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图书公司》作者:海明威
在那些日子里,我没有钱买书。我从莎士比亚图书公司出借书籍的图书馆借书看。莎士比亚图书公司是西尔维亚•比奇开设在奥德翁路12号的一家图书馆和书店。在一条刮着寒风的街上,这是个温暖而惬意的去处,冬天生着一只大火炉,桌子上和书架上都摆满了书,橱窗里摆的是新书,墙上挂的是已经去世的和当今健在的著名作家的照片。那些照片看起来全像是快照,连那些故世的作家看上去也像还 活着似的。西尔维亚有一张充满生气轮廓分明的脸,褐色的眼睛像小动物的那样灵活,像年轻姑娘的那样欢快,波浪式的褐色头发从她漂亮的额角往后梳,很浓密,一直修剪到她耳朵下面和她穿的褐色天鹅绒外套的领子相齐。她的腿很美,她和气、愉快、关心人,喜欢说笑话,也爱闲聊。我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比她待我更好。
我第一次走进这家书店的时候心里很胆怯,因为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参加那出借图书馆。她告诉我可以等我有了钱再付押金,就让我填了一张卡,说我可以想借多少本书就借多少。
她没有理由信任我。她并不认识我,而我给她的地址,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74号,又是在一个不能再穷的地区。但她是那么高兴,那么动人,并且表示欢迎,她身后是一个个摆满着图书也就是这家图书馆的财富的书架,像墙壁一般高,一直伸展到通向大楼内院的那间里屋。
我从屠格涅夫开始,借了两卷本的《猎人笔记》和戴•赫•劳伦斯的一部早期作品,我想是《儿子与情人》吧,可西尔维亚对我说想多借一些也行。我便选了康斯坦斯•迦纳译的《战争与和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徒及其他》。
“如果你要把这些都读完,就不会很快回到这儿来,”西尔维亚说。
“我会回来付押金的,”我说。“我在我的住处有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你可以在任何方便的时候付。”
“乔伊斯一般什么时候上这儿来?”我问道。
“要是他来,平常总要在下午很晚的时候,”她说。“你见过他吗?”
“我们在米肖餐馆见到过他跟家人在一起吃饭,”我说。“可是在人家吃饭的时候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而米肖餐馆的价格又很贵。”
“你常在家吃饭吗?”
“现在大都这样,”我说。“我们有个好厨师。”
“在你那地区附近没有什么餐馆,是吗?”
“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拉尔博瓦莱里•拉尔博(ValeryLarbaud,1881—1957)为法国小说家、诗人、评论家,曾把柯勒律治到乔伊斯等欧洲作家的作品译成法语出版。在那儿住过,”她说。“他非常喜欢那地段,可惜就是没有餐馆。”
“最近的一家价廉物美的饭店要跑到先贤祠那一带。”
“那一带我不熟悉。我们都在家就餐。你跟你的妻子哪天务必上我家来玩。”
“等我来给你付押金的时候吧,”我说。“但是非常感谢你。”
“书别看得太快啦,”她说。
在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的家是一个有两居室的套间,没有热水也没有室内盥洗设施,只有一只消毒的便桶,用惯了密歇根州那种户外厕所间的人是并不觉得不舒适的。但是可以眺望到美丽的景色,地板上铺一块上好的弹簧褥垫做一张舒适的床,墙上挂着我们喜爱的画,这仍不失为一个使人感到欢乐愉快的套间。我拿了这些书回到家里,把我新发现的好地方告诉我的妻子。
“可是,塔迪,你一定要今天下午就去把押金付了,”她说。
“我当然会这样做的,”我说。“我们俩都去。然后沿着塞纳河和码头去散步。”
“我们可以沿塞纳河路散步,去看所有的画廊和商店的橱窗。”
“对。我们可以上任何地方去散步,我们可以上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去待会儿,那儿我们谁也不认识,也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喝一杯。”
“我们可以喝上两杯。”
“然后可以找个地方吃饭。”
“不,别忘了我们还 得付图书馆押金呢。”
“我们要回家来,在家里吃,我们要吃一顿很好的晚餐,喝合作社买来的博讷酒产于法国中东部的博讷城的一种普通干红葡萄酒。,你从那窗口就能看到橱窗上写着的博讷酒的价钱。随后我们读读书,然后上床做爱。”
“而且我们决不会爱任何其他人,只是彼此相爱。”
“对,决不。”
“多么好的一个下午和傍晚啊。现在我们还 是吃中饭吧。”
“我饿极啦,”我说。“我在咖啡馆写作只喝了一杯奶咖。”
“写得怎么样,塔迪?”
“我认为不错。我希望这样。我们午餐吃什么?”
“小红萝卜,还 有出色的小牛肝加土豆泥,加上一客苦苣色拉。还 有苹果挞。”
“那么我们就可有世界上所有的书籍阅读了,等我们出门旅行的时候就能带这些书去了。”
“这样做对得起人吗?”
“没问题。”
“她那儿也有亨利•詹姆斯的书吗?”
“当然。”
“哎呀,”她说。“我们运气真好,你发现了那个地方。”
“我们一向是运气好的,”我说,像个傻瓜,我没有用手去敲敲木头西方迷信,人们认为在夸自己有好运气以后要用手敲敲木头,以免好运气跑掉……公寓里也到处有的是木头可以让人去敲啊。
#海明威#
《斯泰因小姐的教诲》作者:海明威
等我们回到巴黎,天气晴朗、凛冽而且美好。城市已经适应了冬季,我们街对面出售柴和煤的地方有好木柴供应,许多好咖啡馆外边生着火盆,这样你坐在平台上也能取暖。我们自己的公寓暖和而令人愉快。我们烧的是煤球,那是用煤屑压成的卵形煤团,放在木柴生的火上,而大街上冬天的陽光是美丽的。现在你已习惯于看到光秃秃的树木衬映着蓝天,你迎着清新料峭的风走在穿越卢森堡公园的刚被雨水冲洗过的砾石小径上。等你看惯了这些没有树叶的树木,它们就显得像是雕塑,而冬天的风吹过池塘的水面,喷泉在明媚的陽光中喷涌。由于我们在山里待过,现在所有的远景,看起来都变得近了。
由于海拔高度的改变,我对那些小山的坡度毫不在意,反而怀着欣快的心情,于是登上旅馆顶层我工作的那个房间也变成了一种乐趣,从这房间可以看到这地区高山上的所有屋顶和烟囱。房内的壁炉通风良好,工作时又暖和又愉快。我买了柑橘和烤栗子装在纸袋里带进房间,吃橘子的时候,剥去了皮,吃那像丹吉尔红橘那样的小橘子,把橘皮扔在火里,把核也吐在火里,等我饿了,就吃烤栗子。多走了路,加上天冷和写作,总使我感到饥饿。在顶楼房间里,我藏了一瓶我们从山区带回来的樱桃酒,每当快写成一篇小说或者快结束一天的工作时,我就喝上一杯这樱桃酒。我一做完这天的工作,就把笔记簿或者稿纸放进桌子的抽屉里,把吃剩的柑橘放进我的口袋。如果放在房间里过夜,它们就会冻结。
我知道自己干得很顺利,走下那一段段长长的楼梯时,心里乐滋滋的。我总要工作到干出了一点成绩方始罢休,我总要知道了下一步行将发生什么方始停笔。这样我才能有把握在第二天继续写下去。但有时我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却没法进行下去,我就会坐在炉火前,把小橘子的皮中的汁水挤在火焰的边缘,看这一来毕毕剥剥地窜起蓝色的火焰。我会站在窗前眺望巴黎千家万户的屋顶,一面想,“别着急。你以前一直这样写来着,你现在也会写下去的。你只消写出一句真实的句子来就行。写出你心目中最最真实的句子。”这样,我终于会写出一句真实的句子,然后就此写下去。这时就容易了,因为总是有一句我知道的真实的句子,或者曾经看到过或者听到有人说过。如果我煞费苦心地写起来,像是有人在介绍或者推荐什么东西,我发现就能把那种华而不实的装饰删去扔掉,用我已写下的第一句简单而真实的陈述句开始。在那间高踞顶层的房间里我决定要把我知道的每件事都写成一篇小说。我在写作时一直想这样做,这正是良好而严格的锻炼。
也是在那间房间里,我学会了在我停下笔来到第二天重新开始写作这段时间里,不去想任何有关我在写作的事情。这样做,我的潜意识就会继续活动,而在这同时我可以如我希望的那样听别人说话,注意每件事情;我可以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学习;我可以读书,免得尽想起我的工作,以致使我没能力写下去。当我写作进展顺利,那是除了自我约束以外还 得运气好才行,这时我就走下楼梯,感到妙不可言,自由自在,可以到巴黎的任何地方信步闲游。
如果在下午我走不同的路线到卢森堡公园去,我可以穿过这座公园,然后到卢森堡博物馆去,那里的许多名画现在大部分已转移到卢浮宫和网球场展览馆去了。我几乎每天都上那里去看塞尚,去看马奈和莫奈以及其他印象派大师的画,他们是我在芝加哥美术学院最初开始熟悉的画家。我正向塞尚的画学习一些技巧,这使我明白,写简单而真实的句子远远不足以使小说具有深度,而我正试图使我的小说具有深度。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可是我不善于表达,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这一点。何况这是个秘密。但如果卢森堡博物馆里灯光熄灭了,我就一直穿过公园去花园路27号葛特鲁德•斯泰因葛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Stein,1874—1946),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曾就读于拉德克利夫学院和约翰斯•霍布金斯大学。1902年前往欧洲,自1903年起直至去世始终蛰居巴黎。她在文学创作上是一个实验派,写作强调文字重复,讲究集中,其中极致的作品使人难以卒读。20年代中,她的工作室成为侨居巴黎的英美作家、艺术家会聚的中心之一。住的那套带工作室的公寓。
我的妻子和我曾拜访过斯泰因小姐,她和跟她住在一起的朋友指艾丽斯•巴•托克拉斯(AliceB.Toklas,1877—1967),她的秘书兼女伴。两人有同性恋关系。斯泰因曾以艾丽斯的口气写成《艾丽斯•巴•托克拉斯自传》一书(1933年出版),实为她本人的自传。对我们非常亲切友好,我们喜爱那挂着名画的大工作室。它正像最优良的博物馆中的一间最好的展览室,可就是没有她们那儿的暖和而舒适的大壁炉,她们招待你吃好东西,喝茶和用紫李、黄李或野覆盆子经过自然蒸馏的甜酒。这些都是气味芳香而无色的酒,从刻花玻璃瓶倒在小玻璃杯里待客的,而不论它们是否是quetsche,mirabelle或者framboise即上文所指用紫李、黄李或野覆盆子制成的酒。,味道都像原来的那种果实,在你的舌头上变成一团有节制的火,使你感到暖烘烘的,话也多起来了。
斯泰因小姐个头很大但是身材不高,像农妇般体格魁梧。她有一对美丽的眼睛和一张坚定的德国犹太人的,也可能是弗留利人弗留利为今意大利东北部一古地区,历史上受到诸邻国入侵,一再易手,于1918年回到意大利之手,1945年,其东部被划入南斯拉夫。的脸,而她的衣着、她的表情多变的脸以及她那好看、浓密而富有生气的移民的头发,头发的式样很可能还 是大学读书时的那种,这些都使我想起一个意大利北部的农妇。她不停地讲着,起初谈的是人和地方。
她的同伴有一副非常悦耳的嗓子,人长得很小,很黑,头发修剪得像布泰•德•蒙韦尔插图中的圣女贞德,而且长着一只很尖的鹰钩鼻。我们第一次见到她们时,她正在一块针绣花边上绣着,她一面绣着一面照看食物和饮料并且跟我的妻子闲聊。她跟一个人交谈,同时听着两个人说话,常常会半途打断那个她没有在交谈的人。后来她向我解释,她总是跟妻子们交谈。她们对那些妻子很宽容,我的妻子和我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们喜欢斯泰因小姐和她的朋友,尽管那个朋友叫人害怕。那些油画、蛋糕以及白兰地可真是美妙极了。她们似乎也喜欢我们,待我们就像我们是非常听话、很有礼貌而且有出息的孩子似的,我还 感觉到她们是因为我们相爱着并结了婚而宽恕我们——时间将会决定这一点——所以当我的妻子请她们上我们家去喝茶时,她们接受了。
她们来到我们的套间的时候,似乎更喜欢我们了;但这也许是因为地方太小,我们挨得更近的缘故。斯泰因小姐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提出要看看我写的短篇小说,她说她喜欢那些短篇,除了一篇叫《在密执安北部》的。
“写得很好,”她说。“这是一点儿没问题的。但这篇东西inaccrochable这是一个法语词,意为“无法挂出来的”……那意思是好像一个画家画的一幅画,当他举行画展时他没法把它挂出来,也没人会买这幅画,因为他们也没法把它挂出来。”
“可要是这并不是婬秽的而不过是你试图使用人们实际上会使用的字眼呢?如果只有这些字眼才能使这篇小说显得真实,而你又必须使用它们呢?你就只能使用它们啊。”
“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她说。“你决不能写任何无法印出来的原文仍是那个法语词inaccrochable(无法挂出来的),这里引申为“无法印出来的”。东西。那是没有意义的。那样做是错误的,也是愚蠢的。”
她本人想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作品,她告诉我,而她是会发表的。她对我说,我这作家还 不够好,在那家刊物或《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不了作品,但是我可能是一个具有自己的风格的新型作家,不过第一件事要记住的是不要去写那种无法印出来的短篇小说。我没有在这点上与她争论,也不想再解释我想在人物对话上作什么尝试。那是我自己的事,还 是听别人说话更有趣。那天下午她还 告诉我们该怎样买画。
“你可以要么买衣服,要么买画,”她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钱,谁也不能做到两者兼得。不要讲究你的衣着,也根本不必去管什么时尚,买衣服只求舒适经穿,你就可以把买衣服的钱去买画了。”
“可是即使我再也不买一件衣服,”我说,“我也不会有足够的钱去买我想要的毕加索的画。”
“对。他超出了你的范围。你得去买你自己的同龄人——你自己那当兵的团体里的人画的画。你会认识他们的。你会在本区指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为文人艺术家聚居之地。这一带碰到他们的。总是有些优秀的新出现的严肃画家。可买很多衣服的人不是你。总是你太太买嘛。价钱昂贵的正是女人的衣服啊。”
我看见我的妻子尽量不去看斯泰因小姐穿的那身古怪的统舱旅客穿的衣服,她真的做到了。她们离去的时候,我们仍旧受到她们的喜爱,我想,因为她们要我们再次去花园路27号作客。
我受到邀请在冬季下午五点钟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她的工作室,那是后来的事了。我曾在卢森堡公园里遇见过斯泰因小姐。我记不清她是否在遛狗,也不记得当时她到底有没有狗。我只记得我是独自一个人在散步,因为我们那时养不起狗,甚至连一只猫也养不起,而我知道的仅有的猫是在咖啡馆或者小餐馆见到的,或者是我赞赏的公寓看门人窗口上的那些大猫。后来我在卢森堡公园常常碰见斯泰因小姐带着她的狗;但是我认为这一次是在她有狗以前。
可是不管有狗没有狗,我接受了她的邀请,并且习惯于路过时在工作室逗留,而她总是请我喝自然蒸馏的白兰地,并且坚持要我喝干了一杯再斟满。我就观赏那些画,我们交谈起来。那些画都很激动人心,而谈话也很惬意。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讲,她告诉我关于现代派绘画和画家的情况——主要是把他们当作普通人而不是画家来谈——并且谈她自己的作品。她把她写的好几卷原稿给我看,那是她的同伴每天用打字机给她打的。每天写作使她感到快活,但是等我对她了解得更多以后,我发现,对她来说,要使她保持愉快就需要把这批每天稳定生产出来(生产多少则视她的精力大小而异)的作品予以出版,并需要得到读者的赏识。
这在我最初认识她的时候还 没有成为严重的问题,因为她已经发表了三篇人人都能读懂的小说。其中一篇《梅兰克莎》写得非常好,是她的那些实验性作品的优秀范例,已经以单行本即《三个女人》,收有《好安娜》、《梅兰克莎》和《温柔的莉娜》三个中篇,出版于1909年。形式出版,而且博得了曾见过她或者熟识她的评论家的赞扬。她性格中具有这样一种品性:当她想把一个人争取到她这一边来,那是谁也抗拒不了的,而那些认识她并看过她的藏画的评论家,接受她的那些他们看不懂的作品,因为他们是把她作为一个人而喜爱她的,并且对她的判断力怀有信心。她还 发现了关于节奏的许多法则和重复使用同样的词汇的好处,这些都是讲得通而且有价值的,而她谈得头头是道。
但是她厌恶单调乏味的修改文字的工作,也不喜欢承担把自己的作品写得能让人家读懂的责任,尽管她需要出书并得到正式认可,尤其是为她那部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题名为《美国人的形成》的书。
这本书开端极为精彩,接着有很长一部分进展甚佳,不断出现才华横溢的段落,再往下则是没完没了的重复叙述,换了一个比她认真而不像她那么懒的作家,早就会把这一部分扔进废纸篓里去了。我在让——也许该说是逼——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MadoxFord,1873—1939),英国小说家、诗人、编辑、评论家,1924年在巴黎主编《大西洋彼岸评论》,发表过乔伊斯、海明威的作品,常资助年轻作家。在《大西洋彼岸评论》上连载这部作品时方始深切认识这一点,明白这样一来恐怕到这份评论刊物停刊也连载不完。因为要在《评论》上发表,我不得不给斯泰因小姐通读全部校样,由于这种工作不会给予她任何乐趣。
在这个寒冷的下午,我经过公寓看门人的住房,跨过冷冽的庭院,进入那工作室的温暖的氛围,上面说的都还 是几年以后的事。这天下午斯泰因小姐教导我性的知识。那时我们已经互相非常投合了,我也已经明白凡是我不懂得的事情很可能都是同这方面有些关系的。斯泰因小姐认为我在性问题上太无知了,而我必须承认,自从我了解了同性恋的一些较为原始的方面以后,我对同性恋持有一定的偏见。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当你还 是个孩子、色狼这个词儿还 没有成为用来称呼那种整天着迷于追逐女人的男人的俗称时,你得随身带一把刀子准备必要时使用,才能跟一群流浪汉在一起厮混。从我在堪萨斯城的那些日子海明威1917年中学毕业后,曾在《堪萨斯城星报》社任记者,第二年才至意大利任红十字会驾驶员。,从那个城市的不同区域、芝加哥以及大湖上的船只上的习俗,我懂得了许多你无法印出来的词汇和用语。在追询之下,我竭力设法告诉斯泰因小姐,当你还 是个孩子却在男人堆里厮混的时候,你就得做好杀人的准备,要懂得怎样去干这事而且要真正懂得为了不致受到騷扰,你是会这样干的。这个词儿是能印出来的。要是你知道你会杀人,别人就会很快感觉到,也就不会来打扰你了;可也有一些境地是你不能让别人把你逼迫进去或者受骗上当落进去的。如果使用那些色狼在湖船上使用的一句无法印出来的话,“啊,有道缝不赖,可我要个眼”,我就能把我的意思表达得更生动些,但是我跟斯泰因小姐谈话时总是很小心,即使在一些原话也许能澄清或者更明确地表达一种成见的时候,我也是小心翼翼。
“是啊,是啊,海明威,”她说。“可你当初是生活在罪犯和性变态者的环境里的呀。”
对此我不想争辩,尽管我以为我曾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生活过,其中有各式各样的人,我曾竭力去理解他们,尽管他们中间有些人我没法喜欢,有些人我至今还 厌恶。
“可是那位彬彬有礼、名气很大的老人,他在意大利曾带了一瓶马尔萨拉或金巴利酒马尔萨拉酒指产于意大利西西里岛马尔萨拉港的一种淡而甜的红葡萄酒。金巴利酒指意大利金巴利公司生产的带辣椒味的开胃酒。到医院里来看我,行为规规矩矩得不能再好,可后来有一天我不得不吩咐护士再也不要让那人进房间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这种人有病,他们由不得自己,你应该可怜他们。”
“难道我该可怜某某人吗?”我问道。我当时提了此人的姓名,但他本人通常乐于自报姓名,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在这里提他的名字了。
“不。他是邪恶的。他诱人腐化堕落而且确实是邪恶的。”
“可是据说他是个优秀的作家啊。”
“他不是,”她说。“他不过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他为追求腐化堕落的乐趣而诱人腐化堕落,还 引诱人们染上其他恶习。比如说吸毒。”
“那么我该可怜的那个在米兰的人不是想诱我堕落吗?”
“别说傻话啦。他怎么能指望去诱你堕落呢?你会用一瓶马尔萨拉酒去腐蚀一个像你那样喝烈酒的小伙子吗?不,他是个可怜的老人,管不住自己做的事。他有病,他由不得自己,你应该可怜他。”
“我当时是可怜他的,”我说。“可是我感到失望,因为他是那么彬彬有礼。”
我又呷了一口白兰地,心里可怜那个老人,一面注视着毕加索的那幅裸体姑娘和一篮鲜花的画。这次谈话不是由我开的头,我觉得再谈下去有点危险了。跟斯泰因小姐交谈几乎从来是没有停顿的,但是我们停下来了,她还 有话想对我讲,我便斟满了我的酒杯。
“你实在对这事儿一窍不通,海明威,”她说。“你结识了一些人人皆知的罪犯、病态的人和邪恶的人。主要的问题在男同性恋的行为是丑恶而且使人反感的,事后他们也厌恶自己。他们用喝酒和吸毒来缓解这种心情,可是他们厌恶这种行为,所以他们经常调换搭档,没法真正感到快乐。”
“我明白啦。”
“女人的情况就恰恰相反。她们从不做她们感到厌恶的事,从不做使她们反感的事,所以事后她们是快乐的,她们能在一起过快乐的生活。”
“我明白了,”我说。“可是某某人又怎么样呢?”
“她是个邪恶的女人,”斯泰因小姐说,“她可真是邪恶的,所以她从没感到快乐过,除非跟新结识的人。她诱人堕落。”
“我懂了。”
“你肯定懂了吗?”
那些日子里要弄懂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我们谈起别的事情时,我很高兴。公园已经关门了,于是我只得沿着公园外边走到沃日拉尔路,绕过公园的南端。公园关了门并上了锁,使人感到悲哀,我绕过公园而不是穿过公园匆匆走回到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的家里,心里也是悲哀的。这一天开始时也多么明媚啊。明天我就得努力工作了。工作几乎能治疗一切,我那时这样认为,现在还 是这样认为。我那时必须治愈的毛病,我判定斯泰因小姐已经感觉到,就是青春和我对妻子的爱。等我回到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的家中,我一点也不感到悲哀了,就把我刚刚学得的知识讲给我的妻子听。那天晚上,我们对我们自己已经拥有的知识以及我们在山里新近获得的知识感到高兴。
#海明威#
《潜流》作者:海明威
斯托伊弗桑特•宾对开门的女佣咧嘴一笑,正如每次斯托伊弗桑特•宾咧嘴一笑时一样,对方也以粲然一笑回报他。
“多萝西小姐很快就下楼来,斯托伊弗桑特先生。我能帮您脱去外衣吗?”她目送着他,眼睛里带着远比赞许更为丰富的光芒。娘儿们总是这么瞅斯托伊弗桑特的。那晚在前往多萝西•哈德莱寓所的路上,他曾走进一座电话亭,有两个妞儿正从隔壁一座电话亭里走出来,一见他便互相推推搡搡。
“这汉子看上去顺眼极了,”一个妞儿说,目光紧紧尾随着他,一边从她放梳妆用品的小坤包里拿出唇膏来。
“是呀,他太英俊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美男子太帅了,我可是腻味了。我一生中没结交过漂亮男人。给我找个量入为出的翻砂小工就可以了。”她对自己的笑话毫无激情地干笑起来。
“得了,伊芙琳,他已经走了,别整晚干望着那道门了。那美男子已经不见影儿了。”
“我琢磨,”第一个妞儿涂好了唇膏,对着小包里的镜子自我陶醉地说,“我琢磨他是太漂亮了。我真想今晚跟他在一起做个朋友。”
“我还 盼望成为阿斯特夫人①呢——但我们不是。我们必须赶紧到佩卡拉洛饭店去,也许还 能美餐上一顿晚饭。走吧,我的女强人。让我们跳普西米舞②来一路走吧。”
当然,斯托伊弗桑特•宾并不知道这发生的一切。他并不知道娘儿们总是目送着他,对他起头论足,而今天晚上,他对周围的一切更加漠然,因为他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正往多萝西•哈德莱家赶去。他要向多萝西求婚,而心中毫无把握。
斯托伊③以前曾经向妞儿们求过婚。一次是在湖中独木舟荡漾时,有明月当空助阵,一次是在他的汽车里,那时正以每小时五十多英里的速度行驶着,他一只手搭在驾驶盘上。但他每次求婚都颇为成功,而最后一次还 是他的哥哥将他搭救出来的。让我们来瞧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最近的一次求婚的情景还 历历在目。他是在哈利的游艇上求婚的。那次也是明月高照;对于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疑虑。而今晚则不同。他要向多萝西•哈德莱求婚,而他有一种预感她会拒绝他。他点燃了一支烟,想用抽烟来暂时排除思虑。斯托伊弗桑特•宾从来没有真正思虑过,但是在抽烟时,他比平时更少用脑子——
①指英国的阿斯特子爵夫人南茜•韦普尔(1879-1964),曾是英国第一位下议院议员。
②美国二十年代流行的整个身子颤动的舞蹈。
③斯托伊弗桑特的简称——
这时,多萝西走进房间,伸出一只手来。“嗨,斯托伊,”她对他孑然一笑。
“你好,多,”他也报之以一笑,将烟卷啪的弹进壁炉的①炉火中。
人们一见多萝西,首先注意到的必定是她的秀发。她的头发象旧日乡间擦得锃亮的铜水壶那样金光闪闪,吸收了所有的炉火火光,偶尔还 熠熠返照一下。多么美妙的秀发!她身子的其他部位也十分可爱,斯托伊怀着一种欣赏不已的心情瞅着她。
“你总是瞧上去这么美,多,”当她一屁股坐进壁炉前一张深深的皮椅子里时,他说。他倚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低头细细瞧着她那光辉灿烂的金发!
“自从你回来后,一直在干什么呢,斯托伊?好久没见你了吧?”她抬起头瞧着他,问。斯托伊思索了一会儿。
“啊,我们一伙在八月去了一趟尼皮贡湖。有山姆•霍②恩、马丁、邓特利和我。然后,我和山姆•霍恩一块儿在魁北克省一直往北走,逮到了一头驼鹿。说实话,是山姆逮到的。我最近还 去了南边的潘恩赫斯特③,瞎逛。那儿游客少极了。”——
①多萝西的昵称。
②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南部,苏必利尔湖北约35英里。
③冬季旅游胜地,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中部——
斯托伊拿出他的烟盒,伸向多萝西。她摇摇头。多萝西是斯托伊认识的妞儿中唯一不抽烟的,她每次婉拒总是给他一种愉悦的心情。她却以为他只是粗心大意才又敬她烟的。
“斯托伊,你这野小子,眼下到城里来干什么?”多萝西粲然一笑,摩挲他的手臂。这是多萝西一个非常古怪的动作。当她抚摸你的手臂时,仅仅是抚摸而已。其他妞儿嘛,这也许包涵什么含义——而多萝西却不。对于她,这没任何含义。
“来瞧歌剧,”斯托伊咧嘴一笑。
多萝西朗朗地大笑起来,犹如中国风铃的叮当声。“要不是硬拖你去,你是从来不会去歌剧院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斯托伊?”
“好吧,多。眼下就讲也一样。”他声调有些变了,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退让开来,只是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爱你,多。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他的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又哈哈大笑起来,但这一次不太欢乐,而她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的眼睛。“哦,斯托伊!你太可笑了。我不能嫁给你。而且你心中明白,你并不真正爱我。”当她说“可笑”时,斯托伊的手从她肩头垂了下来。
“可笑得怪了,我不光是说可笑,哈!哈!”她缓缓地说,将手搁在他的手上。“我非常看重你,斯托伊。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可是在我们做朋友这段时期里,你爱上了二十个妞儿。你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况且,你长得太英俊了。我却长着个塌鼻子,斯托伊。哦,是的,长着个塌鼻子。我绝对不能嫁结一个象你这么俊美的男子汉。我才不愿与你一块出去,让人们嘀咕,‘这个和这么英俊漂亮的汉子在一起的红头发妞儿是谁呀?’”
“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妞儿!”斯托伊充满激情地说。
多萝西平静地对他微笑,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我正在纳闷你这话说了多少回了,斯托伊?你变化无常,小伙子。你很不专一。”她的嗓音非常温和。“哦,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想我是存心伤害你的。你从来没耐心做完一件事。你马球打得很棒。但你绝对不愿坚持下去。有一年,你获得了全国公开赛亚军。而第二年,你却没参赛。你的马球至少比我知道的两名国际比赛选手棒得多,而且你知道你能玩好高尔夫这运动。但你不能坚持到底,斯托伊。而且你在其他事儿中也会是这样。你是个用情不专的人,斯托伊。我知道那是个十分老派的字眼——不过你正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老友。”她又摩挲其他的手臂来。
“让我说几句吧,多。”斯托伊的脸庞一片绯红,显得如此俊美,以致多萝西巴不得能倒进他的——唉,斯托伊太英俊了。“自从我们孩提时代起,我一直爱着你,多。从你是个红头发的小丫儿一直到现在,我一直在爱着你。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那是一股巨大的强劲的潜流。就象一条河。潜流不断地往前涌去,而清风只在河面上激起白色的浪花,使得看上去河流仿佛在流向另一个方向。但白色的浪花仅仅是在水面上。而在水下,潜流奔涌向前,总是这样。我对你的爱就是这股潜流,而其他的妞儿不过是水面上的小小浪花而已。难道你还 不明白吗,亲爱的?”
“我明白,亲爱的斯托伊。但眼见并不为实,”多萝西满腔柔情地说,如果斯托伊此时就一把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这故事对读者来说就没什么看头了。“但我要给你一个机会,老朋友。你从没坚持做过一件事。你总是爱情不专一。选上一件事儿,痛下决心来无条件地做成它。表明你是个冠军,而不是亚军。别总是做个未获名次者,斯托伊。然后你可以再来向我求婚。”
“你是指商务吗?”斯托伊悲平地说。
“并不一定。商务并不比其他事儿艰难,而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有不少钱了。再敛财就不太应该了。挑选一件艰苦的事儿,斯托伊。做成它。当上冠军吧,好哥儿。”
“天啊,多,我会成功的。”斯托伊站了起来,将多萝西的手捏在他那宽大的手掌之中。“我会成功的,多。然后,我会——”
“再到我这儿来吧,”多萝西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出房间,心中燃烧着她的粲然的微笑。
回到寓所,他给最好的朋友山姆•霍恩打电话。山姆外出了。“请他一回来就来找我。有急事。”斯托伊挂上了电话,开始在房间里踅来踅去。过了一会儿,他走向酒柜,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正在那时,山姆•霍恩冲了进来。
“你这疯小宾子,这么晚还 叫我来干吗?独酌,呃?得,我们来改变这情况。酒杯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给山姆大叔说说吧。有妞儿想嫁给你吗?”他圈起手握住酒杯,将双脚高翘在桌上。“我必须当上冠军,山姆,”斯托伊认真地说。
“那容易!”山姆说。“你在尼皮贡湖上用假绳钓鱼,没人能比得上你。”
“她不承认那个,”斯托伊回答道。
“她,呃?”山姆说。“哦,当然,她!得,她是谁呀?为什么你突然为了她非得当冠军不可?”
斯托伊给他解释了好一阵子。山姆的腿依旧搁在桌上,大礼帽往后推在后脑勺上,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当斯托伊伸手去拿酒平时,他一把紧抓住酒瓶。“不,哥儿,你不能喝了。这玩意儿不可能把你培养成冠军,只会让你贪杯上瘾。让我想想看。你不可能在网球上出类拔萃。不可能打赢约翰斯顿、约翰逊那帮人。你曾经可能在高尔夫球上当过赢家,但现在不行了。在一年之内,不会有马球比赛。你运气很不好,小宾子。”
“你遗忘了什么,你这老百晓,”斯托伊说。
“没,我没遗忘什么。我只是没把握是否该提到它。你知道上次在俱乐部拳击时道森是怎么评价你的吗?‘要是宾先生愿意参加拳击赛,眼下在154磅级不可能有任何拳击选手能击败他。’我明白这一点。而且我也知道你是多么热爱拳击。”
“她说过-—这必须是一件艰苦的事,”斯托伊沉思道。
“那确是一件艰苦的事,没错儿。那是世界上最艰苦、最肮脏、最糟糕的运动,斯托伊,我的小宾子,”山姆应道。
斯托伊站起来,摆出一个拳击的架势。“山密弗尔,斯①兰•宾②听上去象个拳击家的化名吗?瞧,小子,站在你面前的是斯兰•宾(斯托伊弗桑特•宾已经死亡),未来的世界中量级拳王,”斯托伊令人印象深刻地说——
①山姆的昵称。
②斯兰,原文为slam,意为猛击——
“先生们,这位是斯兰•宾,霍伯肯①恐怖之神,”山姆点点头,将酒杯斟得满满的。
最初的八个月是可怕的。斯托伊一想到拳击就厌恶,他厌恶被痛击一通,在爬过围绳时,总是出一身冷汗。但他也不会挨到痛击,因为他的左拳的速度比以往中量级比赛中的拳击手都快上一点儿,而他的右拳犹如手套里装满了混凝土一样的凌厉无比。他在初赛中彻底击败了那几名跟他对抗的拳击手,不久便名闻遐迩。但是他憎恶这一切。他厌恶那散发臭气的更衣室、观众、烟气弥漫的狭窄的比赛大厅,厌恶一切气味以及坐在赛台周遭座位上的一张张显得又红又白的脸。
山姆•霍恩与曾经是菲茨西蒙斯②的练习对手的老道森一直陪他在一起。道森为他安排赛程,训练他,并给他以指导。山姆在各回合的间隙用毛巾往他的肺里扇空气,而道森则用海绵吸干他脸上和胸部的汗,按摩他的腿,揉捏他的手臂和大腿,并往他耳朵里灌输忠告。斯托伊很快就赢了所有的初赛。在遇到几个本领不高的拳击手之后,他的对手渐渐不太好对付了。他渐渐体会到了被痛击、往往被狠揍一通的滋味。他的眼睛开始被打得发青,但他也尝到了击倒对手的激动。当拳头不差分秒地猛一下子击中要害、一直在猛击你的那人失去知觉塌倒在涂松脂的拳击台帆布地上时,这份感觉真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①霍伯肯城位于新泽西州东北部,与纽约市的曼哈顿岛隔哈得逊河相望。
②罗伯特•菲茨西蒙斯(1862-1917),美国拳击家,1891年获世界中量级拳击冠军,1897年获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
有一天晚上,在打了八个快速出击的艰苦回合之后,斯托伊的右拳击中了对手——一个犹太人,却有一个爱尔兰名字——下巴略偏一边的地方,他蹲下去,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插进这位失去知觉的凯尔特犹太人的臂下,将他拖到拳击台他的那一角,这时人头济济的场子里一片欢叫声,呼喊斯兰•宾的名字,他意识到他离这一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已不远了。
“你击败了他,小宾子!你确实赢了这场比赛,老弟!啊,你竟然制服了这老手,小子!”他们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朝斯托伊的更衣室走去,山姆兴奋地说。道森尾随在后,手里提着铅桶、海绵、毛巾和其他什物。斯托伊在更衣室里仰面躺在长沙发上,气喘吁吁,一边听山姆嚷嚷。
“哦,小子,你们在第六回合旗鼓相当地互相拖拉时,我想可怜的山姆会干脆昏过去了。可当你在第八回合击倒了他,我狠狠地一拳打在老道森身上,差一点让他栽进围绳里去。我那一拳跟你的一样的凌厉难当,斯托伊。”
“可真是一场激烈的比赛,”斯托伊带着疲惫不堪的调子说。“他比我想象的要厉害。有两三次他揍得我够呛。”
“着,是你揍得他够哈,我的老爸。是吗,道森?”他对正走进门的教练说。
“确实揍得他够呛!即使你手套里装满了铅,也不可能揍得他更凶。除了这水桶,你把什么都用来揍他了。你的上半身是重量级的料,宾先生。这就是为什么你击败了所有的中量级选手。嗯,现在只有一名选手比你今晚揍得半死的哥儿强。”他打开了一瓶搽剂。“我们下一场将与他对阵,宾先生。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挺好,道森。但我盼望这一场赶快过去。所有的这一切。今晚,我有两次寻思要是能不打这场比赛,我愿拿出所有的一切来。到头来,我干吗要跟人斗拳?我并不是必须打的,对不?”他烦躁地说。
“哦,你必须打,斯托伊,”山姆平静地说。
“是的,我必须打,”斯托伊听天由命地说。“但我多么盼望这一切都过去啊。道森,我们什么时候跟麦吉本斯打?”
“大约过一个月吧,宾先生。在新奥尔良。打二十回合。”①——
①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一港口城市——
“你知道,道森,我从不打二十回合的比赛。”斯托伊的嗓音带着怨气。
“你也不用打到二十回合,宾先生,”道森咧嘴笑道。
斯托伊将与之交手的麦吉本斯是他所在的量级中的冠军,最伟大的拳击手之一,尽管也是进入这四方赛台的拳手中最怪僻的一位。他实际上是爱尔兰人,如今在拳击手中爱尔兰人是很稀有的了。他是个矮胖子,长着一张象猴子般的脸庞,象猩猩一般颀长的手臂。没有任何人击倒过他,更不用说击昏他了,他的左右拳都具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他一直是拳击台上各种技艺的大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将在未来的岁月中保持冠军的头衔。当他的经纪人对他说起跟斯托伊比赛的事时,他丑陋的猴脸一抽搐,露出一口狼牙的狞笑来。
“贵格派威利,伙计,不是个美男子吗?好吧,如果可①能的话,打满二十回合,他就不会那么漂亮了。和他八二分成吧。”——
猿人麦吉本斯的经纪人赛德曼在和道森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判之后,回到他那决斗者身边。“你是说八二分成吗?”暴躁的猿人问。
“麦克,我达成的协议比你预想的还 要好。胜者独享。你会击败这姓宾的小子的。他对于你只是小菜一碟。你会杀得他一败涂地的。那个过去总和康瓦尔郡人②练拳的老阿历克•道森正在指导他,我看他也不过是那种货色。这一来你能多拿二成。难道这不是一着妙棋吗,麦克?”——
①这是麦吉本斯的外号及名字。
②这是菲茨西蒙斯的外号,因为他生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康瓦尔郡——
“我说过八二分成,你这犹太猪仔。要是发生意外怎么办?你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
“不会有意外的,麦克。请相信我吧。不可能发生意外。一定不能发生意外!你只须击倒他就行了。你现在愿意了吗,麦克?”
“我只能这样做了,你这混蛋。不过对于我来说,八二分成要好听得多。在过去的日子里,当你没法回避时,胜者独享是不错的。但八二分成意味着不管怎么样你总能分得八成。而且总是有可能发生意外的。”
“但是,麦克,听着!绝对不能发生意外。你必须保证不发生意外。你只须将他打翻在地就行了。”赛德曼的语调中揉和着歉意、赞美、信心和鼓励。
“好吧,我会做到的。你给我闭嘴,行吗?”猿人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在初赛期间,道森、山姆和斯托伊一起在斯托伊的更衣室里。山姆还 是那么兴高采烈。“不出两小时,你就能成为这项古老的世界性运动的冠军了,小宾子。我把属于和将属于霍恩家的一切都押在你身上,来赌你猛的一拳将对手击昏而胜。”
“他将为你省下你的钱,霍恩先生。等他成功了,可别把我凉在一边呀。你觉得怎么样,宾先生?”
“我感觉挺好,阿历克。我只是想放弃这场拳赛算了,因为我怕得要死,两腿发颤。除这之外,我倒没事儿。我永远不会再参加拳赛了,阿历克。”斯托伊正穿着他的拳赛短裤和鞋子,全身裹在一条旧的橄榄球毯和一件浴衣里。
“你没事儿,宾先生。但要时刻提防着他。他的左右拳都不行。用你的左拳挡开他,裁判没数完十,就别以为你击倒他了。别让他糊弄你,让你以为他情况不行。别靠近他!别跟他打近战。把他打得屁滚尿流。我们将坐收二万美元,宾先生。”道森讲这番教诲的每一个字时,都打手势来示范。他是三个人中神经最紧张的。
“你是说坐收二万美元,阿历克?然而我并不认为拳击手能得到这么高的份额。”
“依我看,你真是太好了,宾先生。但是请记住。别靠近他。别让他愚弄你,一有机会就狠狠揍他!”
已经走出去的山姆从门口探进头来。“来吧。该轮到咱们了。我们的名字挂在名牌上了。幸运之轮要转动了。来吧,你这拳师。我有一个惊喜给你,斯托伊。进场时,往娘儿们坐的地方瞧瞧,你这耍拳儿的。瞧瞧你能否注意那鲜亮的一点。”
“你这傻呵呵的疯子。她不会在这儿吧,是吗?”斯托伊突然愤怒地喝道。
“她正在这儿啊,小宾子,”山姆高兴地说。
“谁让你带她到这儿来的,你这傻瓜?”
“谁也没有,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有时会心血来潮。说到底,你在为谁打拳啊?”
“唉,你这该死的傻疯子,”斯托伊无可奈何地嘟哝道。“我本来想比赛结束后才让她知道的。要是我给打破了脑袋怎么办?”他是如此地愤怒,不可救药地愤怒,以致不知道正在往哪儿走,竟一下子闯进了这大场子边沿上的观众群里。
“这没关系。她什么都知道了。她是和她父亲一起来的。我给她讲了关于这场比赛的一切,讲了你,讲了那‘对手’和所有有关的一切。斯托伊,你不会因为她在场而给弄得大为尴尬什么的吧?”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坡道走向拳击台,整个场子内掌声雷动,其中夹杂着一声声高叫:“嗨,你这拳击大师!”“你会击败他的吧,宾!”“把猿人宰了!”山姆把凳子从绳索间递上去,斯托伊向观众鞠躬之后在凳子上坐下,身子后倾,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
“就在那边,”山姆指着说。“难道你眼瞎了吗?向她挥手啊!”斯托伊挥起手来,但他只见多萝西亮光闪烁的秀发和一摊白色——那准是她的脸庞。
接着便象通常一样令人厌倦地等待冠军露面,等到他在通道上拖曳着脚步来到时,响起了又一阵欢呼。接着介绍选手后,裁判将二名拳击手叫到拳击台中央,吩咐了几句,接着便响起了自动的锣声,拳击赛正式开始。一排排弧光灯照在拳击台的帆布地上,一片晃眼的白光。
猿人的下巴缩在胸口上,两肩耸起,两条毛茸茸的长手臂展开着,左臂外伸,右臂弯成弧形。他以一种奇怪的、拖曳着脚板的步法移动身子,一双小蓝眼睛一直回避着斯托伊的视线。
正如道森所说的,斯托伊腰部以上是重量级水平。他的双肩令人望而生畏,手臂奇长,手腕厚实无比。双腿长得很俊美,但与上身并不相称,而宽阔的胸膛呼吸起来象匹赛马。他的头发仔细地梳理过,而脸庞正如多萝西所说的“太英俊了”。
他们握手之后一往后挪步,斯托伊的左拳便象脱弦之箭一般飞向猿人的脸蛋。但猿人把脑袋往一边一扭,自己的右拳便啪的一声击在斯托伊心脏上方的肋骨上。“美男子!”猿人说。“转眼就不会这么美啦。”他左右开弓,直逼过来,斯托伊用一下左直拳来迎击,象用一根两英寸长、四英寸宽的木材往他脸上捅了一下,使他猛怔了一下。猿人重新扑打过来,斯托伊侧身躲闪,上前一步,从大腿边撩起右拳猛揍猿人的下巴。这是老菲茨西蒙斯的谋略。猿人昏昏沉沉地摇晃着,仿佛就要倒地的样子。他双手下垂。斯托伊趁势用左拳倏的击向他的脑袋,往前一冲,准备用右钩拳将他击倒在地,这时,他自己感到挨到剧烈的一击,耳中隐隐约约听见敲锣的声音。
山姆和道森把他拖到拳击台一角的凳子上,他鼻子闻到氨水的芳香味儿,重新振作了起来,山姆往他身上泼水,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助手用一条大毛巾在把大股空气扇进他吃力地喘着气的肺部。“在你肯定能击倒他之前,别靠近他!别靠近他!用缓兵之计来掩护自己!只要坚持下去。在上一回合,当你用右钩拳对付他时,他用左拳给了你一下。”
这时锣声又响起来。有人把他屁股底下的凳子猛地抽走。他又独个儿伫立在拳击台上了。但他并不是独个儿,因为猿人正在向他走来,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他必须拖延时间,掩护自己,等头脑清醒些,摆脱掉这迷迷糊糊的感觉。猿人向他猛扑过来,象阵雨般一拳拳痛击他,而他则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下巴。他隐约感到一生还 从未见过如许多的拳击手套。他感到鼻子发胀,知道鼻子正在大出血,淌向他的胸部。这时要退出比赛该多么容易啊!一个回合到底要打多久?只三分钟吗?它已经延续快三小时啦。这时两人正抱作一团,猿人正往他后腰猛击肾部钩拳。每一下都仿佛心口被人痛击①了一般。裁判将两人分开。他的丝绸衬衣上沾着血迹。斯托伊再一次掩护自己,躲进守势的躯壳之中。猿人连连猛击。要退出比赛是多么轻而易举!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得到安宁,向这一切告别。不,在什么地方有一股潜流。他必须随这股潜流而行。这正是症结之所在,这股不断流着的潜流。正是这潜流使一切都动起来了。多萝西也在这儿。他纳闷为了什么?这时,他头脑清醒起来,想出了一个办法。锣声响起,他踉踉跄跄迈着醉汉的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向拳击台角落——
①拳击肾部是犯规动作——
道森俯在他身上,让他闻氨水。道森在揉搓他那被打裂的鼻子、用海绵将他眼睛中的血吸干时,斯托伊从发肿的嘴唇间嘟嘟哝哝地说着话。“我没事儿,阿历克。两人都能玩这骗人的把戏。在下一回合,我要战胜他!”
锣声响起,他仍然象上一回合那样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在猿人凌厉的攻势下向后退却。他这时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但他不想反击。只要尽量藏匿在守势的躯壳之中,保护好下巴就可以了。观众狂呼要求拳手击倒对方。在猿人一阵可怕的进击之后,他塌倒下去,双膝着地,听见裁判在数数。当数到平时,他站了起来,两手在身侧晃动着。猿人冲将过来,脸色狰狞,希冀一拳定局。他这一拳刚出手,斯托伊的右拳象一道电光般从腰下飞将出来,以打桩般的伟力猛击在猿人的下巴上。猿人的脸抽搐起来,身子摇摇晃晃,正当他要倒下去时,斯托伊又抡起能将骨头击碎的一拳,打个正着。裁判数到了十,反正他要数到一百也可以,接着他将斯托伊戴拳击手套的右手举过了头。长时间以来,斯托伊第一次咧嘴笑了。
全场一片狂叫。山姆用一臂抱住了他,凑着他耳朵高声嚷嚷。道森正疯狂地敲打他的脊背。穿过乱哄哄地走动的观众,有一位红头发的妞儿和一位穿晚礼服的绅士奋力向拳击台走来。
斯托伊从围绳间钻出来,到了场子的地板上,多萝西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哦,斯托伊!”她嘤嘤地哭泣起来。“你被揍得血迹斑斑的脸是如此的其实而俊美。我是多么的爱你。哦,你为什么要参加拳击赛呢?哦,我是多么的爱你!你不是用情不专者。你比这奄奄一息的格斗者好多了。哦,我在说什么废话哟!但是我爱你,斯托伊。哦,斯托伊,你不会再参加拳击赛了,是吗?”他紧紧地抱住她,血淋淋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别担心,最亲爱的。别担心。”
蔡慧译
#海明威#
《一个在爱河中的理想主义者的造像》作者:海明威
高架列车铁轨正好从办公室开着的窗户下经过。铁轨对面有另一幢办公楼。火车沿铁轨而行,在车站上一停下便把另一幢办公楼挡住了。有时候鸽子停栖在办公室窗户的窗台上,并往下飞翔,停歇在铁轨上。行驶中的列车并不使对面的大楼完全看不见,而是透过开着的车窗和飞速掠过的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站台显现出来。正是午餐时分,办公室里除了拉尔夫•威廉斯之外,没有人影;他正在给未婚妻的妹妹写一封信,即将写完。他从打字机上拿下最后一页信笺,便读起来。
我亲爱的伊莎贝尔,
我以这种方式与你恳谈,因为你和我在许多问题上
的看法是如此的偏异,通过当面交谈是难以得出任何结
果来的。
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分歧在不断扩大,这是我不愿看到的。倘若我错了,我愿意改正我的过失。你简直难以想象这种感觉是如何在折磨我。这比我初次去见欧玛时,你告诉我你感到我对你有怠慢之举更使我黯然神伤。那些时日对我来说是十分美妙的,因为我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我原以为这种沉睡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也许正是我表面上似乎并不太在意你的存在的原因——因为我寻觅到了我一直在探寻的爱,而一旦寻找到了这份爱,便不想失去它了。好几个月前,当你端坐在北岸旅社里对我直言相告之后,我竭力想作些补救。我为我的怠慢感到遗憾,为我的粗忽真诚地表示抱歉。然而我在这方面的努力似乎徒劳无益,显然是一败涂地。当我想到我所渐渐热爱的家庭——这种爱通过欧玛表现出来——中的一员,居然在她内心深处对一个希冀有朝一日成为她姐夫的人怀有反感与恶意,我便感到受到了伤害。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有任何的减弱。你只是放任自己如是想而已。
我的生活、经验、感情和理想的本质使我比跟我同龄的一般人想得更深邃一些。我还 明白你为什么让这些感情潜入你的心田。
在我二十三年的岁月中,由于某种未知的理由,我崇尚一种对人类来说非常奇特的理想,这种理想发展到如此崇高的思想境界,以致哪怕稍一提到它就会从我的内心深处引发起一股怨恨,而且我无法不让它表现出来。所以我要继续这样感受下去,但是决意将这种感受羁留在我的内心,不管它是否会伤害我。
一个有崇高理想的人和一个缺乏理想的人之间的差异就在于前者以他用实际的观点来思想和观察所得来指导他的人生,而后者则怀有充分的幻想,以尚未实现或者也许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来引导自己。我坚持自己的理想。那就是要多给予一些,比我所希求的或获取的要多一些。我总是在思索,思索,也许思索得过多了,但我总是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总是设想要是在别人的处境中我会做什么,然后沿着自认为正确无误的道路执著地走下去,当一个人总是做正当的事,他就不可能犯太大的错误。你曾经读到过关于富人的故事,他们竭尽全力获取了地位、权力和福祉,但所用的方法却激起了别人的反感,使人们对他们由于怀有理想而高踞于同类之上的名望表示冷漠。
怜悯、关怀、体谅和善意使给予者和接受者都得到恩泽。它们是不仅仅在圣诞节,而是从正月到十二月都值得修炼与实践的美德。这就是我现在和一直信奉的信条。在这个问题上,你也许不会和我谋合。你也许会说,我并不躬行这些美德。倘若你还 是这样想,我感到遗憾,我不可能逾越我曾经做过的一切,因为当人们对别人表示善意,当人们更少地想到使自己快乐,而较多地想到使别人幸福,他们便会毫无私念,善解人意,更接近于遵守这条戒律,“当爱人如己。”①——
①引自《圣经•马太福音》第19章第19节耶稣的教导——
无私、体谅和善意是主要构筑在我们自己的诚挚、毫不吝惜和无私的善意之上的。这是配合了人们的偏见和自然形成的好恶而有意识地培育的善意。这正是我好多次竭力做到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欧玛和我彼此相爱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们家所有的人。对于你来说,我的这些情感也许带有偏见,但这只是你心中的想象而已——
对于我们,这些情感是合情合理的好恶。你不理解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情感。对于我,那个理想就是你,一个女人。那么你觉得我希望获得我所爱的女人的这一理想的性质是什么呢?你并不喜欢这种理想,因为我并没有以你所期望的热情投入你所酷爱的事情之中去,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你并不喜欢它,因为那晚我没有对你的取笑对象发出会心的微笑或者揶揄一番。由于我赋有我理想中的女人——包括你和克拉拉——
所拥有的羞怯感,我无法象你那样领悟到一个女人的四肢的形状,在与其他人的作一比较之后,竟能给人以幽默感与娱乐。
我的理想是一个自然之女,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神的杰作,不管她可能拥有什么形体,并且当这个理想由于不适宜地过多关注外表而受到损害时,我所以反感的原因便十分清晰了。
我明白我没有投入诸多的令人欢娱的玩笑和好笑的娱乐中去,我也看出在此次不悦之前已经好几次被你审察到了。我常常为此感到遗憾。许多年以前,当我比现在小得多的时候,在野餐或聚会上,当我没有以应有的热情投入娱乐或叫人发笑的恶作剧时,总有人会注意到,并且告诉我。我常常竭力想克服这种感情,不让它们显露出来,但我知道我没有做成功,它们仍然被人觉察到了。
由于我生活的性质和我的理想的形成,我不喜欢看到那些无助于增添女性魁力和优雅风度的事情,这还 因为我比一般人思考得更深,对这些事情有更高的标准。理想是人类迄今为止所知的最强大的力量,但是,我想,这些理想过早而不恰当地进入我的心中,于是我把它们全部集中在那唯一的对象上。我们大家都应该有理想,为什么我却选择了这一理想,我自己一直迷惑不解,但是我很高兴我这样做了。我真切地知道,拥有理想的人,那种不惜一切代价地不愿让他的理想被玷污、被贬低或者被出卖的人是永远不会感到疲乏的,是永远不会在心中、在精神上和在心灵中觉得孤独的。
正是这些好恶使你觉得它们对你来说是不妥的,使你觉得我对有些行为、词儿或说法存有偏见。然而,这些好恶也许正是非常合理的,既然人们都怀有这些好恶,既然你渴望体谅、善意和爱,那你就应该忽略有些好恶,否则就不可能获得这种体谅和善意。有时候,别人会喜欢非常糟糕的事物,而我们的方式也许正是一种较好的做法。因此对于我们来说,自然的办法就是一直为此奋斗到最后一息,以使人们有时能领悟到我们的方式的合理性,并与我们的想法一致。
现在,我愿意花较大的力气去完成并克制我的感情,尽我的能力去取悦每一个人,倘若你愿意往我这儿靠近一点,我们就可以忘却已经发生的一切。
当我想交友时,我总是奉行一种方针,即伺机为他们做点有益的事;这是我发现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帮这个人或那个人的忙,并持之以恒,那就难得会失败。因为挚友赞赏这些事情;不管他们表露与否,你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倘若我发现我有可能失去这些朋友,我便找出我的什么令人厌恶的习惯,然后设法纠正这种习惯,或者断然抛其它。伊莎贝尔,我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呢?伊莎贝尔,我是否用对你写这封信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对你做到了这一点呢?
对于你将如何看待或如何接受这封信,我茫然无知,但是我希望我已在一定程度上对你解释了我为什么有那样的感觉。
倘若我因此而使你对我冷漠,倘若是我的过错使你对我的与日俱增的不悦潜入你的心田,我所能说的就是:我感到歉然。我只是表露了我的本色,我自然的本色,并抱歉我使你这么想。
非常忠诚于你的谦卑的未来的姐夫
拉尔夫•斯宾塞•威廉斯他一边读这封信,一边吃午餐。他修改了倒数第五段一句非常诘屈聱牙的句子,用打字机在信封上打了地址,将信笺折好放进信封,封了口子,将信放在待寄的邮框里。然后,他将包午餐的包装纸扔进废纸篓,将桌上的面包屑吹掉,踱到窗户前。他眺望着街道对面高架列车底下的那家杂货店。他现在所需的是来一大杯上好的、冰镇的、双料的放柠檬水的可口可乐。那是一种高品位的、冰凉的、富有刺激性的饮料。不喝刺激性的东西,对人的身体要好些,但有时候刺激性的东西却是一样好东西。它们象所有的事物一样有其自己的位置,需要的是不要滥用。他戴上了他的帽子。
蔡慧译
#海明威#
《十字路口》作者:海明威
波琳•斯诺是我们湖湾区①曾有过的唯一的漂亮姑娘。她犹如一朵百合花从粪堆上直直地生长绽放开来,身体轻巧而又美丽。她父母双亡之后,去跟勃洛杰特家住在一起。打那之后,阿特•西蒙斯就开始每晚上勃洛杰特家去。
阿特去不了湖湾区大多数人家,但老勃洛杰特却乐意他来串门。勃洛杰特说他使蓬荜增辉。勃洛杰特干农庄杂事时,阿特就跟着他一块儿下马房,先向四周溜上一眼,瞧瞧有没有人偷听,然后就跟勃洛杰特讲好多故事。老勃洛杰特每每走进来,脸蛋涨得象火鸡的垂肉般红,咯咯大笑,使劲儿拍阿特的背脊。笑啊,笑啊,脸蛋变得越来越红——
①指密执安湖东北部的大特拉弗斯湾,在密执安州北部——
阿特开始晚餐后带波琳去散步。她起先见阿特就害怕,他那手指头,又厚实又粗陋,开起腔来还 老摸她,所以不想去。老勃洛杰将就跟她开玩笑。
“阿特是湖湾唯一规矩的小伙子啦!”他说,拍拍阿特的肩膀。“去玩吧,波琳!”
波琳的一对大眼睛会显出惊惧的神色——但她还 是跟着他一块儿走上路,隐没在暮色中。向查勒沃瓦①迤逦延伸的山脉上有一抹血红的晚霞,波琳就对阿特说,“你不以为这有多美吗,阿特?”——
①密执安州北部一县,境内有查勒沃瓦湖——
“咱们出来不是聊落日的,妞儿!”阿特说,伸手搂住了她。
过了些时日,有些邻居开始抱怨,他们就把波琳送到南边科德沃特的教养学校去。阿特也避了一阵风头,回来跟詹金斯家一个妞儿结了婚。
埃德•佩奇
斯坦利•凯普尔有次来到博因城,随一个杂耍班子作①巡回演出。他贴出一张海报,说他能在六个回合之内击倒任何对手,要是输了,愿被罚钱。那会儿,人人都在干伐木的行当,埃德•佩奇跟老板怀特的二号营地的一帮伙计来瞧杂耍。大戏一开场,凯普尔的经理人问有谁敢上,埃德就走上了戏台——
①位于查勒沃瓦湖畔——
那是场妙极了的厮杀格斗,有好多小子坚称埃德比凯普尔略胜一筹。不管怎么说,埃德因为挺住了这六个回合,得了一百美元赏金,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干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他只是沉溺于回忆他跟斯坦利•凯普尔的那场搏斗。有一阵子,人们还 都赞赏地指指埃德。但如今大部分人已把那场搏杀忘得一干二净,有不少人还 说不相信埃德居然能干出那事儿。
鲍勃•怀特
鲍勃•怀特应征入伍,跟一个基地医院单位出了国。大约在停战前三天,他到了法国。鲍勃回国后在秘密共济会支部第一次晚会上对会员们聊了好多关于战争的故事。
鲍勃有一枚铁十字奖章,他说是从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军官身上搜来的。而前线后方四十英里地方的喧嚣竟比战壕里还 要糟糕。鲍勃不喜欢法国佬。有些法国佬还 用牛犁地,而所有的法国丫头牙齿全是黑的。她们跟咱们的妞儿们可不一样。鲍勃跟法国一些最高贵的家庭打过交道,他应该什么都知道。据鲍勃说,法国士兵在战争中什么仗也没打。他们全是些老头儿,总是在修修路什么的。鲍勃说,海军陆战队也没真打过仗。他瞧见过许多海军陆战队,他们全都在码头和巴黎当宪兵而已。
说起来,鲍勃如今带回来了关于法国的直接见闻,湖湾区的人们也认为法国或者海军陆战队不怎么样了。
赫德老头——以及赫德太太
赫德老头有一张瞧上去不怎么正经的脸。他没络腮胡子,下巴嘛,似乎有点儿偷偷地朝里缩,水汪汪的眼睛兜圈儿红,鼻孔的边缘老是血红血红的,象擦破了表皮。赫德的小酒馆就在我家后面一起低地的四十号街上,你能听见他曳马时咒骂马的吆喝声。他是个矮小的人,常来我家后院提取我们留在那儿的盛在大电石桶里的泔水喂猪。当他发现泔水中有他认为猪不喜欢吃的玩意儿时,你可以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咒骂我们和泔水。
他是个福音派信徒,按时去教堂做祷告。从来没人瞧见过他微笑,但我们有时能听见他在哼这样的小调:
宗教让我快乐,
宗教让我快乐,
宗教让我快乐,
我-正-在-途中!
赫德太太是个魁梧的女人,有张硕大的、清秀的、其实的脸庞,她大约比老头儿年轻二十岁光景。她现在约莫四十岁,当她十八岁时,她父亲撒手死去,给她留下老阿马克酒馆。她使最大劲儿经营这小酒馆,但怎么也不行。她没足够资金搬到大片布城①去,而且那时日,不象如今有度夏季假日的人可做买卖。她有一次告诉我妈——“那会儿,我可也是个漂亮妞儿呢。”——
①密执安州中部一大城市——
赫德每晚总是到老阿马克酒馆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瞧她怎样好歹做买卖,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他不愿开口帮她劈柴什么的。他只顾傻站在那儿袖手旁观,瞅她绝望地胡混日子。在那儿站了一些日子后,他开腔道,“萨拉,你还 是最好嫁给俺吧。”
这样,她不久就跟他结了婚,她跟我妈说,“可怕的是他那会儿跟他现在瞧上去一模一样。”
比利•吉尔贝特
比利•吉尔贝特是个皮吉韦族印第安人,住在北边苏姗湖附近。比利太太是密执安州北部地区最漂亮的印第安娘儿,他们生了两个胖墩墩的棕色皮肤的小子,一个叫比拉,一个叫普鲁登斯。比利和太太俩都曾上愉悦山城①去上学,而比利可是个能干的农夫啊。在1915年,湖湾区的人谁也不明白比利干吗要去苏圣马利,报名参加黑衣军。②③——
①在密执安州中部,那里有一家师范学院。
②位于该州北端,在苏必利尔湖和休伦湖之间。
③英国政府于1725年开始组建的苏格兰高地警卫团,因其深色方格呢军装而得名——
今年夏天,比利回到家乡。他上衣胸口绣有两条丝带,左袖袖口上缝着三条金色的细条饰。湖湾区的老百姓没一个知道丝带代表着军功章和特等军功章,而所有参过军的人回家来都佩有这种丝带,有的有三四条呢,退役的时候你可以在营房里买到;人们拿他的褶裥短裙①开了不少玩笑——
①苏格兰高地男子穿的格子花呢做的短裙——
“瞧这印第安佬,还 穿裙子呢!”那些二流子会这样大声说。当他放下背包,点燃支烟时,一定又有人说,“哈,瞧这娘儿,她还 抽烟!”这总能引起一阵哄然大笑。这绝不是比利心目中的凯旋回家的情景。
他沿大路走到苏姗湖,发现小屋空荡荡的。门上了大锁,庭园荒芜,刚建不久的果园里爬满了匍匐草,把还 没被兔子啃光树皮的幼树挤得奄奄一息。比利回到路上,走到一家邻人家里。
“吉尔贝特太太吗?”那人在门道问,忍住笑瞧着比利的褶折短裙。“她跟西蒙•格林的儿子跑啦。把农庄卖给了查勒沃瓦的G。今年还 没犁地呢。你就是比利,呃?哎,他们住在本州的南边什么地方。”邻居站在门道里,手里拿着盏灯。
比利转过身,好歹背上背包,迈着苏格兰高地人的大步走向暮色苍茫的大路,无边苏格兰圆帽歪在脑袋一边,光溜溜的膝盖在褶折短裙下摆动着,就象它们曾经在巴鲍墨到康布雷①的大路上摆动一样。他的脸庞象往常一样麻木而毫无表情,但他的眼睛透过夜色却瞧着远方,他然后开始吹起口哨来。他吹的调儿是:——
①巴鲍墨在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康布雷在法国北部诺尔省。1917年英国军队在此西线打了一次大仗——
“离蒂珀雷里,非常遥远,
非常遥远。”①——
①蒂珀雷里在爱尔兰中部。这支爱尔兰歌曲流行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歌词大意为:“离蒂珀雷里,非常遥远,离我认识的最甜蜜的姑娘,非常遥远。再见,皮卡迪莱,再见莱斯特广场。”——
蔡慧译
#海明威#
《雇佣兵》作者:海明威
要是你对在马克萨斯群岛②采珍珠的条件,对筹划中横穿戈壁滩的铁路上谋份差事的可能性,或者对那些以热的辣味肉馅玉米饼闻名的共和国③的潜力真的感到兴趣,就请到芝加哥瓦巴希大道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去。在那里,新一代的放荡不羁人士每晚大嚼意大利实心面条和小方饺的餐厅后面,有一间窄小的、烟雾弥漫的房间,那是个追随部队想发财的哥儿们的交流中心。你一走进房间——除非你得到坎勃里纳斯点头允诺,进这房间并不比参加那闻名遐迩的骆驼钻针眼的表演容易多少——房间里会刹那间寂静下来。然后,数目不固定的眼睛,会带着只有时不时想到死亡才有的那种超然的紧张神情,把你周身细细打量一番。这种审视并不全然是粗鲁的。瞧你顺眼,就没事儿;要是人们并不认识你,那也没事儿;坎勃里纳斯已经点了头嘛。过了一会儿,人们又继续聊起天来。不过有一次,门猛一下子被推开,人们抬起头,眼光射向门口,认出来了是谁,有个男人就从一张牌桌边半欠起身,一只手藏在背后,还 有两个男人猛地趴在地板上,只听得门口一声轰鸣,于是在马来群岛结下的冤仇就在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后屋里了结了。但是这次不是这么回事——
①下面这五篇是《全集》本没有收进的,现根据彼得•格利芬于1985年发表的海明威传记《与青春为伍》中的文本加以补译。
②在大洋洲东部波利尼西亚群岛中。
③指墨西哥及中美洲诸共和国——
一月,我从被风刮得光溜溜的瓦巴希大道走进坎勃里纳斯惬意的酒吧,得到了坎勃里纳斯木人的笑容的支持,穿过侍者们正在清除套餐的残羹剩饭的餐厅,一阵风似地走进这窄小的后屋。有两个我以前在咖啡馆见过的男人正坐在三张桌子中的一张旁,面前摆着几瓶半空的没有商标的酒,内行人士都知道这叫做“肯塔基佳酿”。他们点了点头,我就坐到他们桌边。
“抽烟吗?”两人中个儿高一点的问道,这人很瘦,脸色象鞣了一半的皮革,他将一包廉价香烟从桌边往我这儿推过来。
“兴许这位先生宁愿抽一支这种东西,”另一个笑道,精心修得两头尖尖翘起的小胡子下面白牙一闪,用一只指甲修得整整齐齐的小手把一只上有姓名首字母图案的香烟盒推过桌来。
“这不奇怪,”大个子嘟囔道,喉结在法兰绒衬衣领子上一上一下地动着。“我自己也受不了这味儿。”他抽出一支自己的烟卷,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一端捻搓,直到他面前桌上堆起了一小堆烟草,然后小心翼翼地拈起这一团烟丝,塞在舌头下面,点燃剩下的那半支烟。
“真逗,用这办法吸烟,是不是?”那黧黑、矮小的人把一根火柴递给我时,笑着说道。我把烟盒还 给他时,注意到盒上交叉的大炮图案。
“法国炮兵?”①我问道。
“是,先生;七十五支队的!”他又笑了笑,整个脸庞亮②了起来——
①原文为蹩脚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喂,”那瘦削的人插嘴道,用一种沉思的目光瞅着我,“你不是干炮兵营生的,对吗?”
“是的,那玩意儿太费脑筋,”我说。
“这样想真他妈的不好。并不是这样的,”皮革般面容的人对我的看法作答。
“为什么?”我说。
“眼下这可是个好差使啊。”他把那团烟丝卷到舌尖下面,深深吸了一口烟屁股。“对炮手来说。秘鲁跟智利干起仗来。两百美元一个月——”
“付黄金,”法国佬笑着说,捻了一下小胡子。
“付的是黄金,”皮革脸继续说道。“我们从坎勃里纳斯这儿听到了内幕消息。他们要炮兵军官。我们见了领事。一个胖子,满神气的,挺油滑。’跟智利干仗?无稽之谈!’他说。我用拉美人式的英语跟他说了好一阵,才算打通。这个拿破仑——”
法国佬弯了弯腰,“达尼•里考中尉。”
“这个拿破仑——,”皮革脸无动于衷地接着说,“跟我是秘鲁皇家共和部队的官儿,拿着车票在往纽约奔。”他拍了一下大衣口袋。“到那儿去见秘鲁领事,送上证件,”他又拍了拍大衣兜,“然后坐船通过巴拿马地峡到秘鲁去。咱们来喝一杯吧。”
他按了一下桌子下面的键钮,矮胖的撒丁侍者安东尼诺从门外探进脑袋来。
“要是你还 没喝过,来上一杯干邑-本尼迪克特酒①怎么样?”皮革脸问。我点点头,琢磨了一下。“三杯马爹利-本尼迪克特酒,尼诺。坎勃里纳斯不在乎的。”②——
①法国产的一种甜酒。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尼诺为安东尼诺的简称——
安东尼诺点点头,走了。里考对我笑了一下。“等着听人怎么把这苦艾酒贬称为邪酒吧!”
我正在纳闷皮革脸干吗要这种酒,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才喝这种上口挺醇和、到头来却不知不觉让脑袋瓜天昏地转的混合酒。安东尼诺端酒来的时候,我还 在一个劲儿寻思,酒不是斟在利久酒酒杯里,而是盛在偌大的满满当当的鸡尾酒酒杯里。
“这一切全算我的,”皮革脸说,随手抽出一卷钞票。“我和拿破仑现在每月的报酬是二百美元呐——”
“拿的是黄金!”里考笑着说。
“是黄金!”皮革脸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听着,我姓格拉夫斯,佩里•格拉夫斯。”他从桌子那一头看着我。
“我叫里纳蒂。里纳蒂•勒纳多,”我说。
“意大利佬?”格拉夫斯问道,眉毛和喉结同时往上抬。
“爷爷是意大利人,”我回答道。
“意大利佬,呃,”格拉夫斯几乎听不见地说道,然后拿啤酒杯。“为拿破仑,还 有你,勒沙瓦①先生,我要敬上一杯。拿破仑,你说‘打倒智利!’里沙托,你说‘智利必须毁灭!’②③我的祝酒词是‘智利见鬼去吧!’”我们全从酒杯里呷了一口酒——
①格拉夫斯在整齐小说中把里纳蒂•勒纳多的名字都叫错了。
②原文为法文——
“打倒智利,”格拉夫斯沉思般地说,然后用一种辩论的口气说道,“这帮智利佬,难道不坏透了吗!”
“可曾去过那儿?”我问。
“没有,”格拉夫斯说,“这帮混帐智利佬,坏透了。”
“格拉夫斯上尉心底里是个宣传家,”里考笑着说,点燃一支烟。
“咱们全集合在炸面包圈周围。秘鲁炸面包圈,”格拉夫斯若有所思地说,一边将又一支烟卷拆开。“紧跟炸面包圈,孩子们,我的勇敢的孩子们。炸面包圈万岁。拥护秘鲁炸面包圈,打倒智利辣味牛肉丁。这些智利佬,全是一帮混蛋!”
“炸面包圈是什么意思,我亲爱的①格拉夫斯?”里考迷惑不解地问。
“让世界成为炸面包圈安全生存的地方,这伟大的古老的秘鲁炸面包圈。别丢起炸面包圈。记住炸面包圈。秘鲁希望每个炸面包圈尽它的义务,”格拉夫斯用一种单音调吟唱道。“用炸面包圈把我裹起来,我勇敢的孩子们。不,这听起来不对头。它没有一句口号应有的意味。可这帮智利人全是混蛋!”
“上尉是非常爱国的,是不是?我寻思炸面包圈是秘鲁②的国家徽记,是吧?”里考问。
“从没上那儿去过。但我们将让这帮智利混蛋瞧瞧他们绝对不能践踏这伟大的古老的秘鲁炸面包圈,拿破仑!”格拉夫斯说,一面用拳头猛捶桌子。
“说真个的,既然咱们的剑听命于这个国家,咱们应该多了解一点这个国家的情况,”里考抱歉地喃喃说。“不知道秘鲁的国旗是怎么样的?”
“我本人不会用剑,”格拉夫斯陰郁地说,举其他的酒杯。“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儿。喂,你去过意大利吗?”
“呆过三年,”我回答道。
“大战期间?”格拉夫斯瞥了我一眼。
“大战期间,”③我说——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意大利文——
“好小子!听说过‘豺狼’吗?”
在意大利谁没听说过“豺狼”?那是意大利王牌驾驶员中的王牌,只比死去的巴拉卡①差一点。哪个男学生都能道出他击落敌机的数目和他跟大名鼎鼎的奥地利驾驶员冯•胡塞男爵交战的经过。机槍槍管卡住了,机上的观察员死在机舱里,但他硬是把冯•胡塞活着弄回意大利防线。
“他是个勇敢的人吗?”格拉夫斯问,脸庞绷紧起来。
“当然啦!”我说。
“当然!”②里考说,他跟我一样熟悉这段经过。
“他并不勇敢,”格拉夫斯说,他那皮革般的脸皮悄悄皱出一副笑容。“他是不是个有种的好汉,我让你,拿破仑,也让你,里鲍索先生,自己去判断。战争结束了——”——
①巴拉卡(1888-1918),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大利空军著名的战斗机驾驶员。
②原文为法文——
“我好像在别的地方也听说过这些事,”里考嘟囔道。
“战争结束了,”格拉夫斯平静地继续说。“大战前,我是野战炮队的军士长。大战结束时我当上了野战炮队的上尉,临时管管事。过了一阵,他们把我们全撸回到战前的级别,我就退了役。从上尉一下子跌到军士,这一跟头可跌得不轻啊。你知道,我是个军官,可不是个上等人士。我能指挥一个炮兵连,可是抽烟的趣味太怪。但我也并不比那帮老军士更倒霉。他们中有些人当时成了少校,有的甚至当上了中校。可这一下子,又全降为军士,或者退伍完事。拿破仑是个上等人士。你一瞧他那样子就知道。但我不是。问题不在这里,要是他们存心那么办军队的话,我也并不抱怨。”他举啤酒杯。
“打倒智利佬!
“停战以后,我有了假期,得到了一份调令,可以去意大利,就取道热那亚和比萨,直奔罗马,可有个小子说西西里岛气候特棒。我就是在那儿学会喝这种酒的。”他发现酒杯空了,就按了一下桌子下面的键钮。“这玩意儿喝多了,对人没有好处。”
我点点头。
“从一个名叫圣吉尔瓦尼城的地方摆渡去墨西拿,在那①儿你可以乘上火车。一条线去巴勒莫。另一条奔卡塔尼亚。②③只是选择哪条线,跟我跑哪条线的问题。两列火车停在那儿,我们一大帮人站着,这时,有个女人走上前来,对我微笑着说,‘您是要去道米那的那位美国上尉福勃斯吧?’
“我不是,明摆着的,如果是个象这里的拿破仑那样的上等人士,当时就会说,多遗憾哪,他不是福勃斯上尉,可我不会那一套。我敬了个礼,一瞧她那模样儿,就赶紧说我正是那位上尉,正在去道米那的途中,管它在哪儿呢。她高兴极了,可是说她原以为我要过三四天才能来呢,还 问亲爱的狄奥尼西娅怎么样了?
“我在罗马曾经去过柯索•卡瓦利,在一条名叫狄奥尼④西娅的马身上赢了钱,它在最后一段直道上从后面赶上来,赢得甭提有多漂亮了,所以我没撒谎,照直说狄奥尼西娅一生中的状态从没这么好过。还 有比央卡,她怎么样了,这好姑娘?比央卡嘛,就我所知,身体再好没有了。我们就这样边说边走,走进一节头等车的包房,而这位太太,她的名字我没听清,正一个劲儿惊叹我们俩会面是件多有趣、多幸运的事儿。听了狄奥尼西娅的描述,她立刻就认出我了。敢情不好吗,战争打完了,大家又可以享受一点乐趣了,再说,我们美国人在这场战争中也干得挺出色嘛。那会儿有些欧洲人老是坚说美国参了战——
①在西西里岛东北角,与意大利半岛上的卡拉布里亚区隔墨西拿海峡相望。
②西西里岛西北部海港城市。
③在西西里岛东部海岸。
④意大利语,意为跑马场——
“铁路右边一路上尽是柠檬园和桔子树丛,景色漂亮得让你瞧上去眼睛都发疼。修了梯田的山坡,金黄色的果实掩映在碧绿的树叶间和山峦上绿色更深的橄榄树丛中,一道道溪流露出宽阔的干涸的卵石河床,一直伸向大海,还 有古老的石砌屋宇,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色彩。而在铁路左边,只见一片大海,海水比拿不勒斯湾水要蓝得多,对面的卡拉布里亚区海岸一片紫色,没有任何其他地方象那样的。嗯,那位太太跟那风光一样,瞧上去甭提有多叫人顺心啦。只是她有点不同凡响的地方。一头蓝黑色的头发,脸色象古老的象牙,眼睛犹如两潭墨水,加上饱满的红润润的嘴唇,还 带着那种微笑,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吧,里斯考沙先生。”
“但这万分愉快的艳遇跟‘豺狼’一身是胆有什么关系,上尉?”里考问,他对于女人的优点有他自己的看法。
“大有关系,拿破仑,”格拉夫斯继续说道。“她有那种红润润的嘴唇,可不——”
“快谈‘豺狼’!去他妈的红润润的嘴唇!”里考不耐烦地嚷道。
“上帝保佑她的红嘴唇,拿破仑。过了一会儿,那列小火车在一个叫贾迪尼的小站上停了下来,她说咱们要在这里下车,道米那就是山上的那个镇子。有一辆马车等在那儿,我们坐了进去,马车就沿着象管道弯头一般的路直往山上的小镇奔去。我一路上显得十分殷勤而又庄重。拿破仑,要是你见到当时我的模样就好啦。
“当晚我们一块儿吃饭,我告诉你吧,那可不是快餐之类的便饭。先送上马爹利一本尼迪克特酒,然后是各式各样的饭前小吃,希奇古怪,弄也弄不明白,可味道甭提有多美了。然后是一道汤,清汤,接着是一道那些身子扁平的小鱼,象小鲽鱼之类的,煮法跟你在新奥尔良①卢騷酒家吃的软壳蟹一样。烤小火鸡,浇汁挺怪的,还 有勃朗特葡萄酒,跟融化了的红宝石差不离。他们在埃特纳火山②上种葡萄,你知道,他们不让把葡萄运出意大利,运出西西里岛。至于甜食,我们吃了意大利人称作面点的那种挺特别的皱皮玩意儿和土耳其黑咖啡,还 有一种利久酒,叫克瓦恩特洛③——
①美国南方路易斯安那州墨西哥湾港口城市。
②在西西里岛东北部。
③原产法国的一种带橘味的白酒——
“吃完饭,我们坐在外面花园的柑桔树荫下,墙上攀着素馨花,月光下一切陰影都变成了蓝黑色,她的秀发一团暗黑,嘴唇却是红红的。在远处,你可以看见明月挂在海面上,而白雪覆盖在埃特纳火山的山脊上。天地间的万物在月光下都象石膏一样洁白,或象卡拉布里亚海岸那样紫,而山下,远处的贾迪尼车站的灯光闪烁着黄色。看上去她似乎跟她丈夫不太和睦。他是个飞行员,在意大利占领军中,驻在伊斯特利或者哈斯特利,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也不怎么在乎。而我来陪她几天,让她高兴高兴,她挺乐意。我当然也乐意啦。
“得,第二天早晨,我们正在吃早餐,或者他们所谓的早餐,那是面包圈、咖啡和柑桔,当时陽光透过偌大的弹簧门上的窗玻璃照射进来,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冲进来——意大利佬总少不得是冲进房间的,请原谅我,迪沙瓦先生——一个挺帅的家伙,腮帮子上横着一道疤,披件漂亮的象演戏用的蓝披肩,黑靴子擦得锃亮,佩着一把剑,喊道:‘卡里西玛!’
“然后他瞅见我坐在早餐桌旁,于是他这一声‘卡里西玛’以一种咯咯声告终。他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只有那道疤象条鲜红的鞭痕,特别显眼。
“‘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意大利语问,猛一下子抽出剑来。我认出了他。这张英俊的、带伤疤的脸,我在许多画报的封面上见过。这正是那‘豺狼’。那位夫人正对着早餐盘子哭泣,她吓坏了。但‘豺狼’真是了不起。他把这场面搞得挺有戏剧性,而且搞得十分出色。他具有我从未见过的威慑一切的气势。
“‘你是什么人,你这狗杂种?’他对我说。真逗,这个词儿竟然具有国际性,在所有国家都通用,是不是?
“‘佩里•格拉夫斯上尉愿为您效劳,’我说。那真是个叫人发笑的情景,这神气活现的、面容英俊的、所向披靡的‘豺狼’,怀着满腔义愤,可面对他的却是老佩里•格拉夫斯,就象你们现在见到的那样起貌不扬。我瞧上去并不象是三角恋爱里的一角,但我身上有些东西叫她喜欢,我琢磨。
“‘你敢接受一位绅士的挑战吗?’他突然吐出了一句。
“‘当然,’我说,鞠了一个躬。
“‘就在此时此地?’他问。
“‘当然,’我说,又躬了一次身。
“‘你有剑吗?’他用甜腻腻的语调问道。
“‘请等一等,’我说,就走出去,拿上我的包、皮带和槍。
“‘你有剑吗?’等我回来时,他问。
“‘没有,’我说。
“‘我给你找一把来,’他说,显出他最佳的‘豺狼’派头。
“‘我不想用剑,’我说。
“‘不想跟我决斗?你这狗杂种,我要宰了你!’”
格拉夫斯的脸冷酷极了,声音也温柔极了。
“‘我就在此时此地跟你决斗,’我对他说。‘你有手槍,我也有。我们面对面分站在桌子两头,左手撑在桌上。’桌子不到四英尺宽。‘由这位夫人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就开槍。隔着桌子开火。’
“这一下,控制局面的由漂亮的‘豺狼’变成佩里•格拉夫斯啦。因为和他可以用一把剑结果我的性命同样肯定无疑的一件事是:如果现在他在三英尺外用槍打死我,我也会让他跟我一起归天。他也明白这个,就开始冒冷汗。这是唯一的迹象。他前额上绽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他解开披肩,拔出手槍。那是把7.65毫米口径的小手槍,样子特丑的短脖小左轮槍。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站着,将手撑在桌面上,我记得我的手指抠进了一只咖啡杯,我们拿手槍的右手放在桌沿下面。我的.45口径的大手槍拿在手里,满满一握。那位夫人仍然在哭。‘豺狼’冲着她说,‘喊数,你这婊子!’她在歇斯底里地抽泣。
“‘埃梅利奥!’‘豺狼’喊道。一个仆人来到门口,脸色苍白,显得十分恐惧。‘站到桌子那头去,’‘豺狼’命令道,‘慢慢数一、二、三,喊清楚。’①
“这仆人站到桌子的另一头。我没象‘豺狼’那样,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我瞥了一眼他的手腕,他的手已经放在桌子底下了。
“‘一!’侍者说。我盯着‘豺狼’的手。②
“‘二!’他的手刷的举起来。他紧张之下失去了自制,想③不等喊到三就对我开槍,把我打死。我的老左轮槍响了,飞出偌大一颗.45口径的子弹将他那正在打响的手槍一下从手上打飞了。你知道,他还 从没听说过把槍放在屁股边就发射的事儿呢——
①②③原文均为意大利文——
“那位夫人一下子蹦跳起来,尖声大叫,双手搂着他。他的脸因羞愧而涨得通红,那只手因为槍崩飞时引起的剧痛而在发抖。我把槍插进槍套,拿上野战背包,往门口走去,但是在桌边停下步来,站着喝我的那杯咖啡。咖啡是凉的,但是我喜欢早晨喝咖啡。没有再说什么。她紧紧搂着他脖子在啜起,他站在那儿,脸色通红,无地自容。我走到门口,打开门,回头瞧了一眼,她从他肩膀上跟我挤眼儿。也许是眨眨眼睛,也许不是。我关上门,走出院子,上了奔贾迪尼镇的大路。‘豺狼’,他妈的,不,他是只荒原狼。拿破仑,一只荒原狼是狼又算不上是狼。现在你还 认为他是个浑身是胆的人物吗,迪斯波托先生?”
我缄默不语。我正在想象这个皮革脸的老牌冒险家是怎样跟欧洲公认的最无畏的人比试勇气的。
“这只是个标准问题,”酒送上来时,里考说,“‘豺狼’是个勇士,当然如此。生擒冯•胡塞的冒险经历就是证明。而且,我的上尉,他是拉丁人。那是你无法懂得的,因为你只有勇气而没有想象力。那是上帝的赐予,老兄。”里考微微一笑,悲哀地摇摇头。“我真希望能有想象力就好啦。我已经九死一生,我不是胆小鬼。我入土之前还 要碰到不少死亡,但那是,你怎么说来着,格拉夫斯,我的营生。咱们现在要去打一场小小的战争。也许是一场开玩笑的战争,呃?但是人们牺牲在智利和在蒙福孔①是一回事儿,我羡慕你,格拉夫斯,你是个美国佬——
①法国东北部一小镇,位于凡尔登附近,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全毁于炮火,原址现有阵亡将士纪念碑——
“勒纳迪先生,我希望你跟我一起敬佩里•格拉夫斯上尉一杯,他是如此勇敢,竟把你们国家最勇敢的飞行员都搞得象个怕死鬼啦!”他哈哈大笑起来,举起了酒杯。
“啊,喂,拿破仑!”格拉夫斯窘平地插进嘴来。“咱们把祝酒词改成‘炸面包圈万岁!’吧。”
蔡慧译
#海明威#
《大陆来的大喜讯》作者:海明威
接连吹了三天南风,王棕树灰色的树干在狂风里弓着腰,长长的棕叶更是给吹得倒弯着身子,好像已经脱离了树干,在前边另成了一行似的。风愈吹愈猛,暗绿的叶柄拼命嘶叫了一阵,终于纷纷被风扼杀了。芒果树的枝桠也都在大风中一阵战栗,啪嗒断了。风里带来的热气烤得芒果花枯焦粉碎,连花梗也干瘪了。草都枯萎了,泥土里已经没有一点水份,风里尽是一派粉尘。
大风日夜不停整整刮了五天,等到风息,王棕树的叶子已有半数死僵僵吊在树干上了,还 青的芒果不是掉在地上,就是死在树上,花蔫了,花梗也枯了。今年芒果的收成算是完蛋了,其他的作物也都一样。
那人挂出去的电话跟大陆接通了,他先叫了一声:“喂,辛普森医生,”接着就听见对方那条破哑嗓子说道:“惠勒先生吗?哎呀,先生,你那位哥儿今天可真叫我们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一点不假。我们照例在电休克治疗前给他用喷妥撒钠,我早就注意到这孩子对喷妥撒钠有异乎寻常的耐药力。他以前从来没有弄过麻醉剂的玩意儿?”
“据我知道没有弄过。”
“真没有弄过?可也是,天下的事难说。反正他今天的表演我算是领教了。弄得我们五个人倒像小娃娃一样傻了眼。真的,五个大人都变成娃娃了。治疗只好延期。是啊,他对电休克这样害怕是不正常的,完全没有理由可以解释,所以我才给他用了喷妥撒钠,不过今天是不能做这个治疗了。别急,依我看今天倒有个可喜的迹象。他今天一点都没有顶牛,惠勒先生。这样的好现象以前还 真不曾有过。这孩子果然进步了,惠勒先生。我还 夸他呢。对,我当时对他说来着:’斯蒂芬,我倒不知道你还 这样懂事呢。‘他眼前的情况包你会满意、会夸奖的。今天他事后就写了封信给我,写得可逗了,可有意思了。我这就把信给你寄去。我以前寄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对了,对了,一定是发信有了点耽搁。我的秘书老是手头的事情一大堆,这种情况甭说你是理解的,惠勒先生,我是个忙人啦。是啊,他不肯接受治疗的时候骂起人来确实难听到极点,不过事后向我赔礼道歉,倒大有绅士的风度。你真该来看看这孩子现在的模样呢,惠勒先生。他现在注意自己的仪容了。简直就是一位标准的时髦青年大学生。”
“那治疗的事怎么办?”
“喂,会给他治疗的。首先喷妥撒纳的用量得加大一倍。他的耐药力着实惊人哪。我不说你也清楚,目前这一系列的治疗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这看起来好像有点’自虐狂‘的味道。连他自己的信里也隐隐然有这么种意思。不过我倒有点不以为然。依我看这孩子是对现实渐渐开始明白了。我这就把信给你寄去。这孩子的情况包管会使你感到欢欣鼓舞的,惠勒先生。”
“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
“什么?喔,是说天气呀。这个嘛,我看可以说是每年这个季节的一大特点吧,只是今年未免过分了点。是啊,是同常年不完全一样。说实在的今年的天气是有点儿邪门。你有事只管来电话好了,惠勒先生。这孩子有进步了,我还 有什么可着急、可担心的呢。他的信我这就给你寄去。信写得挺漂亮的,我看也未尝不可以这么说吧。是啊,惠勒先生。不不,惠勒先生。惠勒先生,依我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根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想跟他通话?我替你把电话转到医院里去。不过恐怕还 是明天通话比较好些。做完了治疗他难免会有些累。还 是明天比较好些。你说他今天没有做治疗?对对,一点不错,惠勒先生。我是觉得这孩子现在体力比较差,怕干不了这样费力气的事。对对。治疗要到明天才做。我得加大喷妥撒纳的用量才行。这一系列治疗可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你就后天给他打电话好了。后天他不做治疗,而且也休息过了。对,惠勒先生,是这样。你用不到焦急。依我看他能有这样的进步,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今天是星期二。你星期四跟他通电话吧。星期四什么时候都行。”
星期四南风又大了起来。反正现在风对树木再也造不成多大伤害了。棕榈树焦黄枯死的叶柄大不了给吹折了,芒果树未死花梗上的一二朵残花大不了给烤蔫了。只是杨树叶子都给吹得发了黄,扬起的尘土和刮落的树叶撒得游泳池里满池都是。尘土透过纱窗给吹进屋里来了,有钻进书里的,有落在画上的。奶牛都背着风伏在栏里,连嘴里倒嚼的草料都含着砂粒。惠勒先生记得,大风总是在四旬斋期间①来的。当地人索性就给起名叫四旬斋风潮。凡是恶风当地人都给起了名字,一些蹩脚作家就专爱拿这种恶风做文章。这号事他就坚决不干,比方说他就坚决不写棕榈树的叶梗给刮得在树干前边倒挂成一行,好似少妇背向狂风而立,吹散的头发都扬向前方。他就坚决不写起风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散步时闻到的芒果花香,不写他窗外芒果花丛中的蜜蜂嗡嗡。蜜蜂如今早就没了影踪。他也决不用外文来叫这股风。以种种风的外文名字作题材敷衍成篇的蹩脚文章已经见得太多了,这种名目他就说得出几大筐。惠勒先生此刻写文章就一个字一个字用笔写,在这四旬斋风潮中他可不想把打字机拿出来用——
①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守斋悔罪,以纪念耶稣在荒野禁食,称为四旬斋。天主教、东正教,以及耶稣教中的某些教会都有这样的规矩——
在他家里打杂的小伙子是他儿子的同龄人,两人在一起长大的时候还 是朋友。这时小伙子走进来说:“给斯蒂维打去的电话接通了。”
“嗨,爸爸,”传来了斯蒂芬沙哑的嗓音。“我很好,爸爸,真的很好。从来没有这么痛快的。真的,那劳什子现在都给赶跑了。痛快得你没法想象。我现在对眼前的一切真的又都清清楚楚了。辛普森医生吗?喔,他挺不错的。说真的我信得过他。他是个好人哪,爸爸。说真的我对他很有信心。他比一般医生气易近人。他现在要给我额外增加几次治疗。大家都好吗?那好。你问天气吗?好,还 可以。治疗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没有。一点都没有。一切都很好。很高兴你也一切都好。这一回我算是真的明白过来了。好吧,我们犯不上浪费电话费了。向大家问好。再见了,爸爸。咱们回头见。”
“斯蒂维问你好呢,”我①对打杂的小伙子说——
①原文如此。下同——
他想起了当年,愉快地笑了。
“多谢他。他好吗?”
“好,”我说。“他说一切都好。”
蔡慧译
#海明威#
《有人影的远景》作者:海明威
那座公寓里情况奇怪极了。电梯自然已经停开。连电梯顺着上下的那根钢柱都已经弯了,那六层大理石楼梯也有好几级已经碎裂,上上下下只能小心踩着边上走,免得普通掉下去。有些通向房间的门其实背后早已空无所有,别看有的门外表似乎完好无损,你要是推开了门一步跨进去,很可能会一脚踩空:这座公寓曾经被几颗高爆炮弹直接击中,正面的四楼楼面连同底下三层都给炸掉了。但是顶上两层的正面倒有四个房间还 是好好的,各层的后面一排房间也都还 有自来水供应。我们都管这座公寓叫“老宅子”。
情况最吃紧的时候,前沿阵地就在这公寓的正下方,那大街环绕的小高地顶上靠边沿一带便是。战壕和淋坏晒烂的沙袋至今都还 在原处。真近极了,站在这残破公寓的陽台上,抢一块碎砖瓦或灰泥片一扔就能扔到那儿。但是如今前线已从小高地的边沿推进到了河的对岸,那里有座山冈耸立在名为“村舍”的旧日皇家猎舍的背后,前线就在松树密布的山坡上。眼下战斗正在那一带进行,我们不但把“老宅子”当作了了望哨,还 利用这个有利的地形来拍新闻片。
当时的处境是危险的,天又总是那么冷,肚子也总是吃不饱,不过我们却还 常常开玩笑。
每次只要有炮弹击中房屋炸了开来,砖屑泥粉就会冲天而起,一会儿沉落下来,镜子面上就是厚厚的一层灰,好像新造房子窗上涂的白粉一样。在这座上楼都怕楼梯会塌下去的公寓里,有个房间内却有一面落地长镜居然没有震碎,我用指头在粉尘厚积的镜面上抠出了印刷体大写的“约翰尼死期到”字样,然后找了个由头打发摄影师约翰尼上那个房间里去。那时正是炮击的当口,他推门进去,一见迎面这鬼神的晓示,就脸色煞白,把魂都吓掉了,他满心气愤而又无可奈何,为此我们直要到好长久以后才重又言归于好。
第二天我们在旅馆门前往一辆汽车里装器材,我上了车,觉得怪冷的,就把旁边的窗玻璃摇起来。只见摇起来的窗玻璃上赫然几个印刷体的红色大字,想必是借了支唇膏当笔涂在那儿的:埃德小人。这辆带标语的汽车我们接连用了好几①天,那班西班牙人见了一定感到莫名片妙。他们一定只当这几个字是荷兰或者美国的什么革命组织的名称缩写或标语口号,以为那大概也是类似F.A.I.或C.N.T.②那样的组织呢——
①原文EDISALICE,内lice一字应该用单数louse,所以在后文中两人要为这个字争执起来,各不相让。
②F.A.I.是西班牙无政府主义联明盟,C.N.T.是(西班牙)全国劳工联合会——
后来有一天,驻在当地的那位英国大员却使我们把彼此间的一点疙瘩全忘了。这位大员有一顶德国式的大钢盔,他每次出行只要是往前线的那个方向去,就总要把这顶钢盔戴上。大伙儿对这种打扮谁也没有好感,总觉得既然钢盔不多,就应该留着给突击部队用。所以我们看见他头戴钢盔,心里马上就对这位大员起了反感。
我们是在一位美国女记者的住处碰上的,女记者那里有一只上好的电炉。大员见这个房间十分舒服,立刻就喜欢上了,给起名叫“俱乐部”。他提议大家各自把酒带来,说这里暖和,气氛也愉快,正好饮酒取乐。那美国女记者却是位工作极勤奋的,一直很注意不想让自己的住处给染上点“俱乐部”的色彩,尽管也许总是不太成功。所以当下听见自己的住处给这样明确地题了名、归了类,真不啻挨了一拳。
第二天我们正在“老宅子”里工作,拿条破席子当帘子一遮,煞费苦心地使摄影机镜头避开了下午强烈的陽光,没想到大员这时却由那位美国女记者陪着来了。他在“俱乐部”里听我们谈起过这么个所在,特意要跑来看看。当时我正拿了副双筒望远镜在破陽台一角的陰影里观察。那是一副小型的八倍蔡司镜,只要两手在上面一盖,就不会发生反光。这时进攻快要开始了,我们正等着飞机来轰炸,因为政府军当时缺乏重炮,只能由轰炸来代替进攻前必不可少的炮击。
我们的工作一向是躲在屋里做的,大家都像耗子一样不敢露出一点形迹,因为我们决不能给这座表面看似空无一人的楼房引来炮火,不然我们的工作就无法完成,今后也不可能再把这里当作观察站了。可是此刻那大员进得房来,就拉上一把空椅子,到这一无遮蔽的陽台正中一坐,钢盔、特大号双筒望远镜,凡此种种一应俱全。陽台长窗的一侧斜架着一台摄影机,像机关槍那样作了精心的伪装。我则隐蔽在另一侧的黑角落里,不叫山坡上的人看见,一直小心在意可千万不能闯进了陽光亮堂堂的开阔处。独有这大员却堂而皇之坐在向陽地的中央,头戴钢盔,俨然是一副全球总参谋长的架势,望远镜亮晃晃的,比得上一架日光反射信号起。
“你瞧,”我说。“我们这儿得工作。你在那儿坐着,望远镜会发出反光,对面山上的人全看得见。”
“依我看在房子里是根本没有危险的,”大员俨然以上司下顾的口吻,若无其事地说。
“你要是打过野羊,”我说,“你就知道了:你老远看得见野羊,野羊也老远看得见你。你用望远镜不是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对方的人吗?他们也有望远镜的。”
“依我看在房子里是根本没有危险的,”大员却还 是那句话。“坦克都在哪儿啦?”
“在那儿,”我说。“树底下。”
两个摄影师气得直做怪脸,都攥紧了拳头,在头顶上乱挥。
“我把大摄影机拿到后边去,”约翰尼说。
“小妞儿,躲远点,别过来,”我冲着那美国女记者说。然后又告诉大员:“你知道吧,他们把你当成谁的参谋长啦。见了你这钢盔,这望远镜,他们以为你是指挥作战的。知道吗,你这是自找麻烦。”
他说的还 是那句老话。
就在这个当儿我们挨了第一颗炮弹。只听见一声巨响,好似爆裂了一根蒸气管,外加撕裂了一块帆布。爆炸的声音没落,灰泥墙粉还 在轰隆劈啪往下掉,我就冒着漫天的尘雾,推着那女记者往门外跑,躲到后面一排房间里去。正当我冲出房门的时候,只见有个头戴钢盔的家伙从我身旁一闪而过,向楼梯口窜去。一头野兔子一窜而起,左一蹦右一跳的一溜烟逃走,那个速度应该说够快了吧,可是这位大员窜过尘雾弥漫的过道,冲下楼梯,夺门而出,往街上一钻,速度之快却连野兔子都别想赶得上。我们的一位摄影师说,他的莱卡摄影机最快的快门都别想拍得下这位大员的动作。这话固然有些过甚其词,倒真是说得一针见血。
总之对方对这幢房子快速轰击了足有分把钟。炮弹简直就是平射的,在呼啸而来和击中爆炸的轰然一响、陡地一震之间,几乎都没有个间隙能容你铺一下铺。后来总算打完了,我们又等上了几分钟,看是真的不打了,才到厨房里去扭开水池上的龙头喝了点水,然后重新找了个地方,把摄影机再架起来。这时候进攻正好刚刚开始。
那美国女记者把大员恨透了。“是他带我上这儿来的,”她说。“他还 说这儿挺安全呢。结果他自己倒溜了。连声再会都不说。”
“这个人哪有一点绅士风度,”我说。“瞧,小妞儿。注意看。喏,开始啦。”
只见地面上有些士兵站了起来,半弯着腰,向一片小林子里的一座石头房子跑步前进。炮弹都对准了石头房子打去,所以石头房子会不时消失在突然腾起的一阵阵尘雾中。每次一炮打过,风又总会把尘雾吹散,石头房子又总会清清楚楚露出脸来,好似一艘船破雾而出一般。在士兵的前面有一辆坦克晃晃摇摇开得飞快,活像一只圆顶炮鼻虫,开进树林子就看不见了。正看着时,忽然跑步前进的士兵都扑倒在地上了。接着左边又有一辆坦克冲上前去,进了树林子,坦克开火的闪光都看得见,石头房子冒了烟,飘散的烟雾里看得见有个伏在地上的士兵爬起来就拼命往回跑,逃回自己原先所在的战壕里去了。接着又是一个爬起来跑了,一只手抓着槍,一只手还 抱着头。再后来简直就是全线后退了。有的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有的趴在地上就再没有起来。满山坡星星点点都是。
“怎么回事?”女记者问。
“进攻失败了,”我说。
“怎么?”
“没有能坚持到底。”
“为什么呢?他们后退不也跟前进一样危险吗?”
“不见得。”
女记者举起望远镜来看。可是随即又放了下来。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说。她泪水顺着两颊直流,脸上还 在抽搐。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她流过泪,要哭的话,大可一哭的事我们也见得多了。打起仗来,各等各样的人,包括将军在内,谁都免不了有流泪的时候。不管人家跟你是怎么说的,反正这句话才真是实情,不过眼泪还 是应该尽量少流,人们也都能忍则忍,所以我以前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记者流泪。
“这就是一场进攻战了?”
“这就是一场进攻战,”我说。“现在你算是见识过了。”
“这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要是带队指挥还 有人的话,说不定还 会打发他们再上去。不过我看只怕是不会了。这损失有多大,你不妨数一数就明白了。”
“那些人全都死了?”
“不一定。有的是受了重伤,动不了了。等天黑以后,会有人来把他们抬下去的。”
“那坦克现在怎么办呢?”
“能撤回去算是走运。”
可是其中有一辆已经倒运了。松林里腾起一股黑污的烟柱,在空中随风飘散,很快就扩大成乌黑的滚滚一团,浓浓的油烟里看得见还 有红通通的火舌。只听见一声爆炸,同时看见一阵白烟翻滚,于是黑烟窜得就更高了,下面着火的范围也更大了。
“那是一辆坦克,”我说。“起火了。”
我们继续看下去。从望远镜里可以望见打壕沟的一个角落里爬出两个人来,抬起一副担架,顺着上山的一道斜坡往上爬去。看上去爬得很慢,似乎爬得很吃力。正看着时,前面那人忽然腿一屈跪下了,随后便一屁股坐下来。后面那个早已趴倒在地上。他爬到前面,把胳膊钩在前面那人的肩下,拖着他向壕沟里爬去。一会儿他就不动了,只见他面孔朝下趴得直挺挺的。这样两个人就都横在那儿不动了。
对石头房子的炮击已经停止了,此刻四下一片悄然。衬着青青的山坡,那农家大宅子连同围墙里的院子黄得好显眼,不过山坡上筑了工事,挖了交通沟,泥土翻起处还 添上了些白色的瘢痕。山坡上这会儿有些小火堆升起的细烟,那是行军炉灶在做饭。往上,通向农家大宅子的一路上则尽是这场进攻战遗下的死伤士兵,好像把许多包裹撒在青草坡上。那辆坦克还 在树林子里燃烧,烟是又黑又油的。
“吓人哪,”女记者说。“这种场面我还 是生气第一次见到。真吓人哪。”
“打仗的场面总是这么吓人的。”
“你见了倒不觉得讨厌?”
“我讨厌,我一向就见了讨厌。可干一行就得懂一行。这是打的一场正面进攻战。打正面进攻战就是这样惨。”
“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攻了?”
“有啊。办法多啦。不过你总得先有军事知识,有军纪,有经过训练的班排长。尤其应该有出奇制胜的计谋。”
“这会儿天色都给弄得黑乎乎的,要拍也没法再拍了,”约翰尼说着就把他的远距离摄影镜头用罩子罩了起来。“喂,我的’小人‘哥。我们快回旅馆去吧。今天的活儿干得相当不错。”
“是啊,”那另一个摄影师说。“今天我们拍到的一些镜头是非常珍贵的。可惜进攻没有成功,真是太遗憾了。算了,这事还 是别去想了。但愿有一天我们能拍到进攻得胜的镜头。只是进攻得胜的日子往往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我可永远也不想再看了,”那女记者说。“我今天算是见识过了。我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看了,好奇心打不动我,写文章挣大钱引诱不了我。他们都是男儿汉血肉之躯啊,跟你我有什么两样?可你看看他们,就这样都倒在那儿山坡上了。”
“你可不是男儿汉,”约翰尼说。“你是个女儿家。可不能混淆了。”
“那个戴钢盔的家伙又来了,”那另一个摄影师望着窗外说。“又大模大样地来了。我恨不得手里有颗炸弹,扔下去冷不丁吓他个半死。”
我们正在收拾摄影器材,那戴钢盔的大员进来了。
“哈罗,”他说。“你们拍到好影片了吗?伊丽莎白,我有一辆汽车停在后面一条小街上,我来送你回去。”
“我要跟埃德温•亨利一块儿回去,”那女记者说。
“风小点儿了吗?”我问他,这无非是句应酬话。
他没有答理,管自问女记者:“你不去?”
“不去,”女记者说。“我们准备大家一块儿走。”
“晚上跟你在俱乐部见,”他照样乐呵呵地对我说。
“你已经不再是俱乐部里的人了,”我极力学着英国人的腔调,告诉他说。
大家一起下楼,大理石楼梯上有窟窿,走起来得十分小心,眼下又添了新的损伤,得一一跨过、绕过。这真像是一座走不完的楼梯。我拾到了一个炮弹引信头上的“铜帽子”,已经撞扁了,底部还 有灰泥的痕迹。我就递给了那个叫伊丽莎白的女记者。
“我不要,”她说。到了门口,大家一起站住,让那个戴钢盔的家伙一个人走在前头。他架子十足地穿过了有时会有冷槍打来的大街这半边;到了对面墙头的掩护下,便只管端着架子继续走他的。于是我们也一次一个,向街对面的墙下作冲刺。在这里待过了一阵子总会知道:过开阔地的时候,第三个人或第四个人往往会招来敌人的火力。所以我们过了这个关口,心里总是挺高兴的。
这样我们就在墙头的掩护下顺着大街走去,四个人并排走,手里拿着摄影机,脚下踩着新飞来的铁起、刚碎的砖块,以及成块的石头,一路看看前面那个戴钢盔家伙架子十足的步态:他,已经不再是俱乐部里的人了。
“真讨厌,我还 要写电讯稿呢,”我说。“今天的电讯稿可不好写。进攻失败啦。”
“你这是怎么啦,老兄?”约翰尼问。
“你应该找些可以说得的事情来写,”那另一个摄影师和婉地说。“今天的事情那么多,总该有些什么可以说说吧。”
“他们什么时候去把伤员弄回来?”那女记者却问。她没戴帽子,步子跨得又大又随便,头发披在皮领短茄克衫的领子上,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看去都成了土黄色的了。她转过头来时,头发也跟着一晃荡。她面孔发白,脸色难看。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等天一黑。”
“上帝保佑,快些天黑,”她说。“原来战争就是这样。我要来采访报道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两个抬担架出去的人是不是给打死了?”
“死了,”我说。“肯定死了。”
“他们的行动太迟缓了,”那女记者不胜怜悯地说。
“人有时候想走却就是迈不开腿,”我说。“走起路来像陷在深沙里,有时又像身在梦中。”
前边,那个戴钢盔的人还 是一直顺着大街走去。他左边是一排残破的房屋,右边是营房的砖墙。他的汽车停在大街的尽头,我们的车子也就停在那儿一所房子的背面。
“我们就带他回’俱乐部‘去吧,”那女记者说。“今儿晚上我可不想让谁受到伤害。感情不能受到伤害,什么都不能受到伤害。嗨!”她就喊起来。“等等我们哪。我们来啦。”
那人站住回头一看,笨重的大钢盔随着脑袋转过来,显得滑稽极了,像是什么驯顺的牲口头上长的两只大角。他等在那儿,我们就迎上前去。
“是不是要搭我的车?”他问。
“不用了。我们的汽车就在前面。”
“我们都到’俱乐部‘去,”那女记者说。然后向他微微一笑:“你也来,顺便再带上一啤酒,好吗?”
“那就太好了,”他说。“我带什么酒好呢?”
“带什么酒都行,”女记者说。“随你的便好了。我还 有些工作得先去做好。七点半左右碰头吧。”
“你要不要搭我的车回去?”他问她说。“那辆车上还 得装这么些玩意儿,怕是太挤了。”
“好啊,”她说。“我挺高兴的。谢谢你啦。”
他们俩上一辆车,我们把摄影器材统统装上另一辆车。
“怎么啦,老兄?”约翰尼说。“你的女朋友倒让别人送回家去?”
“这场进攻战叫她看得心都乱了。她心里难受着呢。”
“看进攻战而心不乱的女人不好算个女人,”约翰尼说。
“这次进攻败得真惨透了,”那另一位摄影师说。“幸而她观察的距离还 不算太近。今后不管有没有危险,我们可千万不能让她近距离看进攻。这种场面刺激性太大。今天她在那儿看,还 不过像看电影一样。看去就像电影里的老式战斗场面。”
“她心地善良,”约翰尼说。“跟你不一样,我的lice哥。”
“我的心地可善良了,”我说。“不过你应该说louse,用lice不对,lice是复数。”
“我就喜欢用lice,”约翰尼说。“这个字听起来口气更强硬。”
可是他却抬起手来,把车窗上用唇膏写的那几个字擦掉了。
“要开玩笑我们明天再另换个花样吧,”他说。“镜子上写字的事儿算是跟你一笔勾销了。”
“行,”我说。“那太好了。”
“你呀,我的lice哥!”约翰尼说着,拍了拍我的背。
“应该用louse!”
“不。就是要用lice!这个字我喜欢多了。口气上要强硬百倍。”
“去你的。”
“好吧,”约翰尼说着,愉快地笑了。“这一下我们又都是老朋友了。在打仗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得注意着点,彼此可别伤了感情才好。”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①——
①《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是一篇以古巴为背景的完整的短篇小说。海明威于1939至1959年间定居于古巴的“了望农场”——原编者注——
“这篇小说写得真不错,”孩子的父亲说。“你知道你这篇东西写得有多好吗?”
“那可不是我要她送给你看的,爸爸。”
“你另外还 写过些什么呢?”
“小说就这一篇。真的,那不是我要她送给你看的。可小说一得了奖”
“她要我辅导辅导你。不过你既然写得出这样的好文章,也就用不着别人来辅导了。你只要写下去就可以了。你写这篇小说花了多少时间?”
“也没花很多时间。”
“你从哪儿听说有这么一种海鸥的?”
“大概是在巴哈马吧。”
“你从来没有去过狗礁,也没有去过埃尔鲍基。在凯特基也好,比美尼也好,都没有海鸥来做窝住,连燕鸥都没有。在基韦斯特也只能见到些最小的燕鸥来做窝。”
“对,就是那种叫’该杀的彼得‘的。窝都做在珊瑚礁上。”
“就做在浅滩上,”他父亲说。“可小说里说的那种海鸥,你哪儿见得到呢?”
“可能是你告诉我的吧,爸爸。”
“这篇小说的确写得非常好。倒使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
“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孩子说。
那年夏天,父亲在藏书室里找了些书给孩子看,孩子就看这些书。孩子要是不去打棒球、不去俱乐部练射击的话,总会来大房子吃午饭,来的时候往往说他一直在写作。
“你要是想给我看看,只管拿来,有什么问题要问,只管来问,”父亲说。“你要写你熟悉的东西。”
“我是这样,”孩子说。
“我不想来监督你,也不想来钉牢你,”父亲说。“不过,假如你想要的话,我倒可以找些我们彼此都熟悉的题材,给你出几个简单的题目做。这样练习练习很有好处。”
“我觉得我干得倒还 算顺利。”
“那你不一定要拿给我看,什么时候觉得有必要,再给我看好了。《当年在远方》这篇文章,你看了喜欢吗?”
“喜欢极了。”
“我刚才说到出题目,无非是这样的意思:我们可以一起去逛一次市场,或者去看一次斗鸡,把我们的所见各自记下来。只要把自己看到后觉得印象深刻的东西如实记下就可以了。比如,在斗鸡的两个回合之间,公正人让鸡主人把鸡抱回去调理一下,这时候鸡主人就扒开鸡嘴往嗓子眼里灌点酒。就记诸如此类的小事。看看我们各自看到了些什么。”
孩子点点头,可是随即就垂下眼来,望着面前的盘子。
“要不我们也可以去一次咖啡馆,玩上几盘扑克骰子,①你就写你听到人家都谈了些什么。也不要全写出来。只要把有点意思的写出来就行了。”——
①有的骰子上面刻有扑克图案,称为扑克骰子。另外,亦有以骰子掷出花色,引用品克牌打法的。也称为掷扑克骰子——
“按这个办法写我现在怕还 不行呢,爸爸。我想我还 是照那篇小说的写法写下去吧。”
“那就照你的老办法写吧。我不想干预你,也不想影响你。我说的这些都不过是练习罢了。本来我倒很愿意陪你练习练习。就好比弹琴练指法。其实这些办法也不一定就真好得不得了。我们还 可以另找些更好的办法。”
“我恐怕还 是照那篇小说的写法写下去的好呢。”
“也好,”父亲说。
父亲心里想:我像他这样年纪的时候,还 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呢。我认识的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的本事。我认识的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能像他似的,才十岁的娃娃就有那么一手好槍法。小小年纪不只参加射击表演,还 跟大人、跟职业选手一块儿比试槍法。他十二岁上就以平等的资格上场参加比赛了。他打起槍来就像身上天生有雷达似的。目标没到射程以内,他绝不轻易发槍;野禽被一哄赶冷不防飞出来,他也决不会给弄得措手不及。他常常打长尾野鸡,打飞过的野鸭子,射击的姿势优美,出槍恰到好处,准确非凡。
逢到比赛打活鸽的时候,只要一等他来到屋外的水泥场上,通过旋转门走进射击栏,旁边挂起了黑条纹金属板表示由他上场,那班职业选手就都不作一声,紧盯着看了。射手中只有轮到他上场,满场观众才会鸦雀无声。他举起槍来架在肩上,还 回头看了看槍托底部抵在肩膀的什么部位,一些职业选手见了微微一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然后他的腮帮子就靠下去贴在贴腮上,左手老远伸出在前头,身体的重心前移到了左脚上。槍口抬起来又低下去,往左移了移又往右移了移,最后回到了正中。右脚的后跟轻轻一提,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弹膛里的那两发弹药上。
“预备!”他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嗓音是那么低沉沙哑,真不像是小孩子的说话。
“预备!”管鸽笼的人应了一声。
“放!”那沙哑的嗓子话音一落,五个笼子里不知哪一个笼中就飞快冲出一只灰鸽来,也不知是怎么一窜,就贴着青草地箭一般一掠而过,向着白色的矮栅栏飞去。第一个槍筒里的子弹一下就打中了它,第二个槍筒里的子弹也随之而入。那飞鸽脑袋朝前一冲,栽了下来,只有那些射击的行家才看出第二颗子弹也打中了鸽子,尽管这时鸽子早已中弹死在空中了。
孩子这时就会打开槍筒,离了水泥场,回到休息室去,脸上不带一点表情,眼睛直望着地下,对喝彩声只当没有听见一样,要是碰到哪个职业选手赞他一声:“好样的,斯蒂维,”他就会以那个陌生的沙哑嗓门说声“谢谢”。
他就会把槍在槍架上放好,等着看父亲上场打。父亲打罢,爷儿俩就会一起走到露天的冷饮柜台跟前。
“我可以喝瓶可口可乐吗,爸爸?”
“只许半瓶为限。”
“好吧。真遗憾,我刚才的动作太慢了。倒让那只鸽子逞了强,真是不应该啊。”
“那鸽子冲劲足,飞得又低,斯蒂维。”
“要不是我动作慢,那就谁也不会知道了。”
“你打得还 不错。”
“我还 会打得跟本来一样快的。不用为我操心,爸爸。就喝上这么点儿可乐,我包你出手慢不了。”
他打第二只鸽子时,地笼的弹簧门一开,鸽子从暗沟口里窜出来,刚一飞起就给打死在空中。大家都看清了鸽子是在空中中了第二槍以后才落地的。出了笼子还 飞不到一码远。
孩子来到休息室时,有个本地的射手说道:“好,你这一下打得轻松,斯蒂维。”
孩子点了点头,把槍搁好。他看了看记分牌。还 要等四个选手上过场,才会又轮到父亲。他就去找父亲。
“你这一回出手又很快了,”父亲说。
“我是听见了开笼声的,”孩子说。“我不是糊弄你,爸爸。我知道几个笼子开笼的声音都是听得见的。可我发现眼下二号笼开起来要比别的笼子响一倍。这个笼子也真该上点油了。看来这号事谁也没有注意。”
“我总是一听见开笼声就把槍口转过去。”
“是啊。可要是声音特别响的话,那准是在左边。左边的声音响。”
父亲此后连打三轮,鸽子没有一次是从二号笼里出来的。后来真碰上了一次,他却并没有听到开笼声,结果这一次他是用了第二发槍弹在老远以外才把鸽子打死的,死鸽子正好撞在栅栏上,落在界内。
“咦呀,爸爸,我真抱歉,”孩子说。“他们上过油了呢。都怪我多嘴了。”
爷儿俩一起参加过了最后一次国际射击大赛,晚上在一块儿闲聊,孩子说道:“我真不明白,怎么有人会连只鸽子也打不中。”
“这话可千万不能对人家说啊,”父亲说。
“我不说。可我这倒真是心里话。打不中是说什么也不应该的。我总共只失败过一次,可也是两槍都中,只是死鸽子栽下来掉在界外了。”
“可这样你还 是失败了。”
“我明白。这样我还 是失败了。不过我弄不懂,真要是个够格的射手怎么会连只鸽子也打不中。”
“也许过了二十年你就懂了,”父亲说。
“别生气,爸爸,我不是存心要顶撞你。”
“没什么,”父亲说。“可对别人你这话千万不能说啊。”
他是在对那篇小说、对孩子的写作感到捉摸不透的时候想到了这些的。孩子虽然天赋惊人,能成为这样一个打飞禽的能手却也并非全靠自己,他不是不经点拨、不经培养就自己成了材的。可如今他早已把这个锻炼的过程统统忘了。他忘了自己起初打不中飞禽,父亲就要扒开他的衬衫,叫他看看他槍托抵的不是地方,所以臂膀上都起了青肿。教给他纠正毛病的办法就是每次举槍一定要回头看一看肩膀:看槍确实架妥了,才能招呼放鸽子。
他忘了父亲还 教给他一套动作要领:把身体的重心落在你跨前的脚上,莫抬头,只管转槍口。怎么能保证身体的重心落在跨前的脚上呢?只要把右脚的后跟抬起就行。莫抬头,转槍口,快出手。记住,得分多少是无关紧要的。可我要求你一定要做到鸽子刚一出笼就得打着。看鸽子不要看其他部位,只要看它的嘴。槍口要瞄准鸽子嘴。要是鸽子嘴看不见,看嘴巴该在哪儿就瞄哪儿。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出手一定要快。
孩子天生是棵打槍的好苗子,但是父亲一直帮着摔打,要把他磨练成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槍手。每年都要带着他苦练提高出手速度,初练时十槍里不过中个六七槍、七八槍。后来提高到十有九中,在这个水平徘徊了好一阵,又提高到二十槍内槍槍命中,可惜不走运,到底成不了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槍手。
那第二篇小说他可始终没有拿出来给父亲看。直到暑假结束他还 没有把稿子改到能使自己觉得满意。他说他要磨到完美无缺才能拿出来。等他一完稿,他一定马上送来给父亲看。他说这个暑假过得非常愉快,真是少有的愉快,而且还 有这么些好书看,他感谢爸爸在写作问题上对他没有逼得太紧,因为暑假毕竟是暑假,今年的暑假过得好,大概算得上是过得最好最好的暑假之一了,跟爸爸在一起那可真是带劲极了,真是带劲极了。
过了七年,父亲又看到了那篇得奖的小说。那是他在孩子当年住过的房间里查阅几本书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本书,在书中看到的。他一看见这本书就立刻意识到那篇小说是怎么来的了。他记起了当年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把书一翻,果然有这一篇,一字未动,连题目都一样。那是一位爱尔兰作家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所收都是极优秀的作品。孩子竟是一字不改的抄袭,连题目都照抄了。
父亲心想:从小说得奖的那年夏天到他无意发现这本书相隔已有七年;这七年中的后五年,孩子简直把一切坏事、蠢事都干绝了。可父亲本来还 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孩子病了。以为他是得了病才变坏的。以为他原先一直还 是不错的。是那最后一个暑假后一两年才开始变的。
如今他明白了,这孩子从来就不是个好孩子。回想往事,他总每每有这样的感觉。悲哀啊,原来射击是并不能促使人进步的!
蔡慧译
#海明威#
《岔路口感伤记》作者:海明威
我们是在中午前到达岔路口的,还 开槍误杀了一个法国老百姓。这人当时正快步穿过我们右方的田野,他已经过了农家房子,才看见第一辆吉汽车开来。克劳德命令他站住,他却只管在田野里跑去,雷德就一槍把他打死了。这是雷德当天打死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心里好不喜欢。
我们都以为那是个德国人,身上老百姓的衣服是偷来的,不料一看他竟是个法国人。至少他的身分证是法国的,那上面说他是苏瓦松人。②
“SansdoutecéCtaitunCollabo(他肯定是个通敌分子),”③克劳德说——
①《岔路口感伤记》是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1961年之间——原编者注
②苏瓦松是巴黎东北约八十公里处的一个城市。
③原文为法语,下同——
“他不是想逃跑吗?”雷德还 反问道。“克劳德叫他站住,那个法国话说得可标准了。”
“‘猎获簿’上就把他作通敌分子登记吧,”我说。“他的身分证照旧去放在他身上。”
“他真要是苏瓦松人,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雷德又反问道。“苏瓦松离这儿可远着哪。”
“他在我们的部队开到之前逃走,就说明他是个通敌分子,”克劳德还 解释说。
“他这张脸也真难看,”雷德瞅着地上的人说。
“也被你弄坏了点,”我说。“听好了,克劳德:把身分证照旧放好,身上的钱一个子儿不许动。”
“不拿别人会拿的。”
“你就不要去拿嘛,”我说。“德国鬼子送上门来的钱是决不会少的。”
然后我就指示他们:两辆车在哪儿停放,“买卖”在哪儿开张。我还 派奥内西姆穿过田野,过了这两条路,到那上了窗板的小餐馆里去打听打听清楚,有多少人马已经从这条出逃的必经之路逃了过去。
逃过去的人马倒还 真不少,都是往右边的那条路上去的。我知道短不了还 有很多人马要逃过去,就用脚步测量了一下从这条路到我们那两个埋伏点的距离。我们使用的都是德国人的武器,这样即使岔路上有什么巨大的声响传到德国人耳里,也就不致会惊动他们了。我们把埋伏圈特意设在过岔路口有相当距离的地方,免得到时候弄得岔路口满地狼藉,一派杀人场的景象。我们要德国人快快投这岔路上来,而且要源源不断地来。
“这个guetapens(伏击)真太妙了,”克劳德说。雷德问这个法国字怎么讲,我告诉他那也不过是一般的埋伏的意思。雷德说这个字他倒得好好记住。他现在十句话里倒有五句要说些自以为是的法语,要是给他个命令的话,他也十回里有五回会用他的所谓法国话来应上一声。他说得滑稽,我挺爱听的。
那是夏末一个绝美的好天,那年夏天后来就不大再有这样的好天气了。我们埋伏好以后便就地躺着,两辆车子在肥料堆后面掩护我们。这个肥料堆体积大,气味重,而且非常坚实,我们躺在沟后的草地里,草还 像常年夏天那样有股草香,两棵树给两个埋伏点各撒下一片遮荫。我这两个埋伏点也许设得太靠前了点,不过只要你火力够,上门的货色来得快,你是决不会嫌靠得太前的。一百码就满不错了。五十码更理想。我们连五十码都还 不到呢。当然,在这种事情上我们总是觉近不觉远的。
有人也许会说埋伏得这么靠前不妥当。可是我们到时候还 得赶出去再赶回来,得尽可能把路上的伏击痕迹清除掉。车辆之类是没什么办法可收拾的了,不过按照常情来推想,估计后来的车辆会当那是被飞机打坏的。只是那天并没有飞机。不过来人也不会知道今天还 没有飞机来过这里。何况匆匆忙忙往逃生路上逃跑的人,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MonCapitaine(我的队长),”雷德对我说。“要是我们的先头部队来了,听见这里响的都是德国人的槍炮,可不要把我们打得命都没了?”
“我们两辆车上的人会对先头部队的来路注意观察的。自有他们来打信号避免误会。不要急嘛。”
“我一点也不急,”雷德说。“我已经打死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通敌分子。我们今天也总共只有这么一点战果,这个伏击可一定要多多杀上几个德国鬼子。Pasvrai(不是吗),奥尼?”①——
①奥内西姆的爱称——
奥内西姆说:“Merde(放弃)。”就在这时我们听见飞快开来了一辆汽车。我看见车是从两边种山毛榉的那条路上来的。那是一辆绿灰色伪装了的大众车,压得沉甸甸的,车上尽是戴钢盔的,看样子真像去赶火车一般。路旁有两块石头可以作瞄准点用,那是我从农家的一堵石墙上拆下来安在那儿的,一等大众车过了岔路口,顺着我们面前这条又起又直的上山的逃生路向我们这里驶来时,我马上命令雷德:“车到第一块石头,把开车的干掉。”又命令奥内西姆:“机槍摆射,高度:一人的身高。”
雷德的槍一响,那大众车的驾驶员对车子就失去了控制。由于他戴着钢盔,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如何。只见他的手松开了。可不是紧紧蜷缩成一团,也不是死死抓住方向盘。机槍在驾驶员的手松开之前也早已开了火,于是车子就冲到了沟里,把车上的人都抛了出来,看去就像慢镜头一样。有的摔在路上,二分队的弟兄爱惜弹药,给他们来了一个短点射。有一个人打了个滚,还 有一个人在爬,我正看着,克劳德把两个都打死了。
“我那一槍好像打中了驾驶员的脑袋,”雷德说。
“别太自鸣得意了。”
“这样的距离打槍,槍口总免不了有些上抬,”雷德说。
“我是瞄准了他最低的部位打的。”
“伯特兰,”我对二分队那边喊道。“请你带领手下到路上去把他们搬开。把Eeldbuch①全部拿来给我,钱你给保存一下回头再分。得快些把他们搬开。你也去帮个忙,雷德。把他们都往沟里扔。”——
①德语,原意是“野外作业记录本”,这里疑是指德国兵的身分证件之类,同下文提到的“饷簿”很可能是一回事——
他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就向着小餐馆那边西来的公路眺望。我除非得亲自动手一起参加,否则是决不看打扫战场的。看打扫战场可不好受。我不好受,人家自然也不见得好受。不过我是带队的。
“你报销了几个,奥尼?”
“八个该一个没漏吧。我只能说我都打中了。”
“这么近的距离”
“是打中了也显不出多少能耐。可我用的毕竟是他们的机槍啊。”
“我们得快些再作好战斗准备。”
“我看这辆车子坏得倒还 不算厉害。”
“等回头再去查看吧。”
“听哪,”雷德说。我听了听,随即就把哨子吹了两下,于是大家都赶紧退了回来,雷德还 拖着末了一个德国人的一条腿,颠得死人脑袋乱颤。这样我们便又埋伏了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来,这一下我心里倒急了。
我们设置埋伏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要在敌人的逃亡路线上横跨两侧进行狙击。严格说来,“横跨两侧”这一点我们没有做到,因为我们的人力不足,不能在道路两旁同时设伏,此外我们的技术条件也不够,碰上装甲车辆就办法不多了。不过我们两个埋伏点都各备有两枚德制的Panzerfaust。那比①正规部队里用的美式火箭筒威力要大得多,使用也轻便,弹头大,发射管又可以扔掉;但是近来我们在德国人撤退时缴获的这种火箭筒有不少是给暗里安上了饵雷的,还 有不少给故意破坏了。所以我们只用那些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时鲜货”,而且总还 要从中随意抽些货样,叫个德国俘虏打打看——
①德语:钢甲拳。即德制反坦克火箭筒——
被非正规部队抓获的德国俘虏往往非常愿意提供合作,态度决不会比饭店领班或三四流外交官差。总的说来,在我们眼里德国人就好比是走上了邪路的童子军。这也就是赞他们是优秀军人的又一种说法。我们可不是优秀军人。我们是专干一门肮脏职业的。用法国话说,就是“unmétiersale(一门肮脏透顶的职业)”。
经过反复审问,我们知道了从这条逃亡路上逃走的德国人都是往亚琛去的,我知道我们现在打死他们一个,以后在亚琛或起格菲防线后面就可以少一个敌人抵抗。这道理是简单明了的。我就欢喜问题这样简单明了。
我们看见这一回来的德国人是骑自行车的。总共四个,也是急急忙忙的,但是都已经累透了。他们不是自行车部队的。他们就是一般的德国兵,骑的是偷来的自行车。领头的那个看到路上有新鲜血迹,又一扭头瞧见了那辆汽车,便用足全身力气把右脚的长筒靴往右脚镫上狠命踩下去,这时我们却向他开了火,也向另外三个开了火。人挨了槍子儿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那个情景看起来总是挺惨的,尽管还 比不上驮着人的一骑马中了槍那么惨,更别说一头奶牛误入槍林弹雨给打穿肚子了。可是在近距离内看一个人中了槍弹摔下自行车,那自有一种亲如切身的感觉,叫人受不了。眼前可是四个人、四辆自行车。那个切身之感才叫强烈呢,何况,自行车翻倒在路上声音尖细而刺心,人摔下来又响得那么闷,装备碰得劈啪一片,这一声声都传到了你的耳里。
“快把他们搬到路外边去,”我说。“把四辆vélos(自行车)都藏起来。”
正当我扭过头去监视路上时,那小餐馆有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戴便帽、穿工作服的老百姓,各拿了两只瓶子。他们慢悠悠穿过了岔路口,一转弯向埋伏点后面的田野里走来。他们上身都穿运动衫加旧上装,下面是灯芯绒裤子,脚登农村靴。
“对他们注意监视,雷德,”我说。他们还 是一个劲儿往前走,后来竟把瓶子高举过头,两只手各拿一瓶,走到我们跟前来了。
“快卧倒,”我喊了一声。他们就赶快趴下,把瓶子在腋下一挟,顺着草地爬过来。
“Noussommesdescopains(我们是朋友),”其中一个喊道。这人一副深沉的嗓音,一开口酒气直冲。
“过来,你们这两个酒糊涂的copains(朋友),让我们来认一下,”克劳德应道。
“我们是在过来呀。”
“外面下这么大的铁弹雨,你们到这儿干什么来啦?”奥内西姆喊道。
“我们送一点小礼物来了。”
“刚才我到过你们那里,你们的小礼物当时为什么不送?”克劳德问道。
“哎呀,情况变化了嘛,camarade(同志)。”
“变得有利啦?”
“Rudement(大大的有利),”那头一个酒鬼camarade说。
另一个趴在地上,把一只瓶子向我们递过来,带着很不痛快的口气问:“OnditPasbonjourauxnouyeauxcamardes(对新同志也不问一声好)?”
“Boniour(你好),”我说。“Tuveuxbattre(你们想来打仗)?”
“假如有必要的话。不过我们来是想问一下:这些vélos可不可以给我们?”
“得等战斗结束,”我说。“你们服过兵役吗?”
“这个自然。”
“那好。你们每人带一支德国步槍、两夹子弹,顺着这条路到我们右边两百码的地方,见有过路的德国人就来一个毙一个。”
“我们不能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我们是专业人员,”克劳德说。“队长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办。”
“上那边去选一个有利的地形,槍可不能朝这边打。”
“把这个臂章佩上了,”克劳德说。他一个口袋里满是臂章。“你们是franetireurs(游击队员)了。”他没有说出完整的名称。
“过后能把vélos给我们?”
“你们打不上的话,给一人一辆。打上了,给一人两辆。”
“得的钱怎么办?”克劳德说。“他们用的可是咱们的槍。”
“钱就归他们拿吧。”
“不该归他们。”
“缴获的钱都要送上来,回头会分给你们一份的。AllezVite(快去)!DébinetoiD(走呀)!”
“Ceuxsontdeupoivrotspourris(这两个是烂酒鬼),”克劳德说。
“拿破仑时代都还 有酒鬼呢。”
“很可能。”
“肯定的,”我说。“这一点我完全可以向你担保。”
我们躺在草地里,草的气息还 十足是夏天的气息,沟里的尸体渐渐引来了苍蝇,有普通苍蝇也有青头大苍蝇,黑色路面的公路上鲜血四周还 有些蝴蝶。不但鲜血四周有黄的白的蝴蝶,连尸体拖过的地方留下的一条条血迹旁边都有。
“我倒不知道蝴蝶原来是吃血的,”雷德说。
“我本来也不知道。”
“也难怪,我们打猎的季节那是冷天,已经没有蝴蝶了。”
“我们在怀俄明打猎的时候,‘小木桩’地鼠①和土拨鼠早都躲在洞里了。可那还 只是九月十五呢。”——
①北美大草原地区有一种地鼠,因起挺起身子静止不动时看去像个小木桩,故有“小木桩”地鼠之称——
“我倒要仔细看看蝴蝶是不是真的吃血,”雷德说。
“要不要拿我的望远镜去看?”
他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说:“真他妈的难说。不过老钉在那儿是肯定的。”然后他又转过头去对奥内西姆说:“奥尼呀,Pauvre-(可怜的)德国鬼子真差劲。Pasde(没有)手槍,Pasdebinoculaire(没有望远镜)。妈的什么都rien(没有)。”
“Assezdesous(可就是有钱),”奥内西姆说。“我们这一回钱的收获倒是不小。”
“有钱也没个鬼地方可花。”
“以后再花吧。”
“Jeveux(我倒想),maintenant(现在)就花,”雷德说。
克劳德用他童子军万能刀上的拔塞钻把两瓶酒开了一瓶。他闻了闻,递给我。
“‘CestduCestdugnolfe(是烧酒)。”
那边的二分队也在享受他们的那一份。他们原是我们最亲近的伙伴,可是一分开以后,就觉得他们像是外人了,那两辆车更像是后方梯队了。我心想:人真是一分开就疏远。这一点倒应该注意。倒还 有这么件事需要注意。
我举起瓶来喝了一口。那是高纯度的烈酒,凶极了,一上口就是一团火。我把瓶子还 给了克劳德,克劳德又给了雷德。雷德一口喝下去,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里的酒是用什么东西酿的,奥尼?”
“大概是土豆吧,还 得上铁匠铺去弄点马蹄上修下的边皮加在里面。”
我翻译给雷德听了。“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土豆酒倒还 没尝过味道,”他说。
“这酒是装在生锈的钉桶里催陈的,里面还 要放几枚旧钉子提提酒味。”
“我得再喝一口,消消嘴里那股味道,”雷德说。“MonCapitaine,咱们要死一块儿死好吗?”
“Bonjourtoutlemonde,(向全世界的人问好),”我说。
这是我们常说的一个老笑话,说是有个阿尔及利亚人即将在桑丹监狱①外的街道上被送上断头台,问他可有什么遗言要说,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蝴蝶干杯,”奥内西姆喝了一口。
“为钉桶干杯,”克劳德也把起子一举。
“听哪,”雷德说着把酒起递给了我。我们都听见了一辆履带车的声音。
“好家伙,中头彩了!”雷德说。“AlongongfangdolaPatreelefuckingjackpotoulemore,”②他轻轻地唱了起来,钉桶酒这时已经对他不起作用了。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大家趴在那儿,把一应布置检查了一遍,眼睛就都朝着左边的路上望去。不久就看见了。那是一辆德国人的半履带式兵车,车上的人挤得都只有勉强站着的份儿——
①巴黎的一座监狱。
②这里哼的是《马赛曲》,但是随口夹进了几个英文字,法语的音也念得不准。意思变成了:“前进祖国的孩子们,但愿头彩多多的来”——
在敌人的逃亡路线上设置埋伏,总少不了要在路的对面一侧埋上四颗饼状地雷,有宽余的话还 可以再多埋一颗,都打开了保险,一颗颗就像比特大号汤盘还 大的圆形大跳棋,①又像死呆呆伏着不动的蛤蟆。四五颗地雷排成一个半圆形,拔些野草盖在上面,用一根在船用杂货行里都能买到的黑油粗绳串起来。绳子的一头系牢在里程标上,这种一公里一个的标石叫做borne,也可以系在十分之一公里的小标石上,反正只要找个牢不可拔的东西系住就行。绳子松松地横过路面,一头挽上个圈,由前队伏兵或后队伏兵掌握都可以——
①古时下西洋跳棋有在地上划了棋盘下的,棋子奇大。有些地方如苏格兰至本世纪犹有此风——
开来的这辆压得沉甸甸的兵车,是驾驶员面前有了望口的那一种,重机槍此刻都高高地昂起了头,警戒着空中。我们个个都紧盯着兵车,看它步步逼近,车上挤得也真够瞧的。满满一车尽是党卫军,现在连领章都看见了,面孔也都看清楚了,看得愈来愈清楚了。
“拉绳,”我向二分队大喊一声。不料绳子一收紧,原来排成半圆形的地雷就给拉移了位,乱了阵形,我想这一下露馅了:一看就知道那是用青草遮着的饼状地雷!
这时候驾驶员要么见了地雷马上刹车,要么还 是往前直开,撞上地雷。行驶中的装甲车辆是不能打的,但是只要车子一刹住,我就可以用那大弹头的德制火箭筒给它一家伙。
那半履带式兵车来得极快,此刻我们已经把他们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忙着在看公路那头可有我方的先头部队追来。克劳德和奥尼脸色发白,雷德面颊上肌肉一抽。我却总是这个老毛病:肚子里又觉得像掏空了似的。紧接着那兵车里就有人看见了血迹,还 看见了沟里的那辆大众车和尸体。他们用德国话大喊大叫,那驾驶员跟他身边的军官想必也看到了路上的地雷,车子往旁边一起,猛的停了下来,可是刚要打倒车后退,就被火箭筒击中了。在火箭筒击中的同时,两个埋伏点上的人马也都一起开了火。兵车上的那帮家伙自己也有地雷,就急急忙忙构筑其他们的路障来,好给幸存的那点力量作个掩护,因为在德国火箭筒击中、兵车被炸毁的那个当儿,我们个个都低倒了头,头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往下洒,好似打开了一个喷泉。洒下来的都是钢铁之类的硬家伙。我查点了一下:克劳德,奥尼,雷德,都还 在射击。我也拿了一支“施迈瑟”对着瞭望口在射击,我背①上湿漉漉的,脖颈上也尽是血,不过这喷泉的来历我也看清楚了。我真不明白这兵车怎么会没有给炸个大开膛或大翻身,却这样一下子就完蛋了。我们车子上的“五零”机槍②也都在射击,所以当时声响挺大,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兵车里再没有人露脸了,我以为事情已经了结,正要挥手命令“五零”机槍停止射击,兵车里却有人扔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来,在路外才一点点的地方就爆炸了——
①一种德国冲锋槍。
②口径为0.50英寸的机槍——
“他们连自己的死人都杀起来了,”克劳德说。“我去喂它两颗尝尝怎么样?”
“我来再给它一家伙。”
“得了,一次就够受的了。我的背上早已刺满一背的花子。”
“好,那你去吧。”
他借着“五零”机槍的掩护,在草地里迂回爬去,拿颗手榴弹拔去了保险销,让把手先啪的弹开,手榴弹在他手里冒了会儿青烟,他才一撩手高高地抛了出去,落到了兵车的那一侧。手榴弹轰然一声爆炸,把人震得都跳了起来,弹片①打在装甲板上,哐哐直响——
①这种手榴弹不同于木柄手榴弹,不用拉弦。拔去保险销后,就靠手指的力量把手榴弹上的把手压住。掷出时手指一松,把手脱开,带动导火索起燃,数秒钟后爆炸。距离敌人较近时,可以先让把手脱开,等导火索稍燃后再投出——
“快出来,”克劳德用德国话说。一把德国冲锋槍从右边的了望口里开了火。雷德对着瞭望口打了两槍。冲锋槍又开火了。显然雷德的槍打不到他。
“快出来,”克劳德直喊。冲锋槍又响了,那声音就像小孩子拿了根棒一路走一路在栅栏上磕碰。我还 击的槍声听来也是那样怪僻。
“快回来,克劳德,”我说。“雷德,你对着这边的口子打。奥尼,你打那边的。”
克劳德很快回来了,我就说:“这个不得好死的德国鬼子。我们就把还 有一个家伙用掉了吧。以后总还 弄得到的。反正先头部队也就要到了。”
“这辆兵车是他们的后卫部队,”奥尼说。
“你上去打,”我对克劳德说。他打了,兵车的前舱给打得没了踪影,于是他们就进去搜遗下的钱财和饷簿。我喝了口酒,对我们的车子挥挥手。“五零”机槍上的弟兄学着拳击手的样子,把手高举在头顶上挥舞。我随后就背靠大树一坐,一是需要考虑一下,二也可以监视公路那头的动静。
他们把搜到的饷簿全拿了来,我都给装在一只专放饷簿的帆布包里。没有一本不是沾了血的。钱倒是缴获了不少,也都沾着血,奥尼和克劳德还 同二分队里的人一起撕下了好多党卫队的肩章,能用的冲锋槍都收了来,不能用的也拿了几把,统统装在一只外有红条条的帆布袋里。
钱,我是从来不碰的。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我认为碰了钱是要倒运的。不过这一下倒有好大一笔钱可分了。伯特兰给了我一枚一等铁十字章,我放在衬衫口袋里。这种东西我们难得也在身边放上一时半时,过后就都送掉了。我是什么都不愿意留着的。留着到头来总难免要倒运。拿虽然暂时拿着,可心里却觉得:要是以后能够退回去,或者送给他们的家属,那该有多好呢。
大家看上去就像在屠宰场里遇上了一场爆炸,浑身都是叫炸飞的太小肉块打过的痕迹,那几个钻进兵车肚子里去的人出来时身上也不见得干净。我起初还 糊里糊涂,后来发现有这么多的苍蝇老是叮着我的肩背和脖颈,才知道自己的模样儿该有多惨了。
那半履带式兵车横在路中,这一来车辆过此就非得减速行驶不可了。大家都已经收获不小,我们又没有一个伤亡,再说这个地方也已经破坏得没法再打了。我们就是要打也只能改天再打了,何况我可以肯定这已是后卫部队,现在就是再打,也只能打上几个散兵可怜虫了。
“排除地雷,把东西都收拾好,我们回农家房子里去梳洗梳洗。在那儿我们照样可以把公路封锁得严严实实。”
大家都提着沉甸甸的东西来了,个个兴高采烈。我们把两辆车子就留在那儿,大家都到农家场院里的抽水机跟前去好好洗了洗。有被铁皮划破擦伤的,雷德都给搽了碘酊,他还 给奥尼、克劳德和我洒上了一些消炎粉。等雷德给大家弄完了,克劳德也给雷德弄。
“那农家房子里就没有一点可喝的吗?”我问勒内。
“我不知道。我们哪有工夫看?”
“你进去看看。”
他找到了几瓶红葡萄酒,倒还 可以喝得,我就随便找个地方一坐,清点清点武器,说说笑话。我们纪律是严格的,却不拘形迹,只有在自己师里,或者需要做给人看看的时候,才会讲究这些。
“Encoreuncoupmanqué(又是一场空欢喜),”我说。那是一个很老的老笑话了,我们队伍里当初有过一个无赖,每当我主张放小鱼过去,等大鱼上钩的时候,他总要来这么一句。
“今儿才厉害呢,”克劳德说。
“简直叫人受不了,”米歇尔说。
“我,我真干不下去了,”奥内西姆说。
“Moijesuislafrance,(我,我就是法兰西噢),”雷德说。
“你还 打吗?”克劳德问他。
“Pasmoi(我是不打了),”雷德答道。“我来指挥。”
“你还 打吗?”克劳德问我。
“Jamais(坚决不打了)。”
“为什么你的衬衫上尽是血?”
“有一头母牛产崽,我在照料呢。”
“你是个助产士还 是个兽医?”
“除了姓名、军衔和军号,我什么也不能交代。”
我们又喝了些酒,同时注意着路上,只等我们的先头部队到来。
“Qùestla该死的先头部队(那该死的先头部队在哪儿啦)?”雷德问。
“他们的机密我哪儿知道。”
“幸亏在我们作小accrochage(接触)的时候他们没来,”奥尼说。“告诉我,monCapitaine,你在发射那家伙的时候是怎么个感觉?”
“肚子里像掏空了似的。”
“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心里是求天拜地,可千万别’偏‘了。”
“也真是我们走运:他们的油水好足。”
“还 有,他们倒居然没有后退散开。”
“可别败了我今天下午的兴啊,”马塞尔说。
“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德国鬼子,”雷德说。“从西边过来了。”
“好家伙,倒有胆量,”我说。
“Encoreuncoupmanqué,”奥尼说。
“这两个有谁要打?”
谁也不要。那两个人一头趴在车把上,蹬得不紧不慢,他们的靴子太大了,踩在脚镫上显得很别扭。
“我来用M-1①打一个试试,”我说。奥古斯特把槍递给了我,我等到那前一个汽车的德国人过了半履带式兵车,眼前没有树木遮住他的身影时,就把槍瞄准了他,槍口随着他往前移了移,一槍却没有打中——
①美制半自动步槍——
“Pasbon(不行),”雷德说。我就把槍口再提前些,又是一槍打去。那德国人也是那样一副惨不忍睹之状,跌下车来,倒在路上,那vélo倒翻了过来,一个轮子还 在直打转。另一个汽车的死命往前蹬,一会儿工夫那两个copains也开起火来了。我们只听见他们“嗒砰”“嗒砰”刺耳的槍声,那汽车的却丝毫无损,只管往前蹬,不一会儿就蹬得看不见了。
“Copains真他妈的不bon(中用),”雷德说。
过会儿我们就看见那两个copains撤了下来,来到了我们大部队里。我们队伍里那几个法国人都又羞又恼。
“Onpeutleseusiller(能不能把他们毙了)?”克劳德问。
“不。我们不槍毙酒鬼。”
“Encoreuncoupmanqué”奥尼这么一说,大家的气才平了些,不过总还 不大愉快。
那前头一个copain衬衫口袋里藏着一啤酒,就在他站住举槍致敬时,酒瓶露了出来。他说:“MonCapitaineonafait,unvéritablemassaore(我的队长,这一下杀得可真痛快)。”
“住嘴,”奥尼说。“把你们的家伙给我。”
“可我们给你们充当了右翼呢,”那copain一副洪亮的嗓音说道。
“你们顶个屁,”克劳德说。“两位可尊敬的酒鬼先生,给我闭上嘴巴滚蛋吧。”
“Maisonabattu(可我们打了啊)。”
“还 打呢,放你的屁,”马塞尔说。“foutmoilecamp(给我滚)。”
“Onpeutfusillerlescopains(能不能把这两个朋友毙了)?”雷德问。他就会像鹦鹉学舌。
“你也给我住嘴,”我说。“克劳德,我说好了要给他们两辆vélos的。”
“不错,”克劳德说。
“你跟我去,拿两辆最坏的给他们,把那个德国鬼子连同vélos也一起给收拾了。你们其余的人继续封锁道路。”
“当年的老章程可不是这样办的,”一个copain说。
“当年的老章程今后就不能照搬了。反正当年的你恐怕也是个醉糊涂。”
我们先到公路上去处理那个德国人。他没有死,可是两肺都给打穿了。我们对他尽量和悦相待,扶他躺下时尽量让他躺舒服,我替他脱去了上衣衬衫,我们替他在伤口上洒了消炎粉,克劳德还 用急救包替他作了包扎。他的面孔长得很讨人喜欢,看上去他至多不过十七岁。他想要说话,可是说不出来。他一向听惯了临到这种局面应该如何对待,如今就极力想照着去做。
克劳德从死人身上剥下了两件上衣,替他做了个枕头。然后抚了下他的脑袋,拉起手来替他按按脉搏。那小伙子两眼一直望着他,却说不出话。小伙子的目光始终也没有离开过他,克劳德俯下身去在他前额上亲了亲。
“把路上那辆自行车搬走,”我对两个copains说。
“Cettoputainguerre(这该死的战争),”克劳德说。“这混蛋透顶的战争。”
小伙子不知道是我给了他那一槍,所以也不特别怕我。我也去按了按他的脉搏,这才明白克劳德何以会有那样的举动了。我这个人要是懂事些的话,就应该也去把他亲亲。可是这种事情往往当时不会想到,结果就成了终生的遗憾。
“我想留下陪他会儿,”克劳德说。
“真太感谢你了,”我说。我便去树木背后,到那四辆自行车的藏处,见那两个copains早已像两只乌鸦一样在那儿站着了。
“这一辆,还 有这一辆,你们拿去,foutemoilecamp(给我滚)。”我剥下了他们的臂章,塞进自己的口袋。
“可我们打了呀。这就该得两辆。”
“给我滚,”我说。“听见没有?给我滚。”
他们失望地走了。
从小餐馆里出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问我要那辆新的自行车。
“我的那辆今儿早上给他们抢走了。”
“好吧。拿去吧。”
“还 有两辆怎么办?”
“快走吧,这会儿别到公路上来,大军随后就到。”
“可你们不就是大军吗。”
“不,”我说。“很遗憾,我们可并不是大军。”
那孩子骑上了一点都没有损伤的自行车,踏到小餐馆里去了。我就顶着炎夏的天空,回到农家场院里,等我们的先头部队开来。我当时的心情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了。不过更坏的心情其实还 是会有的。真的,我敢肯定会有。
“我们今儿晚上到不到城里去?”雷德问我。
“去呀。部队是从西边来的,这会儿也该把城拿下来了。你不听见声音吗?”
“当然听见。中午以后就听见了。这个城好吗?”
“等大军一到,我们联系上以后,顺着小餐馆前面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你就可以看到了。”我在地图上指给他看。“只要走上约莫一英里路就可以看到了。看见吗,一转过那个弯,地势就低下去了?”
“我们还 打吗?”
“今儿不打了。”
“你还 有衬衫吗?”
“比这一件还 脏呢。”
“再脏也不会比这一件更脏了。你脱下来我去洗一洗。天这么热,要是到你该穿的时候还 没干透,穿上去也没关系。你心里不痛快?”
“是啊。很不痛快。”
“克劳德怎么还 不来?”
“他要陪着中了我槍的那个孩子,看他合眼。”
“是个孩子?”
“是啊。”
“唉,真要命,”雷德说。
过了一会儿克劳德推着两辆vélos回来了。他把小伙子的feldbuch交给了我。
“你的衬衫也脱下来交给我去洗洗干净吧,克劳德。我和奥尼的已经洗过了,这会儿都快干了。”
“多谢你了,雷德,”克劳德说。“酒还 有剩吗?”
“我们又找到了几瓶,还 有些香肠。”
“好极了,”克劳德说。他心里也正郁郁不乐,排解不开呢。
“等大军过来了以后,我们打算到城里去一次。从这儿过去,只要走一英里多一点的路就到了,”雷德告诉他说。
“我以前去过,”克劳德说。“这个城不赖。”
“我们今天不打了。”
“那明天再打。”
“可能明天就用不着打了。”
“可能。”
“打起点兴致来吧。”
“别胡说。我这不是挺高兴的吗。”
“那好,”雷德说。“这啤酒和这点香肠你拿着,我马上去洗衬衫。”
“多谢你了,”克劳德说。我们把酒对半分着喝了,可是谁也喝不痛快。
蔡慧译
#海明威#
《卧车列车员》作者:海明威
——到睡觉的时候,爸爸说下铺还 是让我睡吧,因为明天一清早我要看窗外野景的。他说他睡上铺也没关系,不过他想过一会儿再睡。我脱下衣服,放在上面的网兜里,穿上睡衣,躺到铺上。我关了灯,拉开窗帘,可是坐起来看窗外觉得冷,躺在铺上又什么都看不见。爸爸从我的铺下拿出一只手提箱,提到床上打开,取出他的睡衣,往上铺一扔,然后又取出一本书,还 拿出酒来在小瓶子里灌上一瓶。
“开灯好了,”我说。
“不要开了,”他说。“我用不着。你困吗,吉米?”
“好像有点儿。”
“好好睡一觉吧,”他说完,就关上了手提箱,又放回到铺下。
“你没把鞋子放在外边吗?”
“没有,”我说。鞋子在网兜里,我爬起来想去取,他却已经找到了,替我拿出去放在过道里。他拉上了床帘。
“你还 不准备安歇吗,先生?”卧车列车员问他。
“是的,”爸爸说。“我要到厕所里去看会儿书。”
“好嘞,先生,”列车员说。躺在被窝里,把厚厚的毯子一盖,周围一漆黑暗,车外的四野里也是一漆黑暗,那真是别有情味。车窗的下部是开着的,有一道纱窗遮着,透进来的风有股寒意。绿色的床帘扣得严严实实,车虽然摇晃,却感到非常安稳,而且开得很快,偶尔还 能听见一声汽笛。我睡着了,醒来时往窗外一看,发现列车开得慢极了,原来正在过一条大河。水面上和迎着车窗掠过的大桥铁架上都亮光闪闪。就在这时,爸爸准备上上铺去睡了。
“你醒了,吉米?”
“是啊。我们到哪儿啦?”
“这会儿正在过界进加拿大呢,”他说。“不过到天亮车子该又要出境了。”①——
①从密执安州乘火车去纽约州,最便捷的路线就是走伊利湖北岸,从加拿大的境内穿越而过——
我向窗外望去,想看看加拿大,可见到的只是铁路编组场和一节节货车。列车停下了,两个人拿着手电筒从旁边走过,时而站下用品头敲敲轮子。除了在车轮前猫着腰的人影和对面的货车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又爬回铺上。
“我们这是在加拿大的哪儿呀?”我问。
“温泽,”爸爸说。“明天见了,吉米。”
天亮醒来向窗外一看,早已到了个景色优美的地区,看去倒很像密执安,只是山更高了,林木的叶子全都在变色了。我穿好了衣服,只等穿鞋,就探手到床帘下去取。鞋已经擦过了。我就穿上鞋子,收起床帘,来到外面的过道里。过道里一排排铺位都还 张着床帘,看来大家都还 没有醒。我到厕所探头张望了一下。那黑人列车员正在铺垫座椅的一个角落里睡大觉呢。他把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脚高高地搁起在一张椅子上。嘴张开了,头向后仰,双手握拢合在身前。我又一直走到车厢头上去看野景,可是那里风大灰多,又没有个坐处。我就又回到厕所,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免得惊醒那列车员。我来到窗前坐下。一清早这厕所里有股铜痰盂的气味。我饿着肚子,望望窗外的秋景,看看列车员睡觉。这一带看样子倒像是个打猎的好去处。山上多的是矮树丛,还 有成片的林子,农家房子看去都很漂亮,道路也都修得不错。这里跟密执安看去有一样不同。在这里火车一直往前开去,景色似乎都是连成一片的,而在密执安,一处处就都各不相干了。这里没有一片沼泽地,也没有森林大火留下的痕迹。看去处处都像是有了主儿的,可又都是那么优美的野景,山毛榉和枫树都已变了叶子的颜色,随处可见的矮栎树也都有色彩艳丽的树叶,哪儿有矮树丛哪儿就准有许多苏模树,鲜红一片。看来这一带还 是野兔子繁衍的好地方,我想找找猎物看,可是景物闪过去太快,目光根本集中不到一点上,能够看到的鸟儿也只有天上的飞鸟。我看见有一只鹰在一片田野上空猎食,还 看见了跟这雄鹰成对的一只雌鹰。我看见有金翼啄木鸟在树林边上飞,我估摸这是在向南迁徙。我还 两次见到了青鸟,可是在火车上要看到鸟儿可不容易。从火车上看野外,要是笔直看着面前景物的话,东西都会往旁边溜去,所以要看就只能把目光稍稍前移,由着景物从眼前闪过。我们经过一个农家,屋外有好长一起草地,我看见有一群双胸斑沙在那里觅食。火车驶过时,其中有三只飞了起来,打个回旋飞到树林上面去了,其余的却还 在那里继续觅食。列车拐了个大弯,我看见了一长串车厢在前边弯成了一道弧,火车头老远跑在头上,驱动轮转得飞快,下方则是一个深深的河谷。这时我一回头,看见列车员已经醒了,正瞧着我呢。
“你看见什么了?”他说。
“没什么。”
“你看得可专心了。”
我没说什么,不过心里正巴不得他醒过来。他的脚还 搁在椅子上,只是伸起手来,把帽子戴戴正。
“昨儿老晚还 在这里看书的是你的爸爸?”
“是啊。”
“他可真会喝酒。”
“他酒量好。”
“酒量是好。没说的,酒量是好。”
我没说什么。
“我跟他一起喝了两杯,”列车员说。“我倒是酒性都上来了,可他却一坐就是半夜,一点事儿也没有。”
“他从来也不会醉,”我说。
“就是。可他要是一直这样喝下去,会把五脏六腑都烧坏的。”
我没说什么。
“你饿了吧,老弟?”
“是啊,”我说。“正饿得慌呢。”
“餐车这会儿该开张了。来,到后边去,我们去弄点儿什么吃吃。”
我们就往列车的后尾走去,又穿过了两节车厢,都是一排排起位全还 挂着床帘的,再过去才是餐车。我们又穿过一排排餐桌,来到后面的厨房里。
“嗨,伙计,你好,”列车员招呼大师傅说。
“是乔治大叔啊,”大师傅说。另外还 有四个黑人在一张桌子上打牌。
“给这位小哥和我弄点东西吃好不好?”
“不行啊,”大师傅说。“这会儿都还 没有准备好呢。”
“来喝两口怎么样?”乔治说。
“不不,”大师傅说。
“这儿有呢,”乔治说。他从侧袋里取出一只小瓶。“多蒙这位小哥的爸爸一番好意送给我的。”
“好大方,”大师傅说。他抹了抹嘴唇。
“这位小哥的爸爸是世界冠军。”
“什么冠军?”
“喝酒冠军。”
“他真够大方的,”大师傅说。“昨儿晚饭你怎么吃的?”
“跟那帮子黄娃娃①一块儿吃的。”——
①指肤色较淡的黑白混血儿——
“他们还 在一块儿?”
“从芝加哥一直闹到底特律才散。我们现在给他们起了个名儿,叫做白色爱斯基摩人。”
“好啦,”大师傅说。“全都准备妥当啦。”他在一只油炸锅的锅边上敲了两个蛋。“给冠军的儿子来一客火腿蛋怎么样?”
“谢谢,”我说。
“那一番好意让我也叨点光怎么样?”
“行啊。”
“祝你的爸爸永远当冠军,”大师傅对我说。他舔了舔嘴唇。“这位小哥也喝酒吗?”
“他不喝,”乔治说。“对他我得照看着点。”
大师傅把火腿蛋装在两只盘子里。
“请坐,二位。”
乔治和我坐了下来,他又给我们端来了两杯咖啡,然后就在我们对面坐下。
“不知你舍不舍得让我再领受一下那番好意?”
“乐意极了,”乔治说。“我们得回车厢里去了。铁路上的行情怎么样?”
“铁路股票行情坚挺,”大师傅说。“华尔街的行情怎么样?”
“狗熊①都又改做多头了,”乔治说。“眼下做熊妈妈是很冒风险的。”
“还 是小熊②最靠得住,”大师傅说。“巨人队太骄,所以总得不了联赛冠军。”——
①在股票市场的行话中,把做“空头”的叫做“狗熊”(大概是出自“熊未捉到先卖皮”这句俗语),把做“多头”的叫做“公牛”。所谓“熊市”、“牛市”即源出于此。下面谈话中的“熊妈妈”、“小熊”,都是由此生发出来的。
②“小熊”是芝加哥的职业棒球队,下面说的“巨人”则是纽约的职业棒球队(后改属旧金山)。这两队都属“全国联赛”(“全国联赛”是美国棒球最高水平的两大联赛之一)——
乔治笑了,大师傅也笑了。
“你真是个够交情的哥们儿,”乔治说。“我就是喜欢上这儿来跟你见见面。”
“快走吧,”大师傅说。“拉卡万纽丝要来叫你了。”
“我爱那个姑娘,”乔治说。“谁敢动她一根毫毛”
“快走吧,”大师傅说。“要不那帮黄娃娃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真是一种愉快,老哥,”乔治说。“真是太愉快了。”
“快走吧。”
“请再赏个脸吧。”
大师傅抹了抹嘴唇。“客人要走啦,一路顺风啊!”他说。“我待会儿还 来吃早饭,”乔治说。
“免费招待就是,”大师傅说。乔治把酒瓶放进了口袋。
“再见了,慷慨的人,”他说。
“快滚吧,”打牌的一个黑人说。
“再见了,列位,”乔治说。
“吃早饭再见,”大师傅说。我们就走了出来。
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那节车厢里,乔治看了看号码牌。上面显示出一个十二号、一个五号。乔治把一个小东西往下一拉,数字就消失了。
“你还 是在这儿坐,不用客气,”他说。
我就在厕所里坐下来等,他管自到过道那头去了。只一会儿工夫他就回来了。
“好啦,全都侍候周到啦,”他说。“这铁路上的事你喜欢吗,吉米?”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爸爸不就是这样叫你的吗?”
“是啊。”
“这不结了,”他说。
“我太喜欢了,”我说。“你和大师傅说起话来总是那个样儿的吗?”
“不,詹姆斯,”他说。“我们只有心里一热乎才那个样①儿说话。”——
①吉米的正名——
“也就是你们一起喝了酒,”我说。
“不光是喝了酒。只要为了个什么缘故两人心里一热乎。大师傅和我是同调。”
“什么叫同调?”
“对人生抱有同样看法的人。”
我没说什么,这时电铃响了。乔治到外边把那箱子里的小东西一拉,又回到里间来。
“你看见过用剃刀扎人吗?”
“没有。”
“要不要听我说说?”
“好啊。”
铃声又响了。“我还 是去看一看,”乔治说着就出去了。
一回来他就挨着我坐下。“使剃刀可是一门技术,”他说,“不是只有干理发这一行的才会使这种家伙。”他对我看看。“别把眼睛瞪得这样大,”他说。“我不过是嘴里讲讲。”
“我不怕。”
“我看你也不会怕,”乔治说。“你最要好的朋友就在你身边哩。”
“对,”我说。我看他是有点醉了。
“这玩意儿你爸爸有很多吧?”他掏出了酒起。
“我不知道啊。”
“你爸爸真称得上是一位标准的高尚慷慨的绅士。”他喝了一口。
我没说什么。
“我们回头再说剃刀,”乔治说。他伸手到上衣的里袋里掏出一把剃刀来,并不打开,就放在左手的掌心里。
那手掌是淡红色的。
“你看看这剃刀,”乔治说。“使起来不用费什么劲,也没什么玄乎的。”
他把剃刀托在掌心里拿给我看。那剃刀有个黑柄,是用骨头做的。他拉开刀来,直挺挺的亮出了刀锋,交到右手里。
“你有根头发没有?”
“什么意思?”
“拔根头发下来。我自己的头发太韧了。”
我拔下一根头发,乔治伸手接了过去。他用左手捏着,看个真切,剃刀一扬,就把头发截为两半。“一是刀口要锋利,”他说。眼睛依然望着残留的小半截头发,手里把剃刀翻了个个儿,刀锋朝反方向又是一扬,头发就在紧靠两个指头处又给削去了一半。“二是动作要洗练,”乔治说。“有这两条就很了不起了。”
吱吱的电铃声响了,他折好剃刀,交给了我。
“代我保管一下,”他说完就出去了。我把剃刀拉开看看,折拢看看。还 不是一把普通的剃刀?乔治又回来在我身旁坐下。他喝了一口。瓶里没酒了。他把瓶子看了看,收起来放回到口袋里。
“请把剃刀给我,”他说。我就交给了他。他接过去放在左手的掌心里。
“你刚才看到了,”他说,“一条是刀口要锋利,一条是动作要洗练。还 有一条比这两条更重要。就是刀法要把稳。”
他右手拿起剃刀,轻轻一挥,刀身就出来了,刀背贴住在指关节上,锋口亮在外边。他把手让我看清楚:刀柄藏在拳头里,翘出的刀身贴着指关节,由食指和拇指扣住。刀子就这样牢牢地架妥在拳头里,亮出了锋口。
“你看清楚啦?”乔治说。“你再看看,使用起来还 少不了要掌握这样熟练的技巧。”
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一伸右手,拳头早已握起,刀子早已贴着指关节亮了出来。剃刀的刀身在射进窗口的陽光里发亮。乔治头一低,抡刀连砍了三下。又后退一步,把刀在空中挥了两挥。然后压低了头,用左臂护住了脖子,拳头带着刀子飞快地一捅一收,来回不停,一边又是躲又是闪。他砍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直砍了六下,才直起腰来。他一脸汗水,把剃刀折好放在口袋里。
“要掌握使用的技巧,”他说。“另外左手最好还 要拿一个枕头。”
他坐下来擦了擦脸。还 脱下帽子揩了揩里面的皮垫圈。又走过去喝了杯水。
“剃刀其实只是一种幻想,”他说。“剃刀是防不了身的。谁都能拿剃刀来捅你。你既然捅得到人家,人家自然也捅得到你。要是左手能拿上个枕头,那就好了。可是用得着剃刀的时候又上哪儿去弄枕头呢?总不见得会在床上去捅谁吧?剃刀只是一种幻想,吉米。那是黑人的武器。地地道道是黑人的武器。可你现在也知道黑人是怎么个用法了。黑人品实总共只作了一个改进,就是可以在手里把剃刀翻个个儿。黑人中只有一位杰克•约翰逊①才真具备了自卫的功夫,可他却给关进莱文沃思②去了。我这点剃刀功夫比起杰克•约翰逊来那真是差远了!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吉米。人生在世,别的都是空的,自己有个看法才最受用。像我和大师傅这样的人,都是有自己看法的。即使看法不正确吧,日子总也比较好过些。像杰克老哥或马库斯•加维③这样的黑人,满脑袋幻想就得给抓去坐班房。我要是对剃刀还 死抱着幻想的话,也不知道会弄得怎么样呢。什么都是空的啊,吉米。喝了酒,过上个把钟头,你就会像我这样,知道那个滋味了。你和我,其实还 根本不好算朋友。”——
①杰克•约翰逊(1878-1916):美国黑人重量级拳击手。美国黑人拳击手中第一个冠军获得者。他多次击败白人对手,以致引起了种族騷乱。他还 先后同两个白人妇女结婚,遭到了一些人的攻击。1913年初他以“诱拐妇女罪”被判一年徒刑。
②莱文沃思:在堪萨斯州东北部,联邦监狱所在地。
③马库斯•加维(1887-1940):生于牙买加的黑人,1916年到纽约。他相信黑人在白人占多数的国家不可能得到公平待遇,因此主张黑人应该“回到非洲去”。二十年代他的支持者达两万之多。他得到了大量捐款,用这些钱创办了黑人企业,以赢利作为“回到非洲去”运动的经费。1925年加维被控“利用邮件设置骗局”,判决有罪,给关了一年牢——
“哪儿的话,我们是朋友。”
“吉米好老弟,”他说。“你看那可怜的‘虎斑草’老哥,他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待遇啊。他要是个白人的话,百万家财早都挣下啦。”
“他原先是干什么的?”
“原先是个拳击手。拳击功夫好得真没说的。”
“他们把他怎么啦?”
“总是叫他在铁路上跑,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
“真太可惜了,”我说。
“吉米,这还 不算什么,事情可还 大着哪。你还 会从女人那儿染上梅毒,要是你有老婆的话,老婆都会逃跑。吃这碗铁路饭晚上往往是回不了家的。你去找的那种女人,她也是没办法才来跟你好的。你去找她,是因为她没办法,你拉不住她,也是因为她没办法。男子汉一辈子能有多少欢情可得呢,喝了酒心里多添几分不痛快又算得了啥。”
“你心里觉得不痛快?”
“是啊。心里觉得不痛快。要不是觉得不痛快,我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爸爸早上铺来也常常觉得不痛快。”
“是吗?”
“可不。”
“那他怎么办呢?”
“就锻炼身体。”
“哎,我有二十四个铺位得收拾。也许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天一下铺雨来,在火车上就觉得日子长得难捱了。雨打得车窗玻璃都湿了,再也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色,而且在雨里看去反正车外什么都是一个样。我们路过好多个大小城镇,可是没一处不在下雨,火车在奥尔巴尼过赫德孙河时,雨下大了。我走出车厢,站在连廊里,乔治把门打开了,好让我看野景,可是眼前见到的却只有湿漉漉的铁桥架,落在河里的雨点,还 有就是那水淋淋的列车了。不过外边却有股子好闻的气味。这是一场秋雨,从开着的门里透进来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新,好似潮湿的木柴、沾水的铁起,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湖滨的秋天。车厢里乘客虽有不少,可看上去都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有个漂亮的妇女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我就去了,后来才明白,原来她自己也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孩子,眼下她是到纽约某地去当教育局长的。我心想:我这会儿要是能跟乔治到餐车厨房去,听他跟大师傅谈谈,那该有多好呢。可是白天一般的时候乔治说话也跟常人无异,只有说得更少,而且态度非常规矩,不过我也注意到他喝了不少冰水。
车外雨停了,但是大山顶上还 有大片的云团。火车沿着河边驶去,四野里真美丽极了,这样的美景我以前还 从来没有见过,只有肯伍德太太家里一本书的插图上才看得到如此风光。我们住在湖滨的时候,逢星期天总要上肯伍德太太家去吃饭,她家有这么一本大书,一直放在客厅里的桌子上,我在等吃饭的时候总要去翻翻看看。那本书上的版画也就像此刻这雨后的四野,也有这样的河,河畔也耸立着这样的山,山上也是这样灰色的山岩。有时在河的对岸可以见到有列车迎面而过。树头的叶子入秋都已变色,有时看见河面只在树木的枝桠之间露出一角,那时这河看去就一点也不显得古老,跟书上的插图也不像了,倒是让人觉得这种去处大可住得,住在这儿可以钓钓鱼,一边吃午饭一边看火车开过。不过总的说来这河是陰暗、凄凉而又陌生的,似乎并非现实,倒是像书上的版画,古味十足。这也可能是因为一场大雨刚过、太陽还 没有出来的缘故。风吹叶落的时候,落叶欢舞,踩上去也带劲,树呢,也还 是老样子,只是树上没有了叶子而已。可是雨打叶落的时候,落叶就生气全无,都湿漉漉贴在地上了,树也变了,变得水淋淋没有好脸面了。沿赫德孙河的这一路上景色固然十分美丽,这种景色在我可毕竟是感到很隔膜的,我倒宁愿还 是回到湖滨去。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也正就是书上的版画给我的感觉,这里边掺杂着很多别的东西:看这本书我总是在那个客厅里,那是别人的家,时间又总是在吃饭前,何况雨后的树一片水淋淋,更何况北方的季节此时已是秋尽,天气又潮又冷,鸟儿早已飞空,在树林子里散步已不再是什么乐事,天一下雨就只想待在屋里,生上一堆火。我看我也不是一下子想到了那么多的,因为我这个人向来是不多想也不细想的,只是赫德孙河沿河的景色给了我那么复杂的感受而已。一下雨,什么地方都会变得陌生的,连自己的家乡也不能例外。
蔡慧译
#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