是什么让自己惊魂起坐,然后在蓦然闪现的意识中爬梳搜罗、寻寻觅觅,却只发现那荒寂空无的真相,怅惘茫然之际,沦陷于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她说。
他知道她懂了,尽管她表示了反对或异议;正如得知她解除了婚姻时,他同样也明白她的心思。嫁给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他,这曾让她烦乱纠结,但他从来都不介意她已嫁作人妇。
对一桩已经名存实亡的婚姻心存芥蒂,还有,困扰于旁人怎么看待你自己所爱的人,对此耿耿于怀、惴惴不安,这两者都远离了爱情本身的核心本质。虽然不再相伴在左右,但他们将一起变老,皱纹会在她的容颜间肆虐蔓延;
由于命运的戏弄,内心的愿望期许落空,他们的眼神将变得呆滞晦暗。眼下这繁花似锦、风姿绰约的盛年时刻将被老迈岁月的残山剩水覆盖湮没,那时,当他们难得一见,再度聚首,风烛残年的他们将会回眸这韶华往昔,并从中得到温暖和慰藉。
而他们的这段情史,在那女乞丐的眼中,还有,对于那些逍遥信步、一瞥而过的路人,在他们无关痛痒、漫不经心的事后回味或沉思中,难道也会带来愉悦和欣慰吗?
“我还没能把这个解释清楚。”他说,然后就听到她回应说明天还有时间。他摇了摇头。不,不要等到明天,他说。
不仅仅是今天,而是远比这一天更长的一段时期内,她已经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结局,因为,毫无疑问地,你不得不准备好。从最初的开始开始,她就已经准备好了;从一开始起,她就有了明确坚定的决断,绝不试图去从感情废墟中刨回任何的断璧残璋。
他说错了:他已经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当他再一次说他爱她,她听着;当他伸手去拿公文包,她看着——有好多次她都想给他把这个包换成新的,但终于没有换成。她微微笑了笑,站起身离开。
外面,酒客们聚集在人行道的露天座上,挽留也是送别当天最后的一点阳光。他们从这些人当中穿过;他手臂上搭着她的外套,她刚才把外套挂在她座位的椅背上,是他从那里把衣服拿出来的。
他把外套递给她;她穿起来,扣上扣子,随意地系好外套搭配的腰带,他在一旁等着。他们拥抱时,百货公司橱窗的一块玻璃映照出他们的身姿。
他们没注意到,玻璃中的这个影像在那短暂的瞬间记录下一种潇洒新潮的形象风貌;如果他们看到了,他和她多半会否认那是他们所呈示出的时尚风度,或者,他们也可能会猜测,在这场已成往事的婚外情缘中,他们确曾有过如此的刹那风华。
不必说出口,却已了然于心,收场——来终结两人间那尚未终结而且也永不会终结的一切——固然令人黯然销魂、肝肠寸断,但他们那爱的规则却并未因此被打破。
今天,他们的爱没有遭到任何破坏,毫发无损——两人道别分头走远时,在心里都认同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但他们没有意识到,未来其实也并不会像现在看上去的那样凄凉惨淡,
未来仍然会有由于他们之间的寡言默契所带来的那份美好、满足和感激,未来仍然会有他们自己——是这一段曾经沧海的爱恋,把她和他变成了各自的样子。(完) #文学经典#
《蚂蚁》 作者:博里斯•维昂
【一】
我们今天早上到达,但没有受到很好的接待,因为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堆一堆的死者,或者说一堆一堆残尸碎骨,还有东一堆西一堆毁坏了的坦克和卡车。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乱糟糟的,我可不乐意看到这种场面。我们跳进水里,水看上去不深,其实不浅。我踩着一个罐头盒子,滑了一跤。正在这时候飞来一颗子弹,打中了紧贴在我后面的小伙子,他的脸飞走了四分之三。我捡起罐头盒,留作纪念。我捞起他炸飞的脸肉,放在钢盔里,交还给他。他却已经去就医了,不过他好象走错了道,因为他一直往水里走,最后就站不住了,我不信他在水底下能够不迷路。我朝正确方向跑去,不想刚好有人朝我脸上踢来一脚,我正要张嘴骂那个家伙,还没来得及,地雷就已经把他作成好儿片,于是我不跟他计较,继续向前赶路。走了十米,我赶上了另外三个小伙子。他们躲在一大块钢筋水泥后面,正朝上面一垛墙的一角射击。他们汗流浃背,浑身水淋淋的,我大概和他们的模样差不多。于是我也跑下来射击。中尉跑了回来,双手捧着头,嘴里流着鲜血,他的模样不大愉快,很快就躺倒在沙滩上,嘴张得大大的,双臂向前伸着,沙滩准让他搞脏了一大片,本来那儿倒是少有的干净地方。从我那里望去,我们那条搁浅的船原先看上去就象个庞然蠢物,现在又中了两颗炸弹,根本不成船的样子了。这件事并不使我开心,因为船里还有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刚站起来准备跳水的时候,中了子弹,倒在里面了。我拍了拍三个跟我一起射击的小伙子的肩膀,对他们说:"来,走吧!”当然,我让他们先走,果不出我所料,先走的第一个和第二个被对方向我们扫射的两个人打中了。现在我前面只有一个人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不走运,他刚刚解决了最凶狠的对手,自己却被另一个击毙,后来那个家伙被我干掉了。这两个躲在墙角后面的混蛋,原来有一挺机枪的好些子弹。我把这挺机枪换了个方向,掀动板机,但很快就住手了,因为这玩意儿震耳欲聋,而且也卡壳了。这种机枪大概有特殊装置,方向不对头就射不出来。躲在那里,我倒是挺安宁的。从海滩高处看,视野是开阔的。海上,处处在冒烟,水涨得很高。也可看见大战舰喷射出的排排火光,炮弹从我头上飞过,发出古怪的隆隆声,好象吹管乐深沉的声响。
上尉来到。我们只剩下11个人。他说人不算多,但就这么着也可以对付啦。后来,人员又补充了。眼前,他让我们挖洞。我想,是为了睡觉的吧,其实不然,是让我们钻在里面,继续射击。好在形势渐渐明朗起来,现在整船整船的人下水登陆,但是成群的鱼在他们的双腿之间钻来钻去,因为搅乱了它们的天地,对他们进行报复哩。大部分人倒在水里,发了疯似地喘着粗气重新站起来。有的再也起不来,随着海浪漂走了。我们跟在坦克后面前进的时候,机枪眼头开始扫射,上尉立即要我们把它干掉。
我们躲在坦克后面,我在最后,因为我对这些坦克装置的刹车不太放心。不管怎么样,随坦克前进比较合适,因为不用担心被夹进铁丝网里去,而且也用不着担心铁丝网桩子,它们会纷纷倒下的。可是我不喜欢看见坦克把尸体辗成肉浆,发出的那种声音,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难受当类时,这种声音相当特别。三分钟以后,坦克压着一颗地雷,爆炸起火了,里面三个人,两个出不来,只出来一个,但他一只脚还在里面,我不知道他死以前,是否觉察到了。不过,坦克发射的两颗炮弹已经落在机枪眼上,把那里炸得稀巴烂,那帮人当然也跟着完蛋了。登陆的人现在看到形势有了好转,不过一组反坦克炮开始射击,至少有二十个人倒在水里。我伏扑在地上。从我的位置上,我稍微侧着身体就看得见他们在射击。坦克在燃烧,车身掩护着我,我仔细瞄准。对方的瞄准手倒下了,扭成一团,我大概打得低了一点儿,也没来得及补一枪结果了他,因为我首先要对付另外三个人。我真受不了,幸亏燃烧着的坦克发出响声,使我听不见他们的号叫声,第三个,我打的也不是地方。再说,处处接连不断地爆炸,各方在起火。因为汗水迷住了我的眼,我使劲揉了揉,好看清楚一点儿。上尉退回来了,他只有左臂还能动弹。"您能把我的右臂紧贴着身子包扎起来吗?"我说行,我着手用绑带缠绕他的胳膊,忽然,他两脚离地蹦了起来,整个人压在我身上,因为他身后飞来一颗手榴弹,他立刻变僵硬了。人说,劳累过度,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不管怎么样,现在把他从我身上挪开倒比较方便。然后,我大概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远处传来响声,一个钢盔全是红十字标记的伙计在给我斟咖啡哩。
【二】
后来我们向纵深前进。我们尽量应用教官的教导和我们在演习时学到的东西。刚才,迈克的吉普车回来了,是弗雷德开的车,迈克已被截成两半;他们和迈克一起,撞在一根铁丝上。;我们正在给其它汽车的前面安装薄钢板,因为天太热,在防弹板升起的情况下是无法开车的。四处还在开火,我们不停地巡逻。我认为我们推进得快了点儿,很难与后勤给养保持联系。今天早上他们至少毁了我们九辆坦克,而且发生了一件滑稽的事情。一个家伙的反坦克炮跟着炮弹一起射了出去,他被一根背带钩在后面,到四十米运的地方才降落了下来。我想我们不得不要求救援,因为我刚才听见后面一阵巨大的射击声,他们一定是截断我们与后方的联系了。
【三】
……这使我想起六个月前,他们来断我们后路的情景。目前我们大概已被团团包围住了。现在已不是夏天。幸亏我们还有吃的,也有弹药。每两个小时就得换班上岗,时间长了,挺累人。对方也穿上我们的军服,是从俘走我们的人那里搞到的,他们和我们穿得一样,得提防点。加上没有电灯,四面八方都能同时向我们脸上打枪。眼下,我们尽力与后方取得联系,他们应该给我们派飞机,香烟开始短缺了。外面有声响,大概又在准备什么名堂,我们连脱钢盔的时间都没有。
【四】
他们确实在搞名堂。四辆坦克开来,几乎冲到了我们跟前。我看见第一辆,一出现就停住了,因为一颗手榴弹炸毁了它的一条履带。履带一下子散开,发出可怕的铁响声,可是坦克炮并没有因这点小毛病失灵。有人拿喷火器去烧,不过用这种办法很麻烦,因为在使用喷火器前先得把坦克顶盖锯开,否则坦克就会像栗子那样崩裂,里面的人是烧不透的。我们三个人用一把钢锯去锯顶盖,但这时另外两辆坦克到了,只好不再锯了,把它炸掉拉倒。第二辆也被我们炸了。第三辆扭头就跑,其实是个圈套,因为它来的时候是倒开的,于是它朝跟在后面的人射击,这可有点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他向我们发射十二枚88口径炮弹作为生日礼物。这样,我们住的那所房子,如果再想用的话,就得重修,不如占领另一所来得更快一些。我们终于摘掉第三辆坦克,我们往一门反坦克炮里装催嚏炸药,轰了它一炮,里面的人大跳特跳,头撞到钢甲上,从里面拉出来时已是尸体了。只有驾驶员还奄奄一息,但他的头卡在驾驶盘里,拔不出来,坦克还是完好无损的,为了不损坏坦克,我们把那个家伙的头砍下来了。坦克后面是带冲锋枪的摩托手,来的这帮人大肆鼓噪,不过我们靠一挺老式重机枪把他们解决了。这段时间,我们头上不时落下几颗炸弹,甚至还有一架飞机,但我们的防空部队打下飞机其实并不是有意的,因为原则上,我们的防空部队只对付坦克。我们连里失去了西蒙、摩东、布克和普•塞。剩下的是其他的一些人,外加斯利姆的一只胳膊。
【五】
仍旧被包围,两天来雨下个不停。屋顶上的瓦有一半没有了,好在雨水漏的正是地方,我们淋得不厉害。我们完全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仍要巡逻,不过现在用潜望镜监视,这很不容易,因为没有经过训练。我们头顶上往下掉泥水,待上一刻钟就很累了。我们昨天碰到一个巡逻队,不知道是我们的人还是对方的人,不过在滴滴答答的泥水下射击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不会受伤,枪一打就卡完了。我们千方百计想摆脱泥水,我们往上上倒了汽油,点火把泥泞烧烧干,但是,之后,在上面走路却烫脚。真正的解决办法是一直挖到硬土,做个硬土掩体,可是在硬土掩体里监视比在泥泞里监视更困难。最后也好歹对付过去了。麻烦的是泥浆涌进来太多。里面都快成泥河了。眼前还好,泥浆还只有栅栏门那么高,糟糕的是。一会儿,就要漫到第一层上,那就讨厌了
【六】
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情。我在木房后面的栅子里,从望远镜望去,看见两个家伙正在侦察我们的地形,我准备给他们开个玩笑。我有一门81口径的小迫击炮,我把它放在一辆孩儿车里,琼妮打扮成农家妇女,推着车。但是没有出发,迫击炮就悼了下来,压着了我的脚,这倒没有什么,那时随时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当我抱住脚躺倒的时候,一声炮响,一颗炮弹呼啸地下了出去,在三楼爆炸了,正好落在上尉的钢琴上,他正在演奏效雅达理。一声可怕的巨响,钢琴毁坏了,糟糕的是,上尉没有受伤,至少伤得不重,他还可以揍人。幸好很快就在这个房间落下一颗88口径的炮弹。上尉没有想到,他们是根据我的那一炮引起的人烟瞄准的,因而他连声谢我,说我使他下楼,救了他的命。至于我,我对这种感谢无动于衷,因
为我的两颗牙被砸掉了,还因为他钢琴下面所有的酒瓶全完了。我们被围困得越来越紧,我们头上还不停地有轰炸。幸亏天气开始好转,十二小时内只有九小时下雨,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可指望空投增援,可是我们只剩下三天的粮食了。
【七】
飞机开始向我们空投东西。我打开第一件时,感到失望,里面是一大堆药品。我把这些药物给了医生,换来两条檬仁巧克力糖,真正的好巧克力,不是那种配给的破烂货,还有半瓶白兰地,可是他在给我包扎砸烂的脚时,要把它收回去,我只得把白兰地还给他。否则,说不定现在我就只剩下一只脚。上面又响起隆隆声,那边有一块空地,飞机投下了降落伞,不过,这次投下的好象是人。
【八】
确实是人。其中有两个家伙很滑稽。听说他们一路上扭在一起摔柔道,大打出手,还在机舱座位下打滚。跳伞的时候,两人一起往下跳,闹着用刀割对方的降落伞绳子,不巧,风把他们分开了,于是他们不得不用枪射击,我很少见到这样高明的射手。不一会儿,我们就着手埋葬他们了,因为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实在太高了点儿。
【九】
我们仍被包围。我们的坦克回来了,对方没有顶住。我由于脚伤,不能正正经经打仗•但我鼓励伙伴们。情况是非常激动人心的。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得很清楚,昨天到的伞兵们打得非常勇猛。我搞到一条栗色底黄绿伞绸围巾,和我胡子的颜色很相称。可是明天,康复出院我得刮胡子。为此我非常恼火,朝琼妮头上扔去一块砖头,她已经躲过了一砖。现在我又少了两颗牙。真不值得为这场战争掉牙。习以为常,就不感到新鲜了。这话,我是在红十字站跟于盖特跳舞时说的(于盖特,她们都叫这样的名字)。她反驳道:"您是一位英雄"。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个恰到好处的回答,麦克就来拍我的肩膀,我不得不把她让给他。别的姑娘法语说不好。
【十】
这儿,乐队演奏时,节奏太快,我的脚还有点不灵便,但再过两星期•假期一完,我们就要出发了。我扑上去搂着一个法国姑娘,但是军服呢太厚,使你感觉不到什么。这里有很多别国的姑娘,跟她们说话,她们倒还能听懂,这反倒使我脸红,但跟她们搞不出什么名堂。我走出红十字站,立即碰见很多别的女人,和里面的姑娘不是一个类型,她们比较懂事解人,但至少要五百法郎,这还是因为我是一个伤员。奇怪,这帮女人说话带德国口音。后来,我没有找到麦克,我喝了许多白兰地。今天早晨,我头上让美国宪兵打的那块地方痛得很厉害。我没有钱了,因为我把最后一点钱向一个英国军官买了一些法国香烟。我觉得烟发霉。我刚刚才把它们扔掉;抽起来,叫人恶心,他把这些烟脱手是对的。
【十一】
当你从红十字商店出来,带着一只放香烟、肥皂、糖块和报纸的硬纸箱的时候,在街上他们就用眼晴盯着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烧酒肯定卖得挺贵,才会有钱来买这些东西,再说他们的妻子也不是白跟人睡的。我厂的脚差不多全好了。我不认为在这里还会逗留多久。我把香烟卖了,这样就可以出去玩玩,我碰见了麦克,但他不会轻易把那帮女人撒手的。我开始感到无聊。今晚我和雅克莉娜看电影,我是昨天晚上去俱乐部碰见她的,但我看出她不大懂事,因为每次她都把我的手挪开,而且跳舞的时候,一点也不摆动。这里的士兵使我心里发怵,他们衣冠太不整齐了,没有两个人是穿同样军服的。总之,今晚没有什么可做,只有等待。
【十二】
又进入战场。不管怎么样,不像在城里那么使人感到无聊。我们推进得很慢。每次炮兵准备完毕,立即派出巡逻队,每次都有一名队员被零散狙击手打伤而归。于是,又重新准备炮轰,派出飞机,飞机把什么都毁了,但两分钟以后,零散的射手又开始射出。这时,飞机返回来,我数了一下,有72架。飞机不大,但村庄很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炸弹成螺旋形往下落,发出沉闷的隆隆声,炸弹落地,升起一股股好看的尘柱。我们又要发起进攻,但还得先派巡逻队。算我运气,这回轮到我。大约要步行一公里半,而我又不爱走这么长的路。可这是战争,人家是不让我们挑挑拣拣的。我们一起猫在一进村庄的儿所房子的瓦砾堆后面,看得出,从村子这一头到那一头,没有一所完整的房子,看样子。也没有多少居民,我们看到的人都耸拉着脑袋一--要是还有脑袋的话但他们应该懂得,我们不会冒着减员的危险去救他们和他们的房子的。再说,四分之三的房子已经很旧,毫无价值。而且,对当地人来说,这是摆脱外来者的唯一手段,--般他们都懂得这一点,尽管有的人认为这不是唯一的于段。不管怎样,这是他们的事情,他们也许心疼他们的房子,但肯定不是心疼像现在这种样子的房子。
我们继续巡逻。我还是走在最后,这比较谨慎,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刚才掉进满是水的炸弹坑里。他爬上来的时候,钢盔上尽是水螅,他还捞上来一条吓傻了的大鱼。回来后,麦克和鱼逗着玩,可是鱼不喜欢吃橡皮糖,不上钩。
【十三】
我刚才收到雅克莉娜的来信,她一定是把信交托败涂地我们的一个人寄出的,因为信装在我们用的信封里。真是一个古怪的姑娘,大概所有的姑娘都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想法。从昨天起,我们后退了一点,但明天我们又要前进了。所见的村庄全都是一片废墟,看了叫人揪心。有人发现一台崭新的收音机。他们正在试用。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用一段蜡烛去代替一盏灯。我想是可以的:我听到演奏乐曲沙打努夏。离开那边以前,我和雅克莉娜跳过这个舞曲,我想,有时间的话,我要给她写回信。现在是斯派克,谅斯在唱。我也喜欢这段乐曲。我很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好去买一条老百姓用的蓝黄条子的领带。
【十四】
刚才我们又出发了。我们再次进入前沿,炮弹又向我们飞来。天下雨,不太冷,吉普车走的很好。我们马上就要下车继续步行了,有人说仗似乎快打完了。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出来的,但我希望尽量安然无恙地脱身出来,有的地方双方交锋还很激烈,不能预料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再过两星期,我就又有一次假期了,我给雅克莉娜写信,让她等我。也许我不该这么做,不该堕入情网。
【十五】
我一直踩着地雷没有动。我们今天早上出来巡逻,像往常一样我走在最后,他们都从地雷旁边走了过去,而我一感到脚下有滴答的响声,马上站住了:脚一挪开,地雷就要爆炸。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扔给别人,我叫他们走开。现在只剩下我--个人了。我本应该等他们回来的,但我对他们说过了,不要回来。
我当然可以设法突然扑倒在地,但我厌恶失去双腿活着……我刚才只留下了小笔记本和铅笔。在挪挪腿以前,我还得把它们扔掉。我非得挪动腿不可,因为战争的滋味我尝够了,因为我的腿发麻,象有蚂蚁在上面爬。 #文学经典#
《沙葬》作者:雨果
勃尔登的海岸边,时常有个人——旅行或是捕鱼的人——乘潮落的时候,在离岸很远的沙滩上走。但他走了几分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脚底下的海滩,好似胶水一般;鞋底上粘着的沙,也简直像糨糊一样。海滩上十分干燥,但是人走在上面,等到脚一提起,所印的脚迹,却已被水装满了。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变动,只见一片冷僻的平平的海滩;四周的沙都是一般样子,也分不出哪块沙土是坚实的,哪一块是不坚的。
一簇海虫,在旅客的脚边飞舞着。旅客向前走去——向着岸边走——想走近岸边。他一点也不挂念。有什么挂念呢?他只觉有些不妥当,好像他脚下重量一步加重一步了。忽地里陷了下去,有二三寸深。他一想这不是一条可走的路,便站住脚想辨一辨方向。低下头去看他的脚,已经看不出了,埋没在沙中了。他把脚拔出,想旋转身子向原路上回去,但陷得更深,沙到胫上了,想极力挣扎脱出,才向左边一窜,沙反涌到小腿;向右边一跳,沙齐了膝。于是他脸上现出说不出的恐惧,知道自己陷在流沙中。他的底下,便是人不能走的,鱼也不能游的可怕去处。他把肩上负的东西拿下来,好像遇险的船只想减去些重量。快得很,沙到膝上面了。他高声喊救,扬着帽子、手帕,但是沙把他愈拖愈深了。
沙滩这般荒凉,陆地离开这般远,滩又是著名危险的,近边又没有勇敢的人来救他,完了,他遭罚葬在沙中了。他受罚这可怕的、逃不掉的、残酷的、慢吞吞地不快不迟的埋葬。几点钟里,倒也不就结果他。也不妨碍他的自由,也不害他生病,只使他立着,把他的脚向下抽去。随着他的挣扎叫喊,一步一步地引他下去。这正好像他要抵抗,反受加倍的刑罚。一边慢慢地拖他下去,一边却任他欣赏四周的风景,乡野里的树木、青草、村庄上的烟囱、海船上的帆、飞鸣的鸟和太阳、蓝天。
沙葬的一个坑,好比潮水,从地下涌上来的。渐渐地加高,一分钟也不停。那个可怜的人,想坐一下子,想横下去,想爬起来,一举一动,都使他反埋得更深了。立了起来,却又深入了好多。他知道是不好了,屈了两只手,高声向着老天求救,但却没有希望了。他看沙齐了他的肚子,快到胸前,只剩下半个身子在外面了。他就放声哭起来,伸起两只手,狠命地向上挣,指爪向沙上乱抓。想拔出来。两只臂膊撑住了,想脱离这儿。沙上来了,齐了肩了,到颈上了,只剩了面孔还可以看得出。张开口大喊,沙塞满了,静默了。眼睛还睁着,沙遮盖了,乌黑了。后来额头渐渐下去了,只有几根头发在沙面上飘着。一只手露在外面,在沙面上乱挖,哆嗦着,颤动着,隐灭了。唉,这是一个人不幸的结果! #文学经典#
《冰箱里的企鹅》 作者:陈谌
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习惯性地翻一翻冰箱。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个习惯,按常理来说,翻冰箱是为了找吃的,找吃的是因为肚子饿,但实际上我每次翻冰箱都并不觉得饿,而我的冰箱里也从来没有存过任何的食物。
一年前我搬到了这所单身公寓里,因为看见有一个厨房,我便心血来潮地买了一个很大的冰箱,琢磨着从今往后终于可以买点东西扔冰箱里,然后天天在家里自己做饭吃了。但我终归是一个懒散的人,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半死,连买菜都懒得去,更不用说开火做饭了,于是我还是像以往一样每天下馆子,这个大冰箱也就成为了一个奢侈的摆设品,还挺费电。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买这个冰箱,或许对于我而言一个有厨房有冰箱的房子才能算作一个家,它摆在屋子里让我有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朝圣一般地去翻一翻冰箱,想象着里面放满食物的样子,即使每一次看着里面空空如也都会有一股淡淡的失落。
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当我照例打开冰箱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只企鹅。
她长得很漂亮,娇小的身子,光亮的毛发,樱红色的小嘴。
我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她才开口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空的冰箱,你究竟是有多懒啊。”
照她的意思,她曾经去过很多的冰箱,不过这样子不打一声招呼就随便钻到别人的冰箱里,好像有点不太礼貌吧。
我问她道:“你到我的冰箱里干什么。”
她反问我一句道:“你买冰箱干什么用的?”
我说:“我买冰箱是为了放吃的东西啊。”
她继续问道:“那为什么这里面什么吃的都没有呢?”
我说:“因为我很懒啊。”
她说:“既然你买了个这么大的冰箱,又不准备放吃的,那不妨就借我住一下子咯。”
说完她就从里面把冰箱门关上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我心想我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企鹅,但也从没听说过企鹅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动物啊,要不是看她长得挺可爱,真的想直接把她从窗户丢出去了。
我没理她,径直回卧室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她打开冰箱门弱弱看了我一眼,问我能不能下班买只鱼回来吃,我说了句“哦”就推门走了,心里嘀咕着这家伙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晚上下班我拐弯去了一趟鱼市,买了两只秋刀鱼回来,她坐在冰箱门上吃得很开心,我坐在地板上支着下巴看着她,问她究竟是怎么跑到我的冰箱里来的。
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说自己去过很多不同的冰箱,有的大有的小,冰箱的主人也会给她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不过第一次看见这么空的冰箱,所以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
我叹了口气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那不如就养一只企鹅吧,也没啥影响。”
怎料她忽然就不开心了,瞪着小眼珠跟我说:“喂,拜托你搞清楚,不是谁养谁的关系好吧,你以后别把我当你的宠物明白没,你也别指望我会屁颠屁颠地跟在你的屁股后面。”
说完她就钻到冰箱里“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
我坐在地上哭笑不得,心想这还真是只有原则的企鹅呢,不过我却莫名觉得自己挺喜欢她的。
过了几秒钟里面又传来了一句抱怨:“拜托你把这里面的灯修一下好吧,每次开门都亮着,门一关就暗了。”
于是两天后这个冰箱被我改造成了史上最莫名其妙的冰箱,一开门灯就暗,一关门灯就亮。而除了电费越交越多之外,我的生活也开始渐渐发生了许多变化。我会每天下班去鱼市买几条新鲜的鱼回家,两条给她吃,两条自己做菜吃。每天晚上睡觉前翻冰箱的习惯也变成了敲三下冰箱门,等她开门然后一起聊一会儿天,至于为什么要敲冰箱门,则是她跟我规定的,因为她觉得企鹅也有隐私,不经人同意随便开门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情。
她每天都会跟我借书架上的书看,还给我的时候每本都会被冻得硬邦邦的,而我们每天的话题也大多和这些书有关,她是只很聪明的企鹅,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时常能逗得我很开心。我也会偶尔跟她说说我的工作,说说身边发生的趣事,甚至对未来的想法,有时候心情不好,她还会安慰我,对我说些鼓励的话,所以我对她有着越来越强的依赖感,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朋友,甚至家人一样。
她似乎也试着想融入我的生活里,比如有一天晚上吃鱼的时候,她提出要吃我做的红烧鱼,我很欣然地答应了她。然后我就把她放到我的餐桌上,彼此面对面地吃了一顿饭,她瞪大眼睛对我说,没想到鱼还能做得如此好吃,自己之前的那些鱼真是白吃了。
从那天起,她也试着开始在我的房间里四处转悠,也学着到卫生间去上厕所,不过我从来不会领着她出门,毕竟企鹅还是怕热的,这里的天气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
有一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地对她说:“你每天睡在冰箱里舒服吗,不如睡到我的床上来吧。”
她似乎觉得很吃惊,但是她却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睡在你床上太热了,还是冰箱里舒服。”
我说:“那可以开空调呀,开得冷点呗,我可以多盖几层被子,就当是冬天嘛。”
她盯着我看了半天,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
于是从那之后,我便和一只企鹅睡在了一起,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电视,有时候我还会给她洗洗澡,而我的大冰箱里也渐渐开始存起了食物,里面不仅有鱼,还有蔬菜水果,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就像我曾经一次次打开冰箱前所想象的那样,我每天晚上都会回家做一大桌菜的和她一起吃,而从那以后,我也再也没有了睡前去翻一翻冰箱的习惯。
直到上个星期的某一天,我的父母要来我家看我,我很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可是她却觉得非常不情愿。
我问她道:“你不想见我的爸爸妈妈吗?”
她说:“我觉得有些奇怪呢,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看我,会怎样看你,我觉得他们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说:“有什么关系嘛,你这么可爱,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更何况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啊,他们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她说:“他们的确希望你幸福呀,但希望看到的并不是一只企鹅。”
说罢她摇了摇头,一脸的失落。
那天晚上她执意要钻回冰箱里睡,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把空调关掉,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第二天上午上班前,我敲了很久的冰箱都没有开门,打开冰箱一看,她已经不在了,里面的食物却都还安然地摆在那里,就像里面从来都没有住过一只企鹅那样。
她就这样没有道理地从我的冰箱里消失了,就像她当时进到我的冰箱里一样,她消失得如此迅速而彻底,以至我甚至怀疑她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
或许她到了别人的冰箱里,或许她回到了原本属于她的世界。
不过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外面吃过晚饭,我的冰箱里也总是放着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其实我的手艺很差,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好吃,然而每当睡前翻冰箱的时候,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食物,我都会特别欣慰。
有一天朋友问我,为什么你总是买一大堆的东西塞进你的冰箱里,就不能等吃完再买吗。
我想,如果它总是满的,就不会再有企鹅住进来了吧。
尽管我非常想念那只没节操的企鹅。
#文学经典#
《被漏掉的女士》 作者:约翰•麦克纳尔蒂
他们在1950年进行了一次人口普查,在美国,每十年就会来一次。这次我希望他们查对了,我刚好知道在上次普查中,他们得出的美国大陆人口为131,669,275,而实际上至少有131,669,276。我刚好知道统计数字比实际数字至少少了一个,知道事实如此。
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要从拉里•费根说起,他是匹兹堡《新闻报》的市内部编辑,无论他在跟其他阶层的人职业上打交道中有多么讲究实际,不讲感情,他曾经是、现在是而且一直对两类人心肠软,这两类人,是和气的小个子老太太和领着一条狗的男孩。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怪人想进来找市内部的编辑,所以在绝大多数报社,他们在市内部编辑部门口设了个接待台,来挡住那些弱智的家伙。然而《新闻报》的每个人都对拉里•费根足够了解,不会把属于和气的小个子老太太的那类人赶走,一个小孩领着一条狗来了也是这样。拉里想见见他们,因为他不忍心把他们打发走,不管他在别的时候像我所说,有多么粗暴。
有一天——那是超过十年前的事——送稿员的头儿托尼从接待台那里过来跟拉里说话。
“外面有位小个子老太太想见您,费根先生。”
“咦,托尼,我在忙着呢。”拉里说。
“好吧,费根先生,我去跟她说。”托尼说。
“不,不,不,等一下。”费根说,“领她过来吧,我可以抽出几分钟时间,把她领进来,咦呀!”
“好的,费根先生。”托尼说,他向我眨了一下眼睛,拉里也没有看到他。
不一会儿,托尼陪着进来的那个人我敢说有可能是从选角中心来的,如果有人打个电话去,要他们派来一个和气的小个子老太太。她拎着一个小小的手袋,手袋顶上有个束绳;她只有五英尺二英寸高,一头白发,衣服是好看的深颜色,她甚至戴了一条装饰边,也就是围到脖子处的一条花边。
室内部几乎没什么条件接待这种来访者,但是因为我旁边那张办公桌没人坐,拉里就让老太太坐在那儿。他扔掉手里的细雪茄坐到那张办公桌上。
“好的,夫人,”拉里说,“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怎么称呼您,先生?”那位太太问道,声音很好听。
“我是费根先生——劳伦斯•J.费根。”拉里说。
我头一次听到他说自己是劳伦斯•J.费根,他也知道,因为他瞪了我一眼。有人问他姓名时,他总是说拉里•费根。
“费根先生,我很喜欢《新闻报》,”老太太说,她在室内部的一片混乱中倒是很镇静。“每天晚上不看就不知道该干吗。”
“谢谢您,夫人。”拉里说,“非常感谢。”
“我想知道您能不能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做点什么,”老太太又说,脸上露出了微笑,“要么得说,是没有发生的事情。”
“我很乐意尽我所能,夫人。”拉里回答道。任何人从电影中对报纸市内部编辑有了印象的人,都绝对不会相信有哪位竟能像拉里这样彬彬有礼。
“嗯,费根先生,做人口普查的人一直没有来找我——就是这件事。”老太太说,她突然显得沮丧。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夫人。”拉里说。
“费根先生,您记得你们登过一篇文章——哦,你们登过好几篇文章——在报纸上,关于人口普查的。”她说,“那些文章很有意思。我爱读《新闻报》。你知道,我一个人住,费根先生。我的孩子们都在加利福尼亚。当然,他们都成家了——可我并不是想告诉你这些。”
“没关系,夫人。您说人口普查怎么了?”拉里问。
“是的,费根先生,关于人口普查。”老太太说,“有一个星期天,你们登了一篇关于人口普查的长文章,里面有他们来人口普查时会问的全部问题。文章里还提到那个人记下一个名字和记下那么多问题的答案会挣多少钱。”
“对,夫人,我记得我们的确登过那样一篇文章。”拉里说。
“嗯,费根先生,”她说,“我本来想我要为那个人把什么都准备好等他上门,那样会帮助他那一天多去普查几个名字——不论他哪天来——因为我会完全准备好了,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
“那样做真是好心啊,夫人。”拉里说。他眼睛眨得太快,我看得出,那位老太太所做的事打动了他。
“费根先生,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没人来,”老太太又说,“一直没人来问我那些人口普查的问题。我想我给漏掉了。”
“现在已经全部结束了,人口普查那件事。”拉里气馁地说。
“对,费根先生。两天前的《新闻报》上有则消息:《人口普查结束》。就是这样说的,而一直没人来我家。我肯定是给漏掉了,您不觉得吗?费根先生?”
费根手里笨拙地把玩一枝铅笔,接着又不由自主从背心的上边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雪茄,后来又回过神,把雪茄放了回去。“哎呀,夫人,给人口普查漏掉了!”他说,“嗯,我觉得我可以做点什么。您知道,普查的确是结束了,不过我想那些政府的人可以说允许再去他们漏过的地方,也许吧。”
“我现在肯定他们是漏了我家。”老太太说,“他们数错了,不是吗?当然,一个人根本没关系,我也意识到了,可是我早就把答案什么的全准备好了。”
“我跟你说我会怎样做,夫人。”拉里说,“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政府,相信他们会派人去府上把事情做好。您可以留个地址给我吗?”
“噢,可以的,费根先生。”老太太如释重负地说。她给了拉里地址,是在市里一个体面而安静的区段。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拉里一直陪她到了接待台那里。
他回来后,嘴里叨着一根细雪茄走到我的办公桌前。“你觉得怎么样?”他说,“给人口普查漏掉了!他们把每个笨蛋、混账的无赖、暴徒、拉皮条还有天知道什么人都数了,却把那样一个和气的老太太给漏掉了!我的天,给人口普查漏掉了,岂有此理!”
拉里一点都没耽误。那天下午,他叫来了皮特•博茨福德,那是他最好的记者之一,他派给他任务。
“去找个像是人口普查记录簿的大本子带上,”他跟皮特说,“把我们那期登有人口普查全部问题的报纸找来,让前面办公室的女孩子帮你把问题全打出来,好看着不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好的,拉里。然后呢?”
“去这位老太太家,装作你是政府派来的——搞人口普查,要显得正式得要命。明白吗?然后就回来,你只用做这些。”
“没问题,可是我不明白啊。”皮特说。
“咦,我忘了跟你说这都是干吗。”拉里说,“这位老太太给人口普查漏掉了。给人口普查漏掉了,一个和气的老太太,能想象吗?”
他跟皮特原原本本讲了他接待的那个来访者的事,那天下午,皮特去了那位老太太家,按照给他交待的完成了任务。
“她给我泡了杯茶。”他带着全部那些问题回来后,跟拉里说。
“和气的老太太。”拉里说,“她看样子满意吗?”
“开心得要命。”皮特说。
“你可以把那些问题什么的全扔了,皮特。”拉里说,“我想我们是浪费了一些时间,可是管他呢,管他呢。”
#文学经典#
《私有财产》 (美)理查德•耶茨著
爱琳把泡泡袖往自己瘦削的胳膊上方拉,可袖子还是一直快滑到肘部那儿:松紧带没法把它固定住。比莉姨妈买衣服都买得太大,是为了让她穿得久一点。如果爱琳把两个袖子都往上拉到合适位置,再把胳膊紧紧贴着身体一侧,就可以让袖子不滑下来,可是一放松,袖子就又会滑下来,松垮垮地几乎垂到肘部。还有裙子,当然也太长了。
“晚安,嬷嬷”……“晚安,嬷嬷。”
女生排着队走出教室,爱琳靠近队尾。那位修女穿着黑袍,肤色苍白,样子很是不祥。她站在门口,一只白皙的手在腰部那里随随便便握着另一只手。爱琳在心里数着:还有四个,还有三个,还有两个。
“晚安,嬷嬷。”
“晚安,弗朗西丝。”
轮到她了。“晚安,嬷嬷。”
“晚安,爱琳。”
她快步走到凉爽的走廊上,那里有股铅笔气味。她左拐右拐地穿过一群群小女孩。她在四年级学生里个子最高,有些女孩害怕她,她骄傲地接受了这一点,不过她更愿意让她们喜欢她。可是此时,她心里想的只是出去跟弟弟碰头。混凝土地面的校园那里阳光刺眼,她眯着眼,两只手遮着太阳。罗杰跟那帮男生凑在那幢建筑的一个角落,她认出了哪个是他。他在哈哈大笑,看到她时,他露出尴尬的样子。她开始向大路走去,走得不快,好让他赶上。在一片聊天和大喊大叫声中,她听到他说:“再见。”后来她就听到他的脚步刷刷响地跟了上来。
“爱琳,别走这么快好不好?你干吗总这么急匆匆的?”
“我们会坐不上车的。”
“噢,坐不上车,又不四只有那一趟电车。”
“别说‘不四’。”
“为什么?”
“因为你也清楚不应该那样说,这就是为什么。”
“噢,闭嘴吧。”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摸着那枚暖和的、硬硬的五角硬币,那是她那天上午在校园里捡的。“罗杰?”
“干吗。”
“你看我在课间捡到了什么。”
“嗨!你在哪儿捡的?”
她听出他的语气里马上有点羡慕,想好好利用一下。“你不想知道吗?”
“得了吧,你在哪儿捡的?”
可是她忸怩地扬起眉毛,露出神秘的微笑。他们这时在电车站等车,罗杰变得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惠特尼、克拉克还有别的人说什么话吗?”
她感到胸口发紧,会是说她的。
“他们说你长了那么多雀斑,几乎看不出是什么肤色,你还不如是个黑人呢。”
“以为我在乎吗?”她顿了一下又说,“我也可以讲讲我听到的话。”可是她看到他脸上的紧张一现即逝,因为他拿准了她在编话说。她也想不出什么很难听的话,所以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说:“可是我就不说了,因为不是好听话。”
“你什么都没听到,我知道你。”
在电车上,他们看看路边掠过黄色的野草,又无聊地望向更远的地方,看佛罗里达城市郊区整洁的白色房子和平坦的绿草地。她决定这会儿跟他讲讲那五角钱的事。“罗杰?”
“嗯。”
“我是在铁丝网那里捡的,过了秋千那边,你知道吗?”她又有了捡到钱时的兴奋感,也看得出他有了兴趣,即使他嘴里说:“关我什么事?”
他们走上房子前面那段车道时,他用脚踢起小团的尘雾。“你要拿它买什么?”
“我还没想好。也许我什么都不会买,而是放起来。”她差点忘了最重要的话,“罗杰,别告诉比莉姨妈,好吗?你保证?”
“为什么?”
她也说不清楚。主要是因为她想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比莉姨妈动不了的。“因为所以,那就是原因。”
“好吧。”她看着他,心想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
这时,比莉姨妈正在她楼上的房间里给他们的妈妈写信,每周写一封。她是个优雅的女人,嘴巴长得小巧漂亮。
学校让你的两个孩子进步极大,莫妮卡。暑假里,他们就是两个撒欢的印第安人,你要知道,这种管教真是让人松了一大口气。罗杰看样子学习表现很不错,他跟别的同学相处得也很好。当然爱琳还让人头疼。有位嬷嬷跟我说,她们就是没办法让她对学习感兴趣,上帝知道,我拿这个孩子没办法。可是她安静了好多,我们现在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大吵一架了。
从关了纱窗的窗户那里,她看到他们开始走上车道回家。她又写道:“可是他们真的都是很棒的孩子,我对他们喜欢得不得了。”写完后,她把那张专门订制的蓝色信纸放回文具盒。“罗杰!”她隔着窗户叫道。“你那样走路,会把你的新鞋子弄坏的。”她起来去给他们开门。“快点,想换衣服就换换,好好洗一下。吃的东西在桌子上。”
爱琳穿上卡其布短裤和一件套头衫后,感觉好了点。旧衣服上有股海水和沙子的好闻味道。她把那枚五角硬币从裙子口袋转移到了短裤口袋。
“爱琳!”
“来了。”
亮光漆面的厨房桌子上,有两大杯牛奶和一盘夹有奶油、奶酪和果冻的三明治。罗杰已经开始吃了,他嘴巴里噙着东西说话,嘴唇上方沾了一圈牛奶。比莉姨妈靠着那台一尘不染的白色冰箱,架着胳膊,在抽烟。“嗯,以后再说吧。”她跟罗杰说。
他又在恳求养海龟。街边有家店铺卖活的小海龟,可以把你的名字画到龟壳上。学校里禁止带海龟,所以学校里很流行,大家比着看谁能带去一天而不给抓到。
爱琳咬了口三明治,伸手去端她那杯牛奶。她想好了她也想要一只海龟,但并不仅仅是为了带到学校,她可以跟海龟一玩就是几个钟头,照料它,让它湿湿地爬过她的手臂。会在它的壳上漂亮地写上“爱琳”,也许再画朵玫瑰或者一棵椰子树。这只海龟会是活的,是她的。海龟一只要六角钱。嗯,她想买的话,明天就可以买一只,比莉姨妈管不了她。只是把钱留着买别的也许更好玩。要么只是留着,当作一个秘密。
“你千万不要趴得这样低,爱琳。”
“罗杰在趴着。”
“嗯,罗杰也不要。可是亲爱的,对你来说,学会那些更重要。再过几年,如果你学会把背挺直,你就会很感激我。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孩最珍贵的一方面,就是有好的仪态。”
比莉姨妈又在老调重谈。爱琳觉得这跟她听到(要么更应该说是偷听到)比莉姨妈说过的别的话不一致。(“当然,爱琳绝对不可能长成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爱琳想好了,不,她要就那么把五角钱留着。她不急不忙地把三明治嚼了很久也没有咽下去,眼睛盯着冰箱。雀斑多得几乎看不出肤色,还不如是个黑人呢。她怀疑他们是否真的那样说了。都一样,反正他那样说了。
罗杰很想扯着这个海龟的话题不放。“一个只要六角钱,比莉姨妈。几乎会一直活着。”
“我说过以后再说吧。罗杰,可是这会儿别再说了。爱琳很可能也会想要一只,六角乘以二,就是一元两角。”
爱琳害怕罗杰会提到那五角钱,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想到了一个新主意。
“噢,对了,比莉姨妈,可是爱琳有五——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保证过了!”
“——角钱。”他中气不足地说完了,脸上一红,就移开了目光。爱琳看着他,感觉自己因为愤怒而绷紧了嘴巴。
比莉姨妈说:“好了,亲爱了。”她几乎没注意到罗杰的话,但之后是长长的沉默,等到爱琳抬眼看时,吃惊地发现比莉姨妈的眼神里带着担忧,不,是好奇。
“嗯,爱琳,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杰,你说什么话让她气成这样?关于什么五角钱的?”语气和蔼,但透着精明。
“没什么。”罗杰嘟囔道,却是不如不说。
那双眼睛又转向爱琳。“亲爱的,五角钱是怎么回事?你有五角钱吗?”现在是感觉到有某种不愉快之事而查问的语气,。
谎话张口就来。“没有。”可是那也太明显了。
“爱琳,亲爱的,你有没有五角钱,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是不是讲实话。”这时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心中有数的。
“我在讲实话,比莉姨妈。我没有五角钱,罗杰刚刚说了。”罗杰显得震惊。噢,要是他得穿那种裙子,他会理解的,如果他得——
“爱琳!”
她的心头掠过一阵阵恐惧和害怕的感觉,她开始想到,也许她还是把五角钱交出来的好。
“你过来。”
她慢慢放下三明治,然后在桌前站起身。
“现在要么把五角钱拿给我,要么告诉我在哪儿。这种瞎话,我已经听得够多的了。”
她就不出声地把那枚暖暖的硬币拿了出来。比莉姨妈睁大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这枚硬币。“可是你干吗这么——”爱琳能看出比莉姨妈的心里正在想话责备她。“你从哪儿弄的钱,爱琳?”
她这时才惊惧地意识到如果说“我捡的”,会听着又像是在撒谎。
“我——我捡的。”
“跟我讲实话。”
“我是讲实话,我捡的。”
桌子对面的罗杰脸色煞白。他一边看着,一边紧张地用手指拨弄三明治。“对,比莉姨妈,是她捡的。”他说。
“她捡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这时出现了再糟糕不过的情形。两人同时开口,罗杰说“不,可是——”,爱琳却说“对”,说完两人马上互相看了一眼,都在摇着头。
比莉姨妈的眼睛死死盯着爱琳。“这件事我听得够多的了。去换衣服,爱琳,我们要回学校。”
她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马上。去换衣服,先把你脸上的牛奶擦掉。”
爱琳用手背擦掉了上唇沾的牛奶,然后她转身走出厨房。她听到罗杰说:“可是她——”然后是比莉姨妈严厉的声音:“不要管,罗杰。这是我跟爱琳两个人之间的事,完全跟你没关系。”
爱琳穿上那件松松垮垮的棉布裙,脱掉鞋子,换上运动鞋。她胃里始终有种恶心的感觉,就像刚开始晕车时。那五角钱还在她的口袋里,她走到前门那里。比莉姨妈在等她,她已经戴上帽子,脸上还扑了粉。走在车道上时,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等电车时,爱琳才又鼓起勇气说:“比莉姨妈,真的,确实是我捡的,课间时在校园里捡的。”
“亲爱的,如果是你捡的,你究竟为什么不敢跟我说?别再越描越黑了。我敢说,撒一个谎就够糟糕的了。”
在电车上,除了恶心,她还感到喉头发紧,感觉她胃里的牛奶沉甸甸的,嘴巴里还有奶油、奶酪和果冻的发腻味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好像没有一件是真实的。她旁边,比莉姨妈的身影高高在上。傍晚的阳光照着干干净净的校园,看不到人。给她们开门的修女领着她们慢慢走过有股铅笔味道的走廊,走向凯瑟琳嬷嬷的办公室,后来她们进了办公室,太晚了,除了站在那里,别无可做。
一开始,凯瑟琳嬷嬷一脸热情,带着微笑。“哎,下午好,泰勒太太。”可是在她盯着她们看时,她的脸庞开始变得像是比莉姨妈的。
“我想我的外甥女有事情要告诉您,嬷嬷,说吧,爱琳。”
可是如果她想开口说话,她会放声大哭,另外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房间里,什么都是紫、褐、黑这几种颜色。地上铺的是宽阔的木板,洗过,凯瑟琳嬷嬷的长袍边,探出一只皱巴巴的黑色鞋尖。
“怎么了,孩子?”
凯瑟琳嬷嬷的脸色,跟爱琳以前在一处农场看到过的一头死猪的颜色一样。
“也许您最好还是解释一下吧,泰勒太太。”
“我想爱琳自己完全可以告诉您。说吧,亲爱的。”
“我——”她面前的地板变得模糊,还在移动。
比莉姨妈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吧,嬷嬷,很简单。看来爱琳偷了五角钱,我想是偷哪个孩子的,我把她领回来,让她把钱还给您。”
“嗯,孩子?”
爱琳别无他法,只好把那五角钱交出来。她的喉咙里好像着了火,她想,这是在做梦,我要醒过来。
这时凯瑟琳嬷嬷的嘴巴一开一合,她语气平静地说:“你知道你这样做很不对。我想我没必要再告诉你,当我们做了很错的事情,一定要想着我们会因此而受到惩罚……”
那头猪已经死了三天,在雨里。爱琳心里乍然慌张起来,她想尖叫:“不是我偷的!是我捡的!我捡的!”可她只是站在那里,等待这一切结束。
后来,凯瑟琳嬷嬷和比莉姨妈在握手。“我说不出我对这件事情有多么难受,嬷嬷。”
她们很快又到了灰白色的校园,然后到了电车站。在电车上,她默不作声,看着模糊一片的野草,是浅紫色的。(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她们走上车道时,罗杰站在房子旁边,手揣在口袋里,他睁圆了眼睛,嘴唇显得又小又苍白。可是没什么好说的,爱琳跟罗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你不能扑到一个男孩的怀里哭泣。她不想——只想——
她身子僵直地绕过房子一侧。房子后面挺远处有个地方,可以说是个工具棚,她能去那儿独自待着。
比莉姨妈在楼上,这时她已经又打开了文具盒,另起一段写道:
刚刚发生了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莫妮卡……
爱琳站在棚子里,盯着一个木搁板,上面有两罐半加仑装的油漆。
舍温—威廉斯牌:铅白
舍温—威廉斯牌:森林绿
她终于抽泣起来时,一哭就是很久,让人听得揪心,而且是哭了又哭。
孙仲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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