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人》作者:杰克·伦敦
一
没人知道他的过去——起码地下党人不知道。他是一个“小鬼”,但他又是一个“大爱国者”。他用独到的方式,为临近的墨西哥革命而拼搏,投入程度不在他们之下。他们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很晚了。
地下党人没一个人亲近他。他头一次挤进他们那忙碌的房间时,他们全都怀疑他是个暗探——是被迪亚士秘密警察收买的走狗。他们有多少同志囚禁在美国各地的监狱里。有一些囚犯被押过边境,在土墙边,排成一排,然后被射杀。
第一眼看去,这小伙子可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不会超过十八岁,个子小小的。他说自己叫里维拉,只想为革命干事。就这些,不再多吐一个字,不再解释。他站在那儿,等着,嘴角没有一丝微笑,眼中没有温和的神情。维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是个身材高大、脾气刚烈的人。他感觉这小伙子是一个凶猛难测的存在。
小伙子的黑眼犹如蛇目,喷溅出毒光。这目光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里面积淀着巨大的怒与苦。他的目光检视着一张张密谋革命人的脸,然后落到打字机上。塞丝夫人正忙着打字。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憩息了一会儿,她感受到目光的压力,回头一看,双方的目光瞬间相碰——她蝴蝶般翻飞的手停止了,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等她回过神来,竟忘了已打了一些什么,只好重读一遍她已打好的部分。
维拉看了看阿里拉诺和雷蒙 斯 ,目光里带着一连串问号,而他们射来的目光也挂满问号。看来他们同样看出了自己的心神不安。这个细瘦的男孩令人捉摸不透,充满危险,大家 还 不了解他。不是你说痛恨迪亚士和他的残暴,就能让你进入革命的阵营。这孩子身上带着一些他们说不出来的异样,但维拉这个激烈、敏锐的人先开口了。
“好极了,”他冷峻地说道,“你说你想参加革命,行,把外套脱下来,挂到那边去,我来示范——过来,这儿有水桶和外衣。地板脏极了,你就开始擦地板吧,除了这间 还 有其它房间的地板也要擦洗。痰盂也需要清洗。这些干完后就擦窗户吧。”
“这都是为了革命?”男孩问。
“是为了革命。”维拉回道。
里维拉强忍着疑惑看看他们,接着脱掉外套。
“这不错。”他说。
再不多一句。他日复一日地来上班——扫地,擦地,洗刷,那些四处奔忙的人们尚未坐到办公桌前,他已倒空炉灰,加好煤,生好了炉子。
一次,他问:“我能睡在这里吗?”
噢!这就对了——迪亚士暗探的尾巴可掉出来啦。睡在地下党人的屋子里,就意味着他想刺探他们的机密、名单, 还 有那些墨西哥大地上从事地下活动的同志们的住址。这个要求遭到拒绝。里维拉从此不再说起。他们不清楚他睡在哪里,吃饭在哪里 还 有吃些什么。阿里拉诺曾给过他二块钱,里维拉摇头拒绝。维拉参加进来,想硬把这二块钱塞给他时,他说:“我在为革命服务。”
干革命也需要金钱。地下党人总是缺钱。革命者们饥寒交迫,日子难熬,而且有几次几乎就缺那么几块钱,革命就要停止或完蛋了。有那么一次,房租有二个月没交,房东就咆哮着要把他们扫地出门。里维拉,这个擦地板的男孩,这个浑身破衣烂衫的男孩,却把六十元钱放在塞丝的桌上。 还 有一次,三百封由打字机噼噼啪啪打出的信,因没有邮票,放在那里寄不出去(这些信是求助信。这些信呼吁得到劳工组织的承认;请求报界给予革命以真实的报道;抗议美帝国主义的强权等)。维拉的表不见了——这块老式金表是他父亲的遗物。 还 有,塞丝的赤金戒指也不见了。但 还 是无济于事。雷蒙 斯 和阿里拉诺陷于绝望,手扯着自己的长胡子。信必须发出去,但邮局不再赊给他们邮票了。此时里维拉又站出来了,他戴上帽子出了门。回来时,他将一千张二分面额的邮票放在了塞丝的桌上。
“这钱,我担心不干净,怕是从迪亚士那里搞来的?”维拉向同志们说道。
他们眉毛向上扬了扬,无法判断。里维拉,这个为革命擦地板的小工,时常会放些金银之类供地下党人用。但地下党人们却怎么也不能喜欢他。他们不了解他。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相信任何人,一切旁敲侧击的探究都令他厌恶。他年轻气盛,没人敢开门见山地去问他。
“一个精灵,巨大而孤独。也许吧,我不懂,我不懂。”阿里拉诺无奈地说。
“他不属于人类。”雷蒙 斯 说道。
“他的心灵已枯焦了,”塞丝说道,“光明与欢乐已在他体内烧尽;他已经死去,但又令人恐怖地活着。”
“他来自地狱,”维拉说道,“不是从地狱升起的灵魂,不会如此——他 还 是一个孩子。”
他们仍不喜欢他。他从不张嘴,不问任何事,不作任何建议。当他们谈论革命,谈得群情激奋之时,他只站在一旁听着,脸上不起一丝涟漪,犹如死尸。只有双眼,喷溅出一道冰冷的烈焰。那道冰焰总是从这张脸“烧”到那张脸,从这个说话者身上“剌”到另一个说话者身上,犹如白冰的手钻,直钻向人心深处,令人忐忑难安。
“他不可能是密探,”维拉向塞丝吐露心声,“他是一个爱国者——记住我的话。他是我们当中最卓越的爱国者,这一点我很清楚。这是我的直觉,是我用心灵感受到的,尽管我对他毫不了解。”
“他的脾气很坏。”塞丝说。
“我明白,”维拉说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那双眼睛盯着我,那眼中没有爱,而是威慑,就像林中猛虎。我很清楚,假如我要是对革命不忠心的话,他会干掉我。他无心无肝,像钢铁般无情,像霜花一样锐利、冰冷。当你躺在孤峰之顶,冻馁交加,临终之时,他就是照在你身上那一丝寒冬的月光。我不在乎迪亚士和他所有的刺客。但这个男孩,我怕他,真的,我怕他。他是死亡的化身。”
尽管如此,正是维拉开始劝告其他人信任里维拉。洛杉矶与南加州之间的联络中断了,三位同志壮烈牺牲,另外两个被囚禁在洛杉矶的监狱里。阿尔维拉多——联邦司令官,一个恶魔,他把他们所有的安排打乱了。他们无法与那些革命者联系上;无法与南加州那些行动起来的革命者挂上钩。
里维拉接到指令,马上奔向南方。回来时,联络线重建起来了。而且阿尔维拉多死了。人们发现他死在床上,胸上紧紧地插着一把刀。指令中并无这样的安排,但他们知道他行动的时间。他们没问一句,他也一言不发。他们面面相觑,心底在揣摩。
“我告诉过你们,”维拉说道,“迪亚士怕这个青年,比对任何人都怕。他从不宽恕。他是上帝派来的人。”
里维拉的脾气很坏。塞丝说过,大家也深有同感。其实不要说感觉,只要看看他的外貌就可以了解一切。他时常嘴巴破裂,脸颊青黑,要不就是双耳红肿,很明显他在打架斗殴。至于他一个人在何处吃、住、赚钱,以及在何处斗殴,他们一概不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为他们每周出版的革命传单排字。但是他时常无法工作,或是他的指关节紫肿或被打烂,或是他的大拇指受伤。当他一只胳膊吊在身体一侧,脸上露出难言的痛苦时,他无法排字。
“流氓。”阿里拉诺说道。
“烂仔。”雷蒙 斯 说道。
“可钱呢?他的钱从哪里来的?”维拉问道,“就说今天吧,我刚知道,是他支付了白纸的账单——一百四十元。”
“有时他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塞丝说道,“他从不说他上哪儿去了。”
“派个密探跟踪他。”雷蒙 斯 提议道。
“我倒不怕去当那个密探,”维拉说道,“但就怕你们从此不能再见到我了,那也不错,省掉了一笔送葬费。他具有骇人的激情,这心灵的激情连上帝都无法扼制。”
“在他面前,我倒像个孩子。”雷蒙 斯 软了下来。
“对我来说,他就是威力——一个猿人,一匹野狼,冲来的响尾蛇,要叮人的蜈蚣。”阿里拉诺说道。
“他是革命的化身,”维拉说道,“他是革命的烈焰、精灵,是从不停息的无言呐喊,是冲出黑夜监守的毁灭天使。”
“我会为他哭泣,”塞丝说道,“他不认识任何人。他恨一切人。他忍受我们,是因为我们是实现他宏愿的大道。他遗世独立,……遗世独立。”她抽泣起来,泪珠一串串滚下。
里维拉的行踪确实怪异,有时他们一周都见不着他。 还 有一次他竟离开了一个月。他回来时,大家总是向他脱帽致意。没有任何吹吹拍拍与夸夸其谈,他把金币放在塞丝的桌上。于是,又是数天,数个星期,他和地下党们成天呆在一起,然后又突然失踪,从清早到傍晚都不见人影。也有这种时候,他早上来得很早,晚上走得也很晚。阿里拉诺 还 曾发现过他半夜排字。他的手指关节有了新的红肿,或是嘴唇上又有新的重创, 还 在渗血。
二
十万火急的时刻来了。革命能否发动起来就要看地下党人了。地下党人受到空前的压力,他们对钱的渴求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但钱却更难弄到。爱国者们已把他们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铜板都掏了出来,再也拿不出一文了。工段养路班的劳工们——从墨西哥逃出的苦工们——从他们那菲薄的薪水里抽出一半贡献给革命,可是杯水车薪,排除万难,谋划已久的劳作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时机已成熟了,革命到了关键一刻。只需再推一把,再坚持一刻,革命就会跃过天堑走向胜利。他们了解他们的墨西哥。一旦革命启动,就自行运转起来。而整个迪亚士的国家机构会像纸板房那样分崩离析。边界上已闹腾起来,一个美国佬率领一百来号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的人正等待命令,冲过边界占领南加州,但他们需要槍支。从边界一直到大西洋,地下党人与他们所有的人都取得联系,他们都需要槍支。这些人是一些纯粹的冒险家、雇佣兵、流寇、怨气冲天的美国工会会员、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无赖、墨西哥流亡者、铁蹄下逃生的苦工们, 还 有那些从科尔•帝•爱伦及科罗拉多牛栏里跑出来、只想报复社会而纠集在一起的矿工们——所有的流浪汉以及为当今世界上所遗弃的狂野之灵。他们在叫喊:我们要槍,要子弹。要子弹和槍——永不停息的吼叫。
情急之下,只好派这支龙蛇混杂、声名狼藉、渴望毁灭的集团去冲越边界。革命的烈火在燎原,海关大楼,北部港口将会被占领。迪亚士是抵抗不了的。他不敢派重兵来镇压,他必须守住南方。但革命的烈火终将烧到南方,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座座城市将被占领。一个个州的政权将被推翻。最后,墨西哥城将被革命的部队重重包围起来——迪亚士的最后老巢将陷入革命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
但钱呢?他们中有些人已急不可待,要充当革命的槍杆子。地下党人认识一些军火商,但为了闹革命,地下党人如今已是山穷水尽,连最后一块钱都用了出去。一切来源都干枯了,饥饿的爱国者们已经榨尽了身上的最后一滴油水。但伟大的冒险 还 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悬鹑百结的部队必须武装起来。可拿什么去武装部队呢?雷蒙 斯 叹息他那过早贡献出来的地产;阿里拉诺叹息青春年华就这样浪掷。塞丝疑疑惑惑,或许他们以前再节省一点,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想想看,解放整个墨西哥,成败竟取决于几千块钱这个细节上。”维拉说道。
一个消息刚刚来到,他们陷入一片绝望之中。阿马利诺,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刚加入的革命者,他答应出钱,却在他自己的奇华华庄园里被逮捕并靠在他自家马厩的墙上遭槍杀。这个时侯,跪在地上的里维拉抬起头,他本来在擦地板,现在停住手,两只光胳膊上沾满了肥皂泡与脏水。
“再有五千元,革命就能成功?”他问道。
大家全都大吃一惊。维拉点点头并咽了口口水,他说不出话来,但马上信心大增。
“快去订槍吧,”里维拉说道,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他们从未听他说过如此多的话,“时间很紧。三星期内我将带五千块钱给你们。就这么办。到那时,气候对于那些战斗的人来说会更暖和。而且,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维拉不敢抱太大的指望,这实在匪夷所思。自从他摆弄革命这个游戏以来,已有太多的美梦终化泡影。他相信这个不起眼的革命小工的话,但又不敢在他身上寄托希望。
“你发疯了。”他说道。
“三星期内,”里维拉说道,“订槍去吧。”
他站起身,把卷起的袖子放下,穿上外套。
“订槍,”他说道,“我这就走。”
三
凯利打了无数电话,满口咒骂,忙得乱转,晚上,会议终于在办公室召开了。凯利办事干净利落,可这回却触了霉头。他把沃德从纽约请过来,安排他与卡西比赛。三星期过去了,离比赛只剩两天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卡西却被人打趴下了,伤势严重,他们偷偷摸摸地躲过了跟踪追击的体育记者,但没人代替他。凯利风风火火地和东部各个够格的轻量级选手打电话,但他们都因日期或合约而无法参赛。现在冒出了新的希望,尽管这希望不大。
“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凯利朝里维拉吼道。一打照面,凯利就咆哮了。
里维拉脸上一无所动,眼里却喷出残忍的怒火。
“我能打败沃德。”他只吐出几个字。
“你怎么这么肯定?你看过他拳击吗?”
里维拉晃晃头。
“他闭着双眼,用一只手就能把你揍扁。”
里维拉耸耸肩。
“你 还 要说什么?”拳击主办人吼道。
“我能打败他。”
“你 还 跟谁比赛过?”迈克问道。迈克是主办人的弟弟。他开了几家“黄石”赌场,光拳击赛,他就捞了几笔。
里维拉无语,瞪了他一眼。
主办人的助手,看来是位运动员,他冷笑一声。
“那么你和罗伯茨很熟吧?”凯利打破这充满敌意的沉默,“他本该在这儿的,我已派人去找他了。坐下来,等一等。从你的外表看来,我想你不会有这个比赛的机会。我不会让公众把钱扔在这种低水平的拳击赛上去。比赛场外围的位置都卖到了十五元一张,这你清楚。”
又高又瘦的罗伯茨来了,略带醉意,一身萎靡,走起路来就像他说话那样慢条 斯 理。
凯利直奔主题。
“瞧这儿,罗伯茨,这就是你吹牛找到的那个小墨西哥人。你知道卡西的手指断了。那么,这个又小又黄又瘦的排骨仙,居然敢跑到这里来,说他要替代卡西,是这么回事吗?”
“是这么回事,凯利,”他 还 是一副慢条 斯 里的样子,“他能上场。”
“我想你会说下次他准能击败沃德。”凯利尖叫道。
罗伯茨好好想了想。
“不,我不会这样说,沃德是一流高手,常胜将军。但他也别想三下五除二就把里维拉击倒。我了解里维拉。谁都不能让他发怒,我从没见过他发怒。他是左右开弓的高手,可以从任一角度出拳。”
“别说了。他能进行那种比赛吗?你这辈子都在调教和训练拳击手。对于你的眼光我脱帽致敬。但是他能让公众花钱买他的赌票吗?”
“肯定能,他会逼得沃德拿出所有的绝活来。你不了解那小子。我了解他,是我发现他的。他从不动怒,他是一个凶灵。任何人要问你的话,你就说他是个奇才。他会使沃德突然警觉起来,明白是在跟一个当地的天才比赛,也同样会吊起你们这些人的胃口。我不能说他定会战胜沃德,但他将会显示他是未来的冠军。”
“好,”凯利转身对他的助手说,“给沃德打电话。我先前对他说过,要是我认为合适,他就一定要出场。他现在正在黄石河那边寻欢作乐呢。”凯利转回到空调旁,“喝一杯,怎么样?”
罗伯茨呷了一口掺有姜汁啤酒的威士忌,松弛下来。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是如何发现这小子的。两年前,他游荡在我们的屋子外。我当时已决定让普拉耶准备好与迪兰尼对打。普拉耶是个暴徒。他的天性残忍至极,他把陪练的人打得惨极了,我满处抓不到一个愿意陪他练的拳击手。我注意到了这个在四周打晃、肚皮干瘪的墨西哥小子。我当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揪住他,让他戴上手套,把他推入场内。他比生牛皮 还 粗硬,就是身体太弱,况且他连拳击的最起码的知识都没有。普拉耶把他揍得稀巴烂。在他晕倒之前,居然 还 招架住了残暴的两轮比赛。为什么晕倒?只是因为太饿了。他已被打得不成人样。我给了他五角钱和一顿饱饭。你们该来看看他当时是怎样狼吞虎咽的。他已有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了。我想打那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尽管身体僵硬,而且疼痛不堪,他 还 是来为五角钱和一顿饱饭而拼搏。时间长了,他越打越棒。他是一块冰,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说的话从来没超过十一个字,他 还 帮我锯木头,打工。”
“我见过他,”助手说,“他为你跑腿。”
“所有的棒小子都跟他打过,”罗伯茨接着说,“而且他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我知道他能打赢一些人。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我琢磨他从没喜欢过这项运动。他好像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几个月前,他才在地方小俱乐部里胜过几场。”凯利说。
“没错。但我不明白是何物打动了他,他一下用心了。简直就是一道雷电,地方拳击场被他扫荡一空,所有地方选手都被打得一败涂地。他拳击好像是为了钱,他也的确赢了一些钱。但从他 还 是穿着破衣烂衫来看又不像为了钱。这是个怪种,谁都不清楚他的事;谁都不清楚他怎样过日子。即便干活时,他都像在想着什么。差不多每天只要活一完,他就不见了。有时一连几星期连个人毛都捞不到。别人的忠告他只当耳边风。谁要是当了他的经纪人,准能发笔小财,但他对这些漠不关心。当你跟他谈条件时,你就会看见他伸出手来要钱。”
这时,沃德前呼后拥地来了。他的经纪人、教练都到了。他看起来如一股令人迷醉的 薰 风,显得那么天性善良,让大伙为之倾倒。他四处问候,跟这个逗个乐,向那个微笑挥手,或与某个人开怀大笑,这是他的处世之道。真情实意在无数的动作里只占那么一丁点的位置,他的表演不赖,他深深明白要想混成大腕,那么予人暖意、潇洒大度乃是捷径。但在灵魂深处,他是个冷酷的铁拳手和奸商,别的全是假动作。那些了解他或与他交过手的人说,到关键谈判时,他总是亲自出马,参与全部商务谈判。有些人发誓说他的经理两眼一抹黑,他的用处就是像一匹驴一样,大声重复沃德的话。
里维拉则相反。他浑身流淌着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血,他傲然独处。此刻,他坐在后面的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有那双黑眼转个不停,目光在大伙脸上划来割去,警视着周围。
“噢,就那小子呀!”沃德说道,审视着他的对手。
“喂!老伙计。”
里维拉的眼里喷溅着剧毒的怒火,任何问候都激不起他的回应。他恨所有外国佬。他恨眼前这个外国佬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这在他本人来说都是罕见之事。
“猪猡,”沃德向主办人发出抗议,“你要我与一个聋子打拳?”一阵哄笑,接着,他又激起一波,“洛杉矶一定太小了,连个滥竽充数的人都找不到。小朋友,你是哪个幼儿园的?”
“他非常棒。沃德,是从我这里选送的,”罗伯茨回击道,“人不可貌相,他可不好对付。”
“票已售出了一半,”凯利恳求道,“看在我的薄面上你也要上场。这样最好了。”
沃德又瞟了一眼里维拉,满是瞧不起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想,只要不把他打烂,我可省心了。”
罗伯茨的鼻子哼了一下。
“小心点,”沃德的经理警告道,“跟新手打可不能大意,很可能新手会趁你不上心,击倒你。”
“嗯,我会注意的,行了吧?”沃德微微一笑,“我一上场就要把他打倒,但为了亲爱的看客们,我会留一手的,凯利说要打满十五轮,没问题,然后我再拿出绝活,打得他爬不起来。”
“对,就是这么干,”凯利说道,“你去把它变成现实。”
“谈正事吧,”沃德停下,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当然,百分之六十五的门票费,也就是说总收入与跟卡西打的收入一样。但分成可不能一样了。百分之八十大概对我的胃口。”然后他转头问他的经理道,“如何?”
经理点点头。
“那么你呢?同意这个分成法吗?”凯利冲里维拉问道。
里维拉头一晃。
“是这么回事,”凯利说明道,“给你们俩的总报酬是门票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五。因为你是新手,无名小卒。你与沃德之间的分成法又按照你得百分之二十,沃德百分之八十进行分配。这很公平,对吧,罗伯茨?”
“很公平。里维拉,”罗伯茨同意道,“你想想看,你 还 没出名呢!”
“门票费的百分之六十五有多少?”里维拉问道。
“哦,也许五千元,也许高达八千元,”沃德插进来解释道,“大概就这么多。你那份总计将达一千元到一千六百元。跟我这样的名角打拳棒极了。意下如何?”
但里维拉只吐出一句,使所有人都哽住了。
“钱全归胜者。”
一片死寂。
“这就像从婴儿手上抢糖吃。”沃德的经理叫道。
沃德摇摇头。
“拳击这一行,我摸透了,”他解释道,“我并非指责裁判或举办这场赛事的公司。我是说那帮文绉绉的人要耍个什么花招,我这样的名角可就麻烦了。为了保险起见,这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在比赛中我会断根手指,对吧?也许某个家伙偷偷塞给我一颗兴奋药,”他严肃地摇摇头,“无论是输 还 是赢,我要拿百分之八十。你说呢,墨西哥人?”
里维拉头一晃。
沃德肺都气炸了,他暴露出真面目了。
“为什么?你这个墨西哥小烂仔!我恨不得马上打扁你的脑袋。”
罗伯茨把身子插进双方。
“钱全归胜者。”里维拉冰着脸,又重复一遍。
“你为何这样死心眼?”沃德问道。
“我能摆平你。”他直截了当地说。
沃德开始脱上衣。他的经理清楚,这是个假动作,衣服一脱,沃德就会赢得大家的安抚,人人都同情他。里维拉却孤立无援。
“瞧这儿,小呆猪,”凯利开始发言,“你是个无名小卒。你才搞了几个月——眼下 还 是个本地小俱乐部的小拳手,但沃德是个明星。这场赛事后,他就会参加冠军赛。你毫无名气,洛杉矶没人知道你。”
“会知道的,”里维拉肩一耸,“赛后,他们就会知道。”
“你想好,你能打败我?”沃德突然插进来。
里维拉头一点。
“好,你过来,我们听听你的理由,”凯利恳求道,“宣传一下嘛。”
“钱。”里维拉只蹦出一个字。
“再过一千年你也打不赢我。”沃德断言。
“既然这样,”里维拉反击,“这钱来得如此容易,你干吗不全捞走?”
“我会的,”沃德的信心突然上来了,叫道:“第一轮我就殴毙你。我的小宝贝——你的钱就这么归我了。凯利,写合同,钱全归胜者。把这个贴在拳击场的柱子上,告诉他们这是——一场血战。我会给这个贱骨头点颜色看看。”
凯利的助手开始写了,沃德这时又打断了。
“等一会儿,”他转身向里维拉问道,“要称体重?”
“到拳击台外再称。”这是回答。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毛头。要是胜者通吃的话,我们上午十点称体重。”
“钱全归胜者?”里维拉问。
沃德点点头,就这么定了。他准备拿出全部的杀手锏。
“十点称体重。”里维拉说道。
助手的笔刷刷作响。
“你比他轻五磅,”罗伯茨对里维拉抱怨道,“你让步让得太多了,就这一点,你已输掉了。沃德壮得像头牛。你这个傻瓜。他赢定你了。你没指望了!”
里维拉一脸仇恨地望了他一眼,算是作为回答。连这个外国佬都小看我,天下的白鬼一般黑。
四
里维拉进入拳击场时,差不多没人理他。几声微弱的、稀稀拉拉的、漫不经心的鼓掌算是敷衍了一下,没有看客相信他。他是一只小羊,被牵进屠场,由了不起的沃德下手宰掉。此外,看客们很失望。他们原本认为沃德和卡西在这里会有一场龙虎斗。现在只好将就看看无名小卒的表演了。人们甚至把原来押在沃德身上的赌注加大到二对一,甚至三对一,沃德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沃德赢定了。
墨西哥男孩独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时间慢慢地流着。沃德故意让他空等,这是一个常见的花招。这花招用在新手身上很有效。新手们坐在那里,比赛前往往忐忑不安,同时又要面对一群冷酷的看客,一群吞云吐雾的大烟鬼,他们会慌乱起来。但这回,这花招无用。罗伯茨是对的,里维拉没有慌张。显然他比常人的脑子更清晰,神经更刚健。像他这样神经刚健的人独一无二。这种认定他要被打败的氛围感染不了他。他的看客是些白佬,一群他不认识的人。而且这种比赛是低档的比赛——是丑陋的、混乱的肉搏。这里既无道德,又无权威,大伙为此颓废,坚信自己被遗弃在世界的角落。
“小心,”哈格廷警告道。哈格廷是他的副教练,“尽量延长比赛时间——这是凯利的最高指示。不然的话,报界又会闹腾了,会说拳击赛打得太臭。那可就成了洛杉矶的头号丑闻。”
这些触动不了他。里维拉毫不在意,他蔑视这场赏金比赛。这场白佬举办的比赛令人憎恨。他之所以对这场比赛在意,就像他在训练场为人当陪练一样,只是因为饥饿难忍,为了混一口饭。实际上,他觉得这种比赛一文不值,他恨这种比赛,一直到他加入地下党组织,要为革命筹钱时,他才发现参加这种比赛,搞钱很容易。同时也发现他并非第一个在这下流场所捞到大笔钞票的人。
他不去分析这场比赛,他不去想其他后果,他只知道比赛必须赢。在他灵魂的最底层,这种坚定信念来自一种更深广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挤坐在这比赛场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意识不到的。沃德为钱而战;为随钱而来的荣华富贵而战。但是里维拉为之拼搏的东西此刻正在他心灵深处熊熊燃烧。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幅又一幅恐怖的场景。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孤独地坐在比赛场的一个角落里,等待那诡道百出的对手。这种人他看透了,因为他早就领教过。
他看到了布兰科水电站,它围在白墙里。他看到了里面的六千工人,他们饥寒交迫,面色惨白。 还 有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干一整天的活,赚得十美分。他看到了那些游荡的鬼火,这鬼火来自那些在染房卖苦力而死的人们的骷髅。他记得父亲称染房为“自杀窟”。只要在那里干一年,必死无疑。他看到了那个小院落,母亲正在那儿洗衣、做饭、干家务。她手脚不停,尽管如此,她 还 是要抽空抚爱他,亲吻他。他 还 看到了父亲,他很是魁伟,一脸大胡子,胸宽体厚,对人也很宽厚、友善。他爱他们,他的胸怀如此宽广,以致容下足够的爱来爱他的母亲和那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儿子。那时他不姓里维拉,姓佛南蒂茨,那是父母名字的合一,他们叫他朱安•佛南蒂茨。后来他隐姓埋名,因为他发现暗探盯着“佛南蒂茨”不放。
大个子乔昆•佛南蒂茨令人亲近,他在他的脑海里地位崇高。那时他不懂父亲,现在懂了。他看见父亲正坐在小印刷所里打字,或坐在书桌上奋笔疾书,滔滔不绝,那张书桌被压得吱嘎乱响。他看到那些奇异的夜里,工人们就像偷儿一样,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溜进来与父亲会面,促膝长谈。他这个小儿子躺在角落里睡觉,但并非每次都能睡着了。
“记住他们的指示,一开头不许被打倒。打输后,你可得到你那份钱。”他看见哈格廷在对他说话,那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十分钟过去了,他 还 坐在那个角落里。不见沃德的身影,这家伙可谓机关算尽。此刻,更多的回忆在里维拉眼前熊熊燃烧。那次罢工,或可称为围困。是因为布兰科的工人们响应珀伯拉的罢工兄弟们而起的,他们被军队包围起来。罢工者饥饿难忍,不得不上山去采摘浆果,挖树根、草皮充饥,吃得一个个肚痛不已。噩梦袭来,在工厂仓库前的一块空地上,马丁泽和迪亚士的军人向数以千计饥饿的工人们开火了。致命的来复槍此起彼伏,工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一遍又一遍地洗刷自己的“罪恶”。那是个浓墨般的夜晚,他看见那些运尸车。尸体在车上一层层地摞着,堆得高高的,车胎都被压扁了。这些尸体拖到克鲁泽那里,被甩进大海喂鱼。他一遍遍地爬上尸山,寻寻觅觅,去找爸爸和妈妈。等他找到时,父母已血肉模糊,死在尸堆里。他尤其记得母亲死去的样子——只有脸露出来,身子被其他尸体压住。来复槍又响了,他马上趴到尸堆上,像只被猎人追逐的小狼,偷偷溜下尸山。
他的耳朵涌进一股巨大的咆哮声,犹如一阵海啸。他看见沃德率领随从们——诸如教练及助手们等,从中心过道下来了。整个赛场都为这位名角狂呼,他赢定了,没人怀疑这一点,人人都倾向他,站在他这一边。即便是里维拉的助手,在沃德突然弯腰钻过绳栏,进入拳击台时,也都迎上去给予热烈的欢呼。沃德脸上的微笑不断绽放。当他微笑时,笑容洋溢在脸上,眼角的笑纹一直绽开到眼睛深处。这样具有亲和力的拳击手从未有过。他的脸是友善热情的活广告。所有的人他都认识,他跟这个人逗个乐,和那个人一起开怀大笑。透过绳栏,他与朋友们打招呼、问候,那些坐得较远的人,无法表达他们的倾慕之情,就在远处大叫:“嘿!你好,沃德!”
热烈的欢呼足足持续了五分钟。没人理睬里维拉。在看客眼里,他根本就不存在。一张肿脸弯下来,凑近他耳边,那是 斯 拜德•哈格廷。
“别慌,” 斯 拜德警告,“记住指令,坚持到底,不要趴下。要是趴下的话,我们就在更衣室里把你打得彻底趴下,懂吗?你到这里来,任务就是挨打。”
全场开始鼓掌。沃德从拳击台那边向他走来。他弯下腰,双手抓住里维拉的右手,以一副诚挚的模样和他握握手。他那张笑脸凑得很近,看客们为沃德这一高尚的运动风范高声喝彩。他给对手的问候看起来情不自禁,沃德的嘴唇在动,看客们将这些他们听不到的话语视为友善的问候,又一次欢呼喝彩。只有里维拉一个人听清了他的低语。
“你这个墨西哥小耗子,”沃德两片笑唇间咝咝出声,“我要把你这个黄鬼打回老家。”
里维拉没动,也没起立,但眼里喷出火光。
“站起来,懒狗。”绳栏后的一些人吼道。
看客开始对这种全无“费厄泼赖”的行为喝倒彩,但他 还 是没动。当沃德穿过拳击台,返回他的角落时,全场又爆发出掌声。
沃德脱掉上衣,又是一片喝彩。他的身体充满活力,富有弹性,强健完美。皮肤光洁,犹如白玉,风姿洒脱,回弹有力。他的照片曾上过所有体育杂志,足以表明他战绩辉煌。
哈格廷从里维拉的头上把毛衣扯下来,全场一片嘘声。他皮肤黝黑,显得瘦小。他身上也有肌肉,却无法与对手相比。看客们没留意他那宽厚的胸膛,没人清楚他肌肉纤维的韧性,肌肉细胞瞬间的爆发力,以及他那卓绝的神经调节术等。看客们看到的只是他黄黑色的皮肤,十八岁的人,身体 还 像个小孩,沃德就不同了,沃德已二十四岁,是成年人的体格。当两人站一起,听候裁判指示时,对比就更明显了。
里维拉观察到罗伯茨正坐在记者的后面。比平时更醉意矇眬,语速更慢。
“里维拉,放松,”罗伯茨拖长声调说,“记住,他杀不了你,他一开始就会冲锋,别慌。你只需让一下,立好足,钉牢在地。他不会打得很猛的,你只当他是在训练场上与你对阵。”
里维拉听清一切,但一无表示。
“闷闷不乐的小夜叉,”罗伯茨对旁人说道,“他就那样。”
里维拉不再以习用的毒眼扫视周围。无数来复槍的形象出现了。远处矇眬的小脸,近处泛着油光的胖脸,全都幻化成一枝枝黑洞洞的来复槍。他看到了漫长的墨西哥边境,土地荒芜,四处龟裂,犹如焦土。边境沿线,他看见那些破衣烂衫的革命部队没有槍支,被围困而死。
他回到自己的角落,等待比赛的开始。他的助手已拿着帆布凳爬出绳栏,离开了拳击台。方形的拳击台对角,沃德面对着他。
一声锣响,比赛开始了。看客们狂欢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边倒的拳击赛。报界说得对,这是一场恶战。沃德冲过来了,拳击台的四分之三成了他的地盘。很明显,他想一下就把里维拉干掉。他的出拳,不是一两下,也不是十二下。他的拳头打陀螺似的转得飞快,犹如一股飓风。里维拉找不着北,他被打蒙了,被从各个角度、各个位置、冰雹般砸来的重击,打得抬不起头来。飓风般的进攻把他逼到绳栏边,裁判上前将他俩分开,接着他又被揍到绳栏边。
这不是拳击赛,而是一场屠杀,一场残杀。所有看客,除了职业拳击家,都会为这开场白所倾倒。沃德,无疑是在显示他所要做的一切——一场精彩的表演。看客也是这么认为的。看客的热血沸腾,全都为沃德叫好。可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墨西哥人一直挺在拳击台上,没有趴下。人们几乎看不见里维拉,也几乎意识不到他 还 在拳击台上,他被沃德那吞噬一切的拳击包裹进去以致人们差不多见不到他的身影。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然后裁判又一次将他们分开。这时看客才看清这个墨西哥人。他的嘴已被打裂,鼻子在流血,他转过身,摇晃几下站稳了。他背靠着绳栏,背上显出一条条的血印。人们没注意到他的胸脯没有一起一伏,他的双眼仍喷溅着冷冰冰的火焰。在冷酷的次、中重量级拳击训练场上,渴求冠军的人多极了,全都在他身上练习过这种飓风战术。他已知道怎样扛住这种进攻。为此他打一场挣五角钱,打一星期挣十五元钱——那是一所吃人的学校,他在那里经受了残暴的磨练。
突然,全场看客都惊呆了。龙卷风般眼花缭乱的拳击消失了。里维拉独自挺立在拳击台上,沃德,了不起的沃德倒在地上。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时,浑身颤抖。他既没有摇晃,也没有硬挺着慢慢倒下,而是被一击倒地。里维拉一记右勾拳,闪电般破空飞来,将沃德砸倒在地。裁判伸出一只手把里维拉推后,自己站到倒地的拳击手身边读秒。看客为一记闪电拳而欢呼,这是职业拳击赛中的惯例。但全场没人欢呼,事出意外,人们都蒙了,他们一声不吭,盯着秒针的移动,只有罗伯茨狂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告诉过你,他是左右开弓的拳击手。”
数到五秒时,沃德的脸抬起来,七秒时,他单腿跪起,数过九 还 未报十时,他已站了起来,假如数到十时,他的膝盖 还 挨着地的话,他就要被判为倒地,并且输掉比赛。而只要他的膝盖一离地,就算是站起来了,在这一刻,里维拉可以再次出击,把他打倒在地。里维拉却没有获得这个机会。沃德膝盖离地的那一刻,他本要再喂对方一拳。可他转了一圈,没法下手,因为裁判在他们俩中间转圈,里维拉心里明白,裁判不仅如此,就是在读秒时,都读得特慢。所有的白人都反对他,裁判也一样。
数到九时,裁判把里维拉往后狠狠地一推,这不公正。但这却使沃德乘机站起来,微笑重又回到他的嘴边,他弓着身子,用手捂着脸和腹部,很聪明地跌撞两下,趁机一把抱住里维拉。根据所有的比赛规则,裁判应上前制止这种举动,但裁判没动。沃德像被大浪打晕的人,搭在里维拉身上不下来,这样一点一点地使体能复苏过来。这一回合一分钟后就结束了,这一分钟会跑得飞快。要是他挺过这一分钟,他就可以在他的角落里休息整整一分钟,恢复体能。这是最后一分钟,他挺住了,并以微笑度过千钧一发的时刻。
“微笑永远属于沃德!”有人高叫。看客们大大地吐一口气,一阵大笑。
“那臭小子的一拳真辣。”沃德回到自己那个角落,喘着气对教练说。助手们连忙为他按摩擦汗。
第二回合与第三回合平淡无味。沃德是个老到的拳击手,他采取拖延、抵挡及贴住对方不放等战术,极力使自己从第一回合中被打晕的那一拳中恢复过来。第四回合,他恢复元气。即便他那良好的体质使他能马上复元,可他的步伐 还 不太协调,摇晃不定。不过他再也不敢用飓风战术了。这个墨西哥人已表明他并非小菜一碟。他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对付这个墨西哥人。在战术、技巧以及经验上,他是老手。而且尽管他没有给予对方致命一拳,但能很巧妙地猛击对方并使对方疲于奔命。里维拉打他一拳,他回击三拳。这三拳只是报复,并非致命,然而这种拳的点数加起来就可以构成输赢。他采取双手打短拳的战术顶住那位左右开弓的新星。
在防守上,里维拉打出一种难以对付的左直拳,他不停地出攻,左直拳直捣沃德的嘴和鼻。但沃德的战术变幻莫测,这就是为何他会成为冠军的原因。他战术多变。现在他拼命打贴近战,他打得棒极了。这种战术可躲避对方的左直拳。他的战术一次又一次使万众欢腾。只见他用一记漂亮的锁拳砸下去,然后曲臂挥拳向上猛地一击,那墨西哥人马上被打飞到半空中,然后摔倒在地上,里维拉单腿跪在地上不动,裁判在为他数秒数,他心里很明白,裁判在给他读秒时,数得特快。
打到第七回合时,沃德又一个凶猛的曲臂挥拳向上,这一拳只把里维拉打得摇晃,站立不稳,最终没倒下去。紧接着沃德趁里维拉猝不及防,又挥出一击,里维拉飞到绳栏外去了,砸到了下面记者们的头上。记者们把他推到绳栏外的拳击台边上。在那里,他单腿跪着不动,裁判的秒数读得飞快。他必须钻过绳栏,沃德守在那里,裁判既没有上前干涉让沃德后退,也没有把他往后推。
全场欢声雷动。
“干掉他!沃德,干掉他!”他们疯狂地叫喊。
吼声越来越猛,后来简直成了一片鬼哭狼嚎。
沃德处于巅峰状态。但是,里维拉在数到八 还 不到九时,闪电般地钻过绳栏,一下扭住对方。这时裁判上前了,把他拖开,让他处于被打位置,给沃德创造出战机。一个黑心裁判所能做的一切,他全做到了。
里维拉挺过来了,脑子不再晕眩,这一切不过小菜一碟。他们都是些令人憎恨的白人,他们从未实施过公正。在他的脑海里,那些最痛心的情景仍闪着光,溅出火星——长长的铁轨在沙漠的酷热中慢慢延伸;农夫与美国警察,监狱与拘留所;趴在空水槽上的流浪儿——所有这些悲惨世界的情景,都是在离开布兰科及罢工后他所遭遇到的。接下来,他又看到了一场正义的、光荣的、伟大的革命洪流正席卷他的祖国。在他的眼前呈现出——槍杆子!每张憎恶的脸就是一枝槍!他是为槍杆子而战的。他就是槍杆子。他就是革命。他为所有的墨西哥人而战。
里维拉把看客们惹火了。他为何不接受失败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最终 还 是要败下阵来的,为何非要顽抗到底?极少的人对他感兴趣,毫无疑问这是一群赌徒,虽然这些人相信沃德绝对是胜者,然而他们却把钱以4∶10或1∶3的比例压在墨西哥人那一方。少数人发出疑问,里维拉到底能打几回合。从押赌的钱上看,绝大多数人认为墨西哥人至多能挺到七回合。甚至有人认为他只能坚持六回合。现在已经赢钱了的人则兴高采烈加入到为沃德而欢呼的行列中去了。
但里维拉没有倒下,第八回合中,沃德又几次奋力打出上勾拳,但都未击中。第九回合,里维拉令所有看客大跌眼镜。他俩扭在一起,突然他轻灵地往边上一蹦,解开钮扣,在两人之间那贴近的缝隙里,他突出右手,从腰部向上猛击一拳。沃德当场倒地,一动不动地任由裁判读秒。看客们目瞪口呆。里维拉以其人之道 还 治其人之身,沃德的右手上勾拳,他现学现用,然后击在沃德的头上。当数到九时,沃德站起来了,里维拉不再准备补上一拳,因为裁判公然站在他们俩中间,以防止他的进攻。当然如果事情反过来,要是里维拉趴在地上,准备爬起,裁判准会远远地站着。
第十回合比赛中,里维拉两次使出右手上勾拳。从对手的腰部一直打到下颌。沃德这下要铤而走险了,他嘴上仍挂着笑容,又用起飓风战术了。他犹如一股飓风,但却挨不上里维拉。里维拉尽管眼前一片模糊、晕眩, 还 是接连三次将沃德击倒在地。沃德现在恢复得没那么快了。到了第十一回合,他情况严峻。从第十一回合到第十四回合,他使出杀手锏,运用阻塞、封锁及搪塞反击的战术,精心积存自己的体能。作为一个老练的拳击手,他知道如何犯规却又不会让人看出。他耍出的每个诡计与花招,都是在两人扭在一起时,所以从表面上看像是无意而为。他把里维拉的手夹在自己的腋下,却把自己戴手套的手顶住对方的嘴,屏住他的呼吸。两人扭在一起时,从他那打裂的、挂着微笑的双唇间,不时喷出些凶言恶语,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直灌里维拉的耳朵。每个人,从裁判到看客,都站在沃德一边,为他呐喊。而他们心里也清楚沃德在想些什么,一个小娃娃战胜他,何等难堪,面子往哪里搁。他有意让自己挨一拳,以探虚实;然后佯攻,后退,诱敌深入,最后打出致命一击,扭转局势。在他以前,一位奇异的拳击手,一位更了不起的选手已经这样做过了,他也能行——左右开弓,打击对方的太陽穴、下巴,他也能做到。人们已注意到,只要他站得稳,手上的威力仍存在。
里维拉的助手们在两回合比赛的空隙时间里,假心假意地照顾他,他们手上拿的毛巾只是做样子,一点都没为他气喘如牛的肺部扇进一点空气。哈格廷向他出主意,里维拉知道这都是一些坏事的点子。人人都在反对他,都在搞陰谋诡计。
第十四回合中,他又一次把沃德打倒在地。裁判在读秒时,里维拉站在那里不动,双手垂在两边。在观众席的另一个角落,里维拉早已察觉到那些人在咬耳朵密谈。他瞥见凯利拨开人群走到罗伯茨身边,弯下腰与他私语。里维拉的耳朵像猫,灵极了。他只听到只言片语,很想再听一点,此时,沃德站起来了。他设法把沃德引到绳栏边,尔后双方扭在一起,紧靠着绳栏。
“只能如此,”他听到迈克在说,而罗伯茨在点头。“沃德非赢不可——要不我肯定亏大了,我在沃德身上押了一大笔钱。要是他坚持打到十五回合的话,我就要破产了。那孩子只听你的,你去跟他说说。”
里维拉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想玩弄他。他又一次把沃德打倒在地,然后站在那里不动,双手垂在两边。罗伯茨站起身。
“够了,回到自己的角落去。”他说道。
他的声音很冷峻,就跟他平时在训练场上与里维拉说话的腔调一样。但里维拉目光如刀地盯着他,等待沃德从地上爬起来。在回到自己角落休息一分钟时,凯利,那个主办人,上前来了。
“倒下去呀!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他的声音尖利,但压得很低,充满怒气,“你得倒下去,里维拉,听话,我会给你安排前程的。下次我定会让你打赢沃德。但这次你得倒地认输。”
里维拉的眼神表明他听得一清二楚,可他的表情既看不出同意,也看不出不同意。
“你为何不作声?”凯利愤愤地问道。
“不管怎么样,你 还 是会输的,”哈格廷接上腔,“裁判也会判你输的,听凯利的话,倒地认输吧。”
“倒地认输吧,孩子,”凯利恳求道,“我会帮助你当冠军的。”
里维拉一声不响。
“我一定会的,帮帮我,孩子。”
听到开始比赛的铃声,里维拉预感会有事发生。看客可没有感觉到什么。无论有什么事,这事只能出在拳击台上,就埋伏他的身边。看起来沃德又信心十足了。他那高涨的自信令里维拉吃惊,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招。沃德冲上来了,可里维拉拒绝迎战。他往旁边一跳,保持在安全距离内。沃德想要的是贴身肉搏,要想玩花招非用这种战术不可。里维拉后退,转个圈闪开。可他也明白,贴身肉搏不久 还 是要开始,花招也会随之而来。他决定非避开不可。沃德再次冲过来,他做出一副迎击的架势,可在最后一刻,就在他俩身体就要撞在一起的一刻,里维拉轻轻一让。此时,沃德那边角落里响起一片大叫犯规的呼声。里维拉愚弄了他们。裁判踌躇不决,话头在嘴里哽进咽出硬是没说出来。观席里冒出一个男孩尖细的声音,就像是从细管子里发出的高音:“下三滥。”
沃德开始公开咒骂里维拉了,他直逼过去,里维拉又跳开了。此时,里维拉已决定不往他身上打了。这会丢掉一半取胜的机会。但他明白,要想取胜,他只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远距离作战。因为只要有一点空子可钻,他们都会撒谎说他犯规。沃德现在是拼命了。接下来两回合,他向里维拉猛攻。里维拉在避开时一次又一次被击中,他挨了几十拳。沃德八面威风,重又崛起,看客们全部发狂地站起来。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断定他们倾心的拳击手终于要打趴对手了。
“为何不上呀?”看客全都朝里维拉疯嚎着,“你这个臭婊子养的!猪猡!上呀,你这个黄狗,杀呀!宰了他,沃德,宰了他!你能踹烂他!”
整个赛场,所有的人都在疯嚎,但有一个人除外。里维拉的头脑仍冷静地运转,傲立于群情激动之上。从性情及血统来说,他的心灵,充满最高的激情,但他已体验过最狂暴的场面。这一万张大嘴汹涌出的吼声之海,一个浪潮腾起一个更高的浪潮,全都朝他扑面打来。但在他的感官中,这一切反倒如初夏晨露中的一丝 凉 风。
进入第十七回合,沃德再次振奋勃发,一记重拳击中了里维拉,他往下直坠,晃晃悠悠地往后倒,两手无力地晃荡着。
“哈,他可完蛋了,这小子已捏在我的手心了。”沃德心中哼道,一下放松了。
但这一切都是假相,为的就是让对方放松。一瞬,拳头闪电而出,直砸对方嘴上,沃德倒下。当他刚起立,第二拳、第三拳又猛砸向颈子和下巴,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密集砸下。任何裁判这下想说犯规都不可能了。
“哎!比尔,比尔。”凯利向裁判恳求道。
“不,”裁判满脸悲伤,“他不给我一点空子。”
沃德被打得稀里哗拉,但他 还 顽强地想站起来。凯利以及拳击台附近的人开始叫喊,要警察过来阻止这场比赛。尽管沃德这方拒绝就此休战,里维拉看见那胖警察已开始很困难地爬越过绳栏。他不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在与这些白人的比赛中,诈术太多了。沃德站起来了,踉踉跄跄,毫无 还 手之力,待到裁判与警察来到里维拉跟前时,他已挥出了最后一击。现在已不需要人来中止这场比赛了。沃德再也爬不起来了。
“数呀!”里维拉哑着嗓门,朝裁判叫道。
当秒数读完后,沃德的助手们上来把他架起来,拖回到他们自己的角落。
“谁赢了?”里维拉问。
裁判很不甘心地抓起他戴着手套的手,往上举了举。
没人向他祝贺。他自个走回到自己的角落。在他的角落,助手们 还 没有给他放好凳子。他只好背靠着绳栏站着,他用毒眼盯了一下他的助手们,用喷着冷焰的目光把全体看客横扫一遍。他下面的膝盖在抖动,因为筋疲力尽,他在无声地抽泣。一张张恶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一张张的恶脸就是槍杆子。这些槍杆子成了他的了。革命将进行到底。
#杰克·伦敦#
《快!生一堆火》作者:杰克·伦敦
天气,陰冷得出奇,那汉子从育空河上转了个方向,向高堤爬去,那边有一条陰暗的、少人行走的小径,往东直穿过一片茂密的云杉林。高堤陡峭,他爬到顶上时,停下来喘气。他看了一下手表,正好九点,天空无云太陽也踪影全无。天是晴的,可万物仿佛罩上了一层什么玩意,因为没有太陽,天空灰蒙蒙的,这些倒没有令这汉子不安。他已习惯了这一切,太陽有好几天没露脸,不过他明白,再过上几天,就能在南边看到这个让人快慰的天体,当然,它不过是在地平线上露个脸,马上又会缩回去。
这条汉子朝来路看了一眼。在他身后,育空河展开了一英里的宽度,它躲在三英尺厚的冰层下,冰上 还 有好几英尺的积雪。好一派清寂的纯白,触目所及,全是白茫茫的大地,宛如波浪般起伏着,但一瞬间被凝固了。只有一条暗色的细带,蜿蜒绕过杉树林覆盖的小岛向南伸去,其另一端蜿蜒向北,绕到另一个杉树林岛后面,消失不见了。这条暗色的细带就是路——干道——它向南五百英里直通奇尔古特隘口、黛牙和海洋;向北七十英里通向道森,再向北一千英里是纽拉图,终点是白令海上的圣邓宁,距此一千多英里。
这一切——漫长的、细带般的神秘之路,没有太陽的晴空,出乎意料的陰冷,这些陌生与怪异——没有令这汉子惊奇,并非他早就习惯了这些,他是新来之人,初次在此地过冬。他的糟糕之处是没有想象力。他对常规之事反应敏捷,但仅是对于事物自身而言,他并不明白这事情将意味着什么,-50℃,意味着冰点以下八十度,他对这一事实的感觉就是寒冷和不快,仅此而已,这一事实未能使他想到作为一个对气温有要求的生物的脆弱之处;也未想到人的脆弱,一般情况下只能生存于起伏幅度不大的气温之间;也并没有使他由此而想到人们想象中的上帝之城和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50℃表明一点儿冻伤就能使你的生命受到威胁,你必须戴手套、护耳,穿保暖的鹿皮靴和厚袜子。他对他来说-50℃就是-50℃,由这一事实而引发的任何连锁反应他连想都没想过。
他继续前行,一口唾沫让他的脑子转了起来。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吓了他一跳。于是他又吐了一口。这口唾沫仍然是 还 没落到地上便在空中冻住了,发出爆裂声。他知道-50℃时唾液落到地上才会冻住,而刚才他吐出的在空中就冻住了。毫无疑问现在的气温要低于-50℃——低多少,他不清楚。但气温在他看来是小问题。
他是来重申他对哈德森河的左支流上那片土地的所有权的。他的那帮小伙子现在已经到了,他们是从印第安湾老家穿过分界线过来的。而他则绕了弯,为的是去看看能否在开春时把育空河那些岛上的圆木运出来。他将在下午六点以前赶回营地,是呀,六点时天已黑下来了,但那帮小伙子会在哪儿,他们会生好火,并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晚饭。至于午饭嘛,他用手摸摸上衣鼓起的部分。它在衬衣里面,用手帕包紧放在贴身的地方,只有这样,他带的软饼才不会冻上。想到这些软饼,他快乐地微笑了,每块饼中间都浸透了腌肉油, 还 夹着一片厚厚的煎腌肉。
他低着头,在高大的杉树林中赶路。小路的痕迹不明显。最后一次雪橇走过后又降了一英尺厚的雪。他庆幸自己没带雪橇,轻松自在。实际上,除了包在手帕里的午餐,他什么也没带。现在,他对这奇寒有点惊诧了。当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摩擦毫无感觉的鼻子和面颊时,他断定这天气真冷。他是条满脸大胡子的汉子,但这满脸的胡子也无法保护高高的颧骨和挺在胡子外的高鼻子。
一只狗跟在他脚后,这是一只健壮的本地爱 斯 基摩犬,一身灰毛,从神态上看,与它的哥们——野狼——没什么不一样。由于天气奇冷,它显得萎靡不振。它明白这可不是出门的时节。它的直觉比这汉子的判断要准确。事实上,并不是只比-50℃冷一点儿,而是比-60℃、-70℃ 还 要冷。今天的气温是-75℃。
既然冰点是华氏-32℃,这就相当于华氏冰点-107℃。狗对温度计一无所知。在它的头脑里,对奇寒这个概念恐怕不及那男子明确,但这牲畜有它的直觉。它感到一种隐隐的危险和恐惧,这使它情绪不佳,默默地跟在主人脚后。对主人每一个反常的举动,它都急于搞个明白,看看是否要宿营了或是到哪儿该找个避风处,或生堆火。这狗已懂得火是个好东西,它希望有堆火,再不然就钻到雪层底下,与寒气隔开以保存自身的热气。
狗呼出的热气在它的皮毛上凝成一层细细的冰粉,特别是在它的颚骨和凸出的口鼻周围、眼睫毛上挑着亮亮的冰晶。那汉子的胡子和唇髭也同样冻上了,而且冻成了更结实的冰坨,它们随着每一股热气而增大。这与他在咀嚼烟草也有关系。他嘴巴周围的冰弄得嘴唇发僵,在往外吐烟汁时,无法很利落地完全避开下巴上的胡须,结果那冰胡子越冻越长,而且渐渐变成烟草的琥珀色。要是他跌上一跤,那冰胡子会像玻璃一样粉碎。但他并不在意这挂在下巴上的累赘。凡是在雪原上嚼烟草的人都得吃这个苦。他已有过两次在寒流袭击时的外出体验。不过那两次都没有这次冷,上两次他在迈尔看到酒精温度计显示的是-50℃和-55℃。
他在林中前行了几英里,穿过一片宽广的、暗淡的河滩地,走下河堤,来到一条封冻的小溪的河床上。这里是哈德森湾。他知道离河汊 还 有十英里。他看了看表,十点整。他正以一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行,他计算着到十二点半准能走到河汊。他决定到那儿再吃午饭,以示庆祝。
狗从堤岸上下来,仍然跟在他的脚后,当主人轻快地在河床上行走时,它耷拉着尾巴,怏怏不快,旧的车辙印虽依稀可辨,但上面已盖上了一英尺多厚的雪。这条空寂的河,已有一个月无人行走了。那条汉子前行着。他不爱思索,那一时刻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他只想到将在河汊吃午饭,傍晚六点钟,他将在营地与那伙人汇合。
没人可以说说话,即便有,也没法说,因为嘴周围都被冰冻住了。他不停地机械地嚼着烟叶,并且任其琥珀色的胡子越来越长。偶尔,一个念头又从脑中浮现出来。天真的太冷了,他第一次体验到这么冷的天气。他一边行进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摩擦脸颊和鼻子。他不时地换着手,无心地做这个动作。尽管他不停地摩擦它们,但就在动作间歇的瞬间,脸颊又麻木了,接着鼻子尖也没有了感觉。他明白脸颊冻伤了,心中一阵懊恼,后悔没做一个像巴德在寒流时戴的那种鼻罩,它 还 能遮住面颊,保护它们不受冻,不过这也没什么。冻伤了脸颊又算什么?有点疼而已,不会很严重的。
他脑子里尽管空空荡荡的,但对事物的观察却很敏锐。他看得出河湾的变化,那些弯道和弧度, 还 有木材堆,脚该落在哪儿,他总是十分留意的。一次,当他绕过一条河的弯道时,突然警觉起来,躲开他正在走的地方,顺着小路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这条河是整个冻到底的——北极的冬天没有哪条河 还 能有水——但他也知道山坡下有一些泉水冒出来,在雪下面贴着河在冰面上流淌。他 还 知道,这些泉水在最寒冷的时候也不会冻上,同时对它们的险恶也清清楚楚。那是些陷阱。在雪下面隐藏着一洼洼的水塘,那雪可能有三英寸厚,也可能有三英尺厚。有时水面上有一层半英寸的薄冰,上面盖着雪。有时冰、水相间有好几层,因此当有人不小心踩到上面时,会连续下陷好几层,有时水会一直湿到腰部。这就是他惊骇得向后退的原因。
他刚才已感到脚下的松动,并听到雪下薄冰的坼裂声。在如此奇寒下,要是弄湿了脚,那麻烦就大了,甚至有性命之忧。至少也要延误时间。因为他将不得不停下来,点燃篝火,在火的保护下他才敢脱光鞋袜并将它们烤干。他站住脚打量着河床和河堤,认准水流来自右面。他摩擦着鼻子和脸颊,动了一会脑筋,然后转向左面,谨慎地蹑步前进,每一步都用脚先试探一下冰面的虚实。一旦险情解除,他就嚼上一把新的烟叶,甩开步子,恢复到一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行。
在之后的两小时行程中,他遇到了几处相似的陷阱。下面藏有水洼的雪通常看上去有些凹陷,并且像砂糖结晶似的,能让人看出危险来。不过他 还 是差点儿上当。 还 有一次,他怀疑有危险,强迫那只狗在前面走,那狗不愿意,一直躲到后面,直到主人把它推上前去,于是它快步穿过洁白平整的雪面。突然,雪面塌陷,它踉跄着歪向一边,跳出水坑,寻找坚实的落脚点。狗的前爪和腿都湿了,沾在腿上的水几乎马上就结成了冰,它反应很快,舔掉腿上的冰,然后倒在雪地上,开始咬掉爪趾上的冰块,它是出于本能这么干的。若让冰留在爪趾间,脚会疼痛。狗并不考虑,不过是它的腺体会分泌出的一种神秘的刺激促使它这样做。但这汉子会思考,他能对眼前之事做出判断,他脱去右手手套,帮助狗除掉冰碴。他露出手指 还 不到一分钟,就惊异地发现手已经麻木了。天真的是太冷了。他赶忙戴上手套,拼命在胸前敲打这只手。
十二点,是一天中最亮的时辰。然而在冬季,太陽的轨迹在遥远的南方,无法越出这里的地平线。鼓凸的大地挡在太陽与哈德森河之间,正午时分,那汉子走在晴空下,却没有陰影相伴。
十二点半,一分不差,他来到了河汊。他为自己的行走而自豪。要是照这个样子,六点以前与他的人会师是不在话下的,他解开衬衫扣子,掏出午饭,全过程 还 不到十五秒钟,在这么短的时间,裸露出的手指就麻木了,他没有戴上手套,而是用力在腿上敲打手指,连敲十几下。然后坐在一个落满雪的圆木上吃饭,由于敲打而产生的刺痛感一下子就消失了,这使他非常惊异,连咬口软饼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又连续敲打手指并戴上手套,摘下另一只手套以便吃饭。他试着咬一口吃的,可满脸的冰胡子使他吃不进口。他忘了生火把它们烤化,他笑了,自己真蠢,边笑边感到麻木已悄悄爬上裸露的指尖。同时,他也发现刚坐下时脚趾 还 有的刺痛感现在也没有了。他想知道脚趾是否冻僵了。他在鞋里活动它们,于是明白它们是冻僵了。
他连忙戴上手套站了起来。他开始怕了,上下跺着脚直到感觉到刺痛为止。此刻,他想的是,天气真的太冷了。从硫磺河来的那家伙曾告诉过他,这地方有时会冷到何种程度,看来不假,当时他 还 嘲笑过那个人!这说明一个人不能太自信。没错,天真的是太冷了。他跺脚,甩手,徘徊着,直到确信暖和过来为止。这时,他才掏出火柴,准备生火。他从林子里的灌木丛中找到柴火,那是些春天雪融时冲到一起的小枝杈,现在都干透了。他小心地先点燃一小堆火,很快燃成熊熊大火,他在火上烤化了满脸的冰胡子,开始在火旁进餐,此刻,看来天地间的寒冷已被人的智力击退了。篝火燃起来,狗也十分满意,伸开身子,尽可能近地挨着火取暖,但又要保持起码的距离以免被火燎着。
那条汉子吃完饭,烟叶装满烟斗,享受地抽了一通,戴好手套,把帽子上的护耳紧紧地扣在耳朵上,顺河面小道的左河汊前行。那狗失望极了,惦记着身后那堆火。这人不明白冷,或许他的祖辈不知何谓冷,没经受过真冷——冰点以下一百零七度的冷。但这狗明白,它所有的父辈都清楚,这是遗传本能。它清楚在这种冰天是不该行路的,这种时候应该蜷缩在雪洞中,等待积雪把外界隔绝开来,挡住天地间的酷寒。再者,这狗与主人间也没什么特别感情,它不过是他的苦力,惟一体验到的“抚爱”是鞭打和从那恶猛的喉咙中吼出的恐吓声。因此这狗也无需让主人知道它对寒冷的恐惧。它留恋身后的篝火是出于对自身的考虑并非替主人着想。可这时主人吹起口哨,模仿出鞭子的抽打声,狗撵上来,但仍走在主人身后。
男子咬上一口新烟叶,琥珀色的胡子又冒尖了,他呼出的热气使唇髭、眉毛和睫毛一下结满白霜。哈德森河的左河汊看来没那么多泉泡,走了半个多小时,不见任何可疑痕迹。但,事情发生了。在一片柔软平整的雪面,看来表明下面是坚实的大地,汉子却一脚陷了进去,水并不深,他慌忙跳到硬冰面,这时,膝下小腿部分已湿透了。他懊恼之极,诅咒着噩运,他本想六点到达营地,这下他将耽搁一个小时,他不得不点堆篝火烤干他的鞋袜。在冰天雪地中必须这么做——这一点不容置疑。他折回河堤,爬了上去。在河堤顶部,几棵小树围绕的低矮的杂树丛中,有涨潮时冲积的干柴堆,主要是小树枝,也有大一些的干树杈和去年的细枯草,他在雪地上架起几根大树枝,在它们上面生火可以防止刚燃起的小火被烤化的雪浸灭。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小片桦树皮,用一根火柴引着,这比纸 还 容易点燃。把火引子放在用大树枝搭的柴架上,再往小火苗上添一把把干草和最细小的干枝杈。
他谨小慎微地生起火,清楚自己危险了。火渐渐燃起来,他往火堆里放些大的树枝,他蹲在雪地上,从缠在一起的树丛中抽出小树枝投入火里。他明白这火必须生起来。在-75℃中,一个人要是打湿了脚,他必须一次成功,把火点燃。要是脚干的话,第一次若没成功,他 还 可跑上半英里便恢复血液循环。但是在酷寒下,打湿并冻木了的脚,即使跑步也恢复不过来。不管他跑得多快,打湿的脚 还 是越冻越硬。
这些情况他都知道。入冬前,硫磺河那儿的一位“智叟”向他传授过这些,现在他知道感激这些忠告了。他的两脚已麻木了。为了生火,他不得不摘掉手套,手指很快冻僵了。当他保持一小时四英里的速度时,心脏可以把血挤压到身体表面和所有的末端,可是一旦停下来,心脏的挤压就变弱了。 #杰克·伦敦#
《生命的法则》 作者:杰克·伦敦
老科 斯 库 斯 侧耳在听,他的双眼早已模糊了,但听觉却依旧敏锐,在刻满皱纹的前额底下,最细微的声响也被吸入一息尚存的大脑里,只是这大脑不再留意人世了。
啊!那是西卡图花,她在细声细气地骂那群狗,打狗棒在地上敲击着,叫它们一切行动听指挥。西卡图花是他女儿的女儿,她太忙了,想不到她那独自躺在冰天雪地里的外公。营帐一定是毁坏了。前途漫漫,时不我待。生活在呼唤着她,是生活的担子在呼唤着她,而不是死亡。但此刻死亡正向他招手。想到这里,老人有些恐惧。一只颤抖的手摸索着身边的一小堆干柴,它们 还 硬硬地堆在那儿,那只哆嗦的手便缩回到脏兮兮的兽皮衣里。
他又凝神静听。冻得半硬的兽皮哗哗地响了,他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有人在拆除头人的麋鹿皮毡房,他们正在捶打、折叠兽皮,将它塞进手提袋里。头人是他的儿子,高大而健壮,他是部落的酋长,一位好猎手。女人忙碌着收拾帐篷行李时,他在斥责她们的手脚不够利索。老科 斯 库 斯 凝神静听。接着拆了吉豪的毡房! 还 有达 斯 的!七个,八个,九个,只有巫师的毡房了。好啦!现在他们也在拆它啦。他听到巫师一面抱怨,一面将它堆到雪橇上。一个小孩在尖声哭叫,接着是一个女人温柔的抚慰声。是小库蒂,老人想道,他是个焦躁的孩子,不够坚强,大概哭声很快就会停止,他们会在冻土上烧出一个洞,把死孩子放进去,然后盖上石块以防狼獾去掏。咳,这算不了什么呢?过几年吃得饱饱的日子,然后是数不清的饥饿日子,跟着,最饥饿的日子来了,孩子们随死神而去。
又怎么啦?哦,男人在鞭打拉雪橇的狗,给它们套紧皮带。他听着,再过一会他就听不见了。皮鞭在狗群中叫啸着。狗在嗥叫!它们多么仇恨赶狗人,仇恨这条林间小径!他们走了!一辆接一辆雪橇滑远了,消隐在沉寂里。他们全走了。他们离开了他的生命,留下他独自面对临终的一刻。
不。雪在鹿皮靴下嘎吱嘎吱作响,一个身影出现在身边,一只手轻柔地落在他的头上。是他善良的儿子才会这样做的。他想起了其他老人,他们的儿子在部落走后不曾等待他们。但是他的儿子等了。他在万千思绪里飘飘而行,儿子的声音把他带回现实。
“您这样行吗?”他问道。
老人答道:“我行。”
“您身边有柴,”年轻人接着说,“火也挺旺。今早天色不好,冷是不冷了,但马上就会下大雪,现在已经在飘雪花了。”
“是的,正在下。”
“部落的人走得匆忙。行装太重,肚子空空的,路太远,所以他们走得匆忙。我也要走了。您真能行吗?”
“行,我像片陈年枯叶,依然轻附在枝上!风一吹就会飘下,声音也变得像个女人。眼睛不中用,脚在哪里都不知道,两脚沉重,我累了,但这样不错。”
他愉悦地挺起头,听着最后一丝幽怨的踏雪声消失在远处。他知道儿子就这样和他永别了。他用手匆匆爬到柴堆边。柴堆兀立在他和向他敞开的永恒之间。考验他生命的竟是一把干柴。柴将一根一根地焚身于火,死亡也就一步一步地逼近。当最后一根柴放出最后一丝光热,寒气就开始行动了。先是脚被占领,然后是手。接着麻木四处蔓延,从四肢向躯体深处挺进,头倒在膝盖上,接着他便永远地睡着了。
很轻飘。人,不可能不死。
他不抱怨。生命就是如此。他从大地而生,靠大地生活,他对这一法则不陌生。这是一切生命的法则。天地并不慷慨,对活生生的个人,她并不关爱。她关注的只是种类,即人种。这算是老科 斯 库 斯 原始思维中最为抽象的观念,然而他却抓住了根本。
他看到了天地在生命中的具象。柳枝先有树液,接着噗噗地绽开翠绿的嫩芽,最后黄叶纷飞——只在这一过程中叙述着整个历程。对于个人,天地只赋予他一个使命,若是不履行,他马上死亡。若是履行,他最终 还 是死亡。天地对此毫不在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适应者大大有赏。但在这件事里,被关注的只是适应这件事本身,而不是适应的一个个个体的人。
科 斯 库 斯 的部落源远流长,代代相传。部落一直繁衍了下来,这是真的。这部落的存在,是因为部落全体成员的适应,上溯至无法追忆的过去,他们众多的长眠之地没人记得清,他们不计其数,他们仅是一些插曲。他们的流逝,犹如一朵朵夏云。他也是一个插曲,也会消亡。天地不仁,她只给生命赋予一次使命,制定一个法则。生命的使命是获取永恒,生命的法则却是消亡。
姑娘是个可人的尤物,双乳圆鼓,体格健壮,步履轻盈,双目晶莹。可她面临着自己的使命。于是双目更加晶莹,步履更加轻盈,和少男在一起,她忽而奔放,忽而羞怯,她令他们忐忑不安。姑娘愈来愈漂亮,直到有个猎手再也控制不住,将她带进自己的小屋,叫她给他做饭、操劳,直至成为他孩子的母亲。生育了儿女,美丽便离她而去,手脚颤巍巍,明眸变得混浊,成了发坠齿摇的老妪,坐在火旁哄小孩倚着她那枯槁的脸颊寻乐。她的使命完成了。之后,在承受了饥饿的初次重创或走完了漫漫人生小路之后,她就会像他一样,被孤独地遗弃在雪中,留在一小堆干柴旁边。这就是生命的法则。
他细心地往火里加了一小块木柴,冥思下去。
世界如一,万物如一。繁霜初降,蚊虫便消失,小松鼠悄悄溜走,寻觅安身之地。兔子老了,行动不便,再也跑不过对手。即使是只健壮的熊,也会变得笨拙,双目混浊,喜爱争斗,最终要被一群嗷嗷叫的猎犬扑倒。
他记得自己怎样将父亲遗弃在克朗代克河上游。那是一个冬天,在牧师来的前一个冬天,他来时携带着《圣经》和一盒药。许多次,科 斯 库 斯 一想到那个盒子,便不由得直咂嘴,尽管现在嘴巴不再滋润了。那“止痛剂”真是奇妙。可那牧师却是个麻烦,他来驻地根本不带肉,吃东西时却津津有味,惹得猎手们抱怨不已。望着马育一家分给他的猎物,他沮丧地嘘喘着气。后来,几只狗嗅到了气味,将围盖的石块拱开,抢夺他抛弃的骨头。
科 斯 库 斯 又往火里添了一块柴,沉入更沉重的往事里。
那一年,大饥荒来了,老人们枵腹靠近火堆,嘴里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个古老的传说:育空河连续三个冬天泛滥奔腾,又连续三个夏天大河上下冰封千里。就在那次大饥荒里,他失去了母亲。那年夏天,鲑鱼未曾回游,于是部落期待着冬天,等待着麋鹿的到来。冬天终于来了,可麋鹿却不见踪影。即使是在这些老人漫长的一生里,也从未见过这种事情。过了七个年头,但麋鹿 还 是没来,兔子也不见增多,狗瘦得只留一副皮囊了。在沉重的夜幕下,只听见孩子的哭泣,他目睹了他们的死亡, 还 有女人和老人,能活着再见春陽的,十人中不到一人。那是怎样的饥荒啊!
可也有许多次,他看到兽肉在手中腐烂,狗一条条肥胖起来,因喂得太多而不中用——那样它们是无法追捕猎物的,女人挺着怀孕的大肚子,小屋的四周,躺着懒洋洋的男孩和女孩。男人也挺着装满食物的大肚皮,古老的部落战争复活了,他们越过界线,闯到南边去屠杀佩利人,侵入西部,坐在塔那那人已熄灭的篝火旁边。
他记得,在他 还 是个孩子时,在富得流油的日子里,他看见狼扑倒一头麋鹿。津哈和他一道躺在雪地上观看——就是那个津哈,他后来成了最狡猾的猎手,但最终 还 是掉进育空河的冰窟窿里。一个月后,他们发现了他,样子 还 是他爬到冰窟窿中途的情景,只是整个人被封冻在冰块里。
至于那头麋鹿。那天,津哈和他离开家门,学着他们的父亲玩捕猎的游戏。在小河的河床上,他们发现了麋鹿新留的足迹,旁边 还 有许多狼的足迹。“是头老麋鹿,”善辨足迹的津哈道,“这老麋鹿赶不上群,狼将他从他的伙伴中截了下来,就死死追捕他。”事情原本如此,这是狼的德行。它们将一直跟在老麋鹿的后面,不管是白天 还 是黑夜,从不歇息,在他身后嚎叫着,或猛咬它的鼻子,死死缠住它,直到老麋鹿轰然倒地。猎杀欲在他和津哈的心中猛烈膨胀起来!这一幕肯定过瘾极了!
两双热切的脚飞奔着,他们追进小径。那时的科 斯 库 斯 ,眼睛不灵光, 还 是一个没有经验的追猎者,只是盲目地跟在津哈的后头,何况路 还 那么宽呢。他们踩着散乱的蹄印,足底跑得发烫,阅读着新印上去的每一个蹄印,想象着一幕幕狞厉的场景。
现在,他们追到了一个地方,一切迹象表明麋鹿曾在这里停顿了片刻。那些印迹显示,麋鹿足有成人躯体的两三个大。地上的积雪一片狼藉,雪地中央嵌满了老麋鹿飞扬的蹄印,四周浅印着繁星般的狼的足迹。那些痕迹表明,曾有几只狼趴在一边休息,而另外的狼却在向老麋鹿进攻。它们躯体压出的雪印那么鲜明。雪地上躺着一只死狼,它被老麋鹿的巨蹄踢中并踩裂,露出白骨。
他俩继续前行,然后再次停下来,此地显示老麋鹿曾再次停顿。这庞然大物就是在此处作拼命的挣扎。雪中的痕迹,表明它两次被扑倒,然而两次它都挣脱狼群站了起来。他本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不管怎样,他的生命欲望是那么强烈。津哈说,怪极了,被扑倒的麋鹿能挣脱群攻,这真是件奇事。当他们告诉巫师时,他也看到了那些痕迹,为之惊奇不已。
他们追至河畔。在这里,麋鹿想爬上河岸,逃进森林,可狼群从后面飞扑到它背上,他后肢直立,前肢悬空,向后倒在狼群身上,将其中两只狼深压在雪地里。显然,死亡临近他了,同伴们都已远去。老麋鹿又两次甩开狼群,间隔很短,相距很近。
小径现在已是一条斑斑的血径,庞然大物原来轻盈的跳跃已变得短促而凌乱。此刻,前面传来第一声决战的吼叫——不是追逐者的群嗥,而是短促的咆哮,这表明双方正血肉相搏,利齿在对肌肉撕扯。津哈迎着暴风雪爬行,跟在他身边的是日后成为部落首领的科 斯 库 斯 ,他俩一道扒开一棵云杉低矮的树枝,窥视着前方,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悲壮的场景,一个庞大生命的最后一幕。
那最后的场景,就像少年时代所有的深刻记忆,他仍历历在目。在他昏花的老眼里,这生动鲜活的最后一幕仍和遥远的少年时代一样清晰。
在经历“老麋鹿和狼群”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为之震撼不已,当他作为大伙的领头人,作为部落的酋长时,他勇敢大胆,他的名字成了挂在佩利人嘴边吓唬孩子的口头禅,更了不起的是,在旷野上,刀对着刀,他干掉了一个陌生的白人。
他追忆着似水年华,篝火渐渐暗淡,严寒逼了上来。最后的两块木柴被添进火里,他对生命恋恋不舍。要是西卡图花始终挂念着她的外公,给他的一把柴会更多些,他的生命会长一点。这事本是举手之劳。可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自从“海狸”——津哈儿子的儿子与她一见钟情,她便不再想到自己的长辈了。是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快活的青春时光里,他不也做过同类的事吗?有一会儿,他在一片沉寂中倾听着。也许,儿子的心会变软,会带着狗回来,把他的老父接回部落到满是肥麋鹿的地方去。
他凝神静听,翻腾的脑海开始平静了。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沉寂中,只有他的呼吸声。真静呀。听!那是什么?一阵寒冷透过他的全身。一声悠长的嚎叫划破了沉寂。那么熟悉的声音,居然就在身边。接着,他幽暗的眼睛里显出了那头麋鹿——那头衰老的雄麋鹿——腰肋被撕裂了,血淋淋的,毛皮上血迹斑斑,一对分叉的大犄角垂下后又往上作最后的一挑。
他看到一只只银灰的身躯晃动着,一双双眼睛闪闪发光,一条条舌头卷来卷去,一颗颗尖牙淌下涎水。他 还 看见冷酷的包围圈在收缩,直到在乱糟糟的雪地中变成一个黑点。
一张尖嘴触到他的脸颊,冰冷潮湿。这一碰,使他猛地闪回现实,手伸向篝火,从中拉出一块燃着的木柴。因天生就怕人,那野兽一时胆怯,退了回去,向他的同伴发出了一声长嗥。他的同伙们一齐群嗥,围成一个灰灰的圆圈,蹲伏着,淌着口水。老人听到圆圈在缩小。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柴,先是嗤之以鼻,继而吼叫咆哮,但是喘息的野兽不肯散去。一只野兽向前蠕动它的胸膛,拖拉着腰腿。又来了第二只,第三只,可哪一只都没退回。
对生命,何必那么恋恋不舍呢?他突然问着自己,便把燃着的木柴丢在了雪地上。木柴一会就熄了。那个活生生的圆圈不安地咕哝着,但却坚守不退。他的眼里再次映出了那头最后仍挺立着的老麋鹿。
科 斯 库 斯 的头渐渐垂在了膝盖上,他感到自己与天地融为一体。在这一切之后,又有什么不好呢?
难道这不是生命的法则吗? #杰克·伦敦#
《基斯的传说》作者:杰克·伦敦
那个时代,悠远极了。基 斯 住在北极的海边上,是那个村落的酋长。经过多年的繁荣以后,他带着荣耀离开人世,他的名声代代相传。他的时代过去很久了,只有老翁才记着他的名字;老翁们从更早的老翁们那儿听到他的名字和传说,老翁们又讲述给他们的儿女听,儿女们又讲给他们的孩子听,时间流逝着,这个故事流传着。
当极夜来临、暴风雪横扫冰天雪地、千山万壑杳无人迹时,人们躲在屋里,偎在火堆边,听着基 斯 是怎样从村中最简陋的圆顶茅屋里,上升到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的。
老翁们说,他是个智慧的少年,健壮而又明理。他见过十三个太陽,人们就是用他的方式来计算岁月的。每个冬天,太陽沉入黑暗的大地之下;在下一年中,又有一个新的太陽出来,这样他们就能再次体验温暖,看清彼此的面孔。
基 斯 的父亲是位勇士,死于一个荒年。那年他与一只巨大的北极熊展开搏杀,想以熊肉拯救饥饿的人们。急战中,他抱着那只熊拼杀,骨头全断了,熊吃了很多他的肉,但他的性命最终拯救了人们。基 斯 是他的独子,他死了之后,家中只剩下了基 斯 母子俩。不过,人们易于忘恩负义,他们忘却了他父亲为何牺牲。他 还 只是个孩子,他的母亲也只是个女人,母子俩很快为大家视而不见,不久,他们就住进了最破落的茅屋。
一个夜晚,在酋长科万的大茅屋中,召开了村务会,基 斯 在会上表示,他已是条汉子了,他以大人的样子站起来,等嗡嗡声静了下去,才开口说:“肉食的确是按比例分配给了我,但常常是又老又糙,骨头尤其多。”
灰白头发和黑亮头发的猎手们都愣了,这样的场面,他们可是第一次碰到,一个少年居然像个大人那样发言,而且当着他们的面,直击人心隐密处。
基 斯 沉稳而严峻地接着说道:“我知道我的父亲勃克是一位杰出的猎手。我敢于这样讲,是因为据说他带回家的肉,比两个最优秀的猎手的 还 要多;他用自己的双手,参加了肉食的分配;他用自己的双眼,看着最老的妇女和最老的男人,拿到了公平的份额。”
“不!不!”男人们喧嚷起来,“把那小伢轰出去!”“上床睡觉去!”“他怎么能向男人和白胡子们说话!”
基 斯 稳稳地等待着人们平静下去。
“你有一位妻子,乌赫,”他说,“你是在为她说话; 还 有你,马苏克,也有一位母亲,你们是为了她们说话。而我的母亲,除了我之外,什么人也没有,因此我要讲话。我要说,由于勃克为了大家而牺牲,我,作为他的儿子,伊基伽,我的母亲和他的妻子,只要部落里有足够的肉食来分配,就应该分给我们足够的肉。我,基 斯 ——勃克之子,就要这样说。”然后他坐下,静听他的话所引起的騷动。
“小伢应在村务会上发言吗!”乌赫嘀咕道。
“难道需要吃奶的娃娃来告诉大人该去干什么?”马苏克大喊道,“难道我就该是个要让每个哭着要肉吃的孩子来嘲弄的男人?”
人们沸腾起来,他们命令他滚到床上睡觉去,声称将不再给他一点儿肉,他的无礼,将招来一顿狠揍。
基 斯 两眼闪闪发亮,热血沸腾,在一片咒骂声中,他猛地站起来:“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听着!”他吼道,“我将永远不会在村务会上发言,永远不会了!直到人们前来对我说:‘好吧,基 斯 ,你该讲话了,好了,这是我们的愿望。’记住我的话吧,你们这些人,因为这是我最后的话。勃克——我的父亲,是一位杰出的猎手;我,他的儿子,也将去猎取我要吃的肉食。现在,我 还 要你们知道,我杀死的猎物,将会得到公平的分配。再没有鳏寡老弱的人,会在壮汉因撑得过多而哼哼唧唧时,因为肚中空空而在夜里哭泣。将来会有那样的日子,羞耻将落到那些吃得过多的壮汉头上。我,基 斯 ,就是这样说的!”
嘲笑声伴随着他,他走出了茅屋,紧闭双唇,直视前方而去。
第二天,他一个人沿着冰土交汇的海岸线向前走去。人们看到他拿着一张长弓和许多倒钩骨箭,肩上背的是他父亲的大猎矛。一路上,人们哄笑着,这样的事人们第一次见到。这样小的男孩子,从来没有出过猎,更不用说是单打独斗。有的人摇着头、感叹着;女人们则哀怜地望着满脸重忧的伊基伽。
“他不久会回来的。”她们安慰他的母亲。
“让他去吧;那对他是个教训,”猎人们说,“他马上就得回来,以后嘴巴会软的。”
但一天过去了,接着是第二天,第三天风暴袭来,却不见基 斯 归来。伊基伽扯着自己的头发,把浸有海豹油的烟灰涂在脸上,以示悲伤;女人们用尖刻的言词,指责男人们对待基 斯 不公,激他去送死。男人们一声不吭,准备暴风雪过后,马上出去找回他的尸体。然而,第四天清早,基 斯 却大踏步走进村庄,在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大挂新鲜熊肉,他迈着大步,言语中流露着自豪。
“男人们,带着狗和雪橇去吧,沿着我的足迹,今天出行要好得多,”他说,“在冰上有很多肉——一只母熊和两只半大的熊仔儿。”
伊基伽高兴极了,而基 斯 却以男子汉的派头对她说:“来呀,伊基伽,让我们吃吧,然后我要睡觉,太累了。”
他走进自家的圆顶茅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一家伙连睡了二十个小时。
开头人们狐疑不已,悄悄议论。杀死一只北极熊是件险活,而险中又险的是,杀死一只母熊和她的幼仔儿。男人们难以相信一个小男孩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奇迹。而女人们则嚷嚷着他背回来的新鲜肉食,一起讥笑男人们的疑虑。因此当他们散开去时,仍旧唠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要是事情真是那样的话,他或许会忘记切开大熊,而此刻的北极,一旦熊被杀死之后,这是首要的工作。要不然的话,肉就会像最锋利的刀刃那样冻得僵硬。而一只三百磅重的大熊冻硬了的话,要把它放上雪橇,在崎岖的冰面上拖行,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但是他们发现,基 斯 不仅把熊给杀了,而且 还 用真正的猎手方式,把那只野兽割成四份,掏净了它的心肝五脏。
这样,一个神秘的光环笼罩了基 斯 ,他的光辉形象愈来愈高大。
第二次出猎,他杀死了一只半大的熊,之后,是一只大公熊和一只大母熊。他一次狩猎通常要花三四天,有时在冰原上耗上一周也不奇怪。每次出猎,他都独自一人。大伙很惊奇,“他是怎样干的?”他们大眼瞪小眼:“为何连狗都不要?狗可是缺不了的呀。”
“你为何只猎熊?”科万有一次硬着头皮问他。
基 斯 的回答很妙:“熊的肉多呀。”
但是村子里 还 是响起了巫术的流言。“他有鬼相助,”一些人一副自认高明的样子,“当然厉害啦,除了鬼魂相助, 还 能是什么呢?”
“也许不是鬼,而是善者,是神保佑吧,”有些人说。“大家都知道他父亲是个神猎手。也许他父亲的英灵在助他打猎,他才得到了好处,谁知道呢?”
然而,他的猎物不断,那些蹩脚的猎人们常常忙着拖运他猎下的肉。他分肉公平,像他父亲那样,他要看着最年幼的女孩儿和最老迈的老妪得到她们那公平的一份,他留给自己的不会多于他必需的。
公平而又神奇,他因此为人们所敬畏;大家谈论着让他在科万之后做酋长。由于他的功绩,人们期盼着他再次出现在村务会上,但是他从不出席,人们也难以启齿。
“我想建造一个圆顶茅屋。”一天,他对科万和几位猎手说:“那应是一个大茅屋,伊基伽和我可以在里面安适地栖居。”
“啊。”他们认真地点头。
“但我没有时间,我的职业是打猎,它用去了我所有的时间。因此,村子里吃过我打的肉的男女们给我造个茅屋才是公平的。”
据此,茅屋就建了起来,其规模甚至超过了科万的居所。基 斯 和母亲搬了进去,那是自勃克死后他们所享受的第一个豪宅。就她而言,这不光是物质上的豪宅,由于她那神奇的儿子,和他给她的地位,她被看作是村里的第一妇人。女人们前来拜访她,聆听她的指点;当她们之间或者同男人们发生争吵时,她们就搬出这女人的名言。
然而基 斯 神秘的狩猎术,一直在男人们的头脑中挥之不去。一次,乌赫碰到了基 斯 ,指控他在用巫术。
“有人说,”乌赫陰陰地说,“你喜欢和‘鬼’混,出卖灵魂得回报。”
“我猎的肉里有鬼吗?”基 斯 说,“村子里有人吃它得了怪病吗?你如何知道我和巫鬼混在一起?是不是因为嫉妒而胡思乱想?”乌赫灰头土脸地溜了,女人们在身后嘲笑他。但晚上的村务会上,经过长时间讨论后,男人们决定在基 斯 出去打猎时,派人跟踪。基 斯 一出猎,比姆和勃恩——两位最机灵的年轻猎手,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五天后他们回来了,两眼红肿,舌头不听使唤,但总算讲清了他们见到的一切。村务会在科万的家中紧急举行,比姆开讲道:
“弟兄们!不负大家所托,我们一路机警地跟踪着基 斯 ,而他不知道我们在他后面。在第一天的路上,他迎面遇到了一只大公熊,那真的是一只巨熊。”
“大得不能再大了,”勃恩作证并接着说,“但是那只熊却拒绝搏斗,它转过身,在冰上慢慢地走开。这是我们从岸上的岩石后看到的,熊朝着我们走来,后面跟着毫不惧怕的基 斯 ,他在熊的后面尖声喊叫,挥舞着臂膀,制造着杂音。然后熊被激怒了,它支着后腿站起来,大声咆哮,但是基 斯 却直对着熊走了过去。”
“啊,”比姆继续讲那故事,“正对着熊,他走了上去。熊扑上来抓他时,基 斯 又跑开了。但是在跑的时候,他在冰上丢下一个小圆球,熊停了下来去闻它。基 斯 继续边跑边丢下小圆球,熊就一一把它们吞下。”
人们惊叹、喊叫、吵闹起来,乌赫则跳出来,表示不信。
“嘴会造假,眼睛造不了假。”比姆说道。
勃恩说:“啊,是我们亲眼所见。这样继续着,突然熊立起身子,痛吼起来,前爪拼命地扑腾。基 斯 马上退远。但熊不再管他了,看来吞进体内的小圆球控制了它。”
“对,是体内的东西,”比姆插进来,“它用爪子抓挠肚子,就像一只玩耍的小狗在冰上跳来蹦去,但那嘶吼决非在玩耍,而是痛得受不了。那场面我可是第一次见!”
“对,我也一样,”勃恩再插进来,“而且是那么大的一只熊。”
“这是巫术。”乌赫声称。
“这我不清楚,”勃恩说,“我只说眼睛看到的事情。过了一会儿,熊就疲软了,它很重,使劲跳了跳,就沿着冰岸走了下去,头向两边摇动着,后来它坐下来,又哀嚎起来。熊后面跟着基 斯 ,基 斯 后面跟着我们,一连四天,就这样跟着。熊越走越不行了,而且从未停止过痛吼。”
“魔力!”乌赫惊叹道,“肯定是魔力!”
“大概是吧。”
比姆接过勃恩的话,“熊一跌一撞,一会儿跌向左,一会儿撞向右,一会儿向前进一步,又马上向后退二步,一会儿围着足迹转圈,最后走近了基 斯 第一次遇到它的地方。它已软得一塌糊涂,再也爬不动了,这时,基 斯 走上去,用矛最终使它解脱了。”
“然后又怎么样了?”科万急问。
“后来我们就离开了正在给熊剥皮的基 斯 ,跑了回来,杀熊的消息就传开了。”
那天下午,女人们把熊肉嗨哟嗨哟地拖进村,而男人们却全坐在屋里开大会。
基 斯 在女人的簇拥下凯旋而归。男人们派了个人,请他前来开村务会。但此人只带回一句话,他又累又饿,他的圆顶茅屋又宽敞又暖和,可以坐很多人。
男人们个个好奇至极,整个村务会的人,由科万打头,朝基 斯 的茅屋走去。他正在大吃大喝,但礼貌地迎接了他们,让他们按辈分就坐。伊基伽既自豪又羞怯,基 斯 却很沉稳。
科万把比姆和勃恩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走近基 斯 ,严峻地问:“所以,你必须解释一下,基 斯 ,你那打猎的方式,是巫术吗?”
基 斯 抬起头,向屋顶瞟了一眼,脸上绽开了一朵笑容,说:“不是啊,科万,一个男孩子是不知道任何巫术的,我丝毫不了解什么巫术,我只是创造了一种狩猎北极熊的新技巧,如此而已。那是‘智’术,而并非什么巫术。”
“任何人都能学会?”
“任何人。”
一片寂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基 斯 一个人仍大吃大喝着。
“那……那……那你能告诉我们吗,基 斯 ?”科万声音颤抖。
“好吧,我会告诉你们。”基 斯 嘬完了一口骨髓,站起身来,“非常简单,看着!”
他拣起一薄片鲸鱼骨给大家看,它的一端像针尖那么尖锐。他小心地把骨片卷成圈儿,它消失在紧握的手掌中。然后,他一松手,骨片弹了起来。他拣起一块鲸油。
“就这样,”他说,“拿一小块鲸油,这样,像这样,再把一块鲸骨片儿包在它的里面,就这样,要把鲸骨片儿很紧地卷成卷儿,在包有鲸骨的鲸油外面再包上一层鲸油。然后把它放在外头,让它冻成一个小圆球。熊吞下了小圆球后,鲸油就会融化,带有尖端的鲸骨卷儿就会弹开,熊就会觉得难受,当它难受得不行时,你就可以用矛槍来刺杀它了。非常的简单。”
乌赫说:“哇!”
科万说:“啊!”
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发出了一声感叹。他们恍然大悟。这就是基 斯 的传说。他生活在遥远时代的北冰洋上,他使用的是智术而不是巫术,他从最破落的圆顶茅屋中成长为村子里的酋长。据说他很高寿。在他当酋长的年代里,他的部落一直繁衍不绝,再没有寡妇或者病残之人由于没有肉吃而夜哭不已。 #杰克·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