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尔·楚德拉》 作者:高尔基
潮湿的bai冷风从海上吹来du,将波浪拍岸的zhi涛声和岸边灌木的絮语组合而成的深沉的旋律播撒在草原上。一阵阵疾风时而卷来一些枯黄的落叶,将它们吹进篝火堆,扇旺了火苗;环绕着我们的秋夜的黑暗颤动着,恐惧地退避开去,时而暴露了左面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时而又暴露了右面那无垠的大海和我正对面的茨冈老人马卡尔·楚德拉的身影。他正在看守他的游牧队的马群,那个游牧队散乱地宿营在离我们五十来步远的地方。
阵阵寒风掀开了他的上衣,暴露了他多毛的胸口并无情地抽打着他,可他并不在意。他以一种优美有力的姿势半卧着,脸对着我,不紧不慢地抽着他那只大大的烟斗,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一团团的浓烟,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草原上那死一般沉寂的黑暗。他不停地与我交谈着,一点也不去抵御寒风那锐利的攻击。
“你就这么流浪吗?这很好!你选择了一种光荣的命运,你这只鹰。就该这样,到处走走,看看,看够了,就躺下去死掉——就这么回事!”
“生活?别人?”带着怀疑的神情听完我对他那句“就该这样”的反驳,他继续说道。“嗨!这与你有什么相干。难道你自己就不是生活?没有你别人也在生活,没有你别人也能活下去。你难道以为真的有人需要你?你不是面包,也不是拐杖,没有人需要你。”
“你是说,要学习,要教别人?但是你能学到使人们幸福的方法吗?不,你学不到。你得先白了头,然后再去说教别人。有什么可教的?每个人都知道他需要什么。聪明一些的人会拿走一切,愚蠢一些的人就一无所获,每个人都会自己学习的……
“你们这些人真是可笑。聚成一堆,相互挤压,可这世界上的地方有多少啊。”他伸手向草原一挥。“他们成天工作。为了什么?为了谁?无人知道。若见到一个人在耕地,你就会想,现在他把自己的气力随汗水一滴滴地耗费在土地上,然后他就会躺进土地,在土地中腐烂。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来不及见到他的土地上的收获,他死的时候和他生的时候一样——一直是个傻瓜。
“怎么,他生下来后就是为了在地上挖来刨去,连自己的坟墓都来不及挖好就去死掉吗?他懂得自由吗?他明白草原的广阔吗?海浪的话语会使他心花怒放吗?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奴隶,一辈子都是一个奴隶,就这么回事!他能拿他自己做点什么呢?即使他能变得稍稍聪明一些,那也只能去上吊。
“而我,你瞧,在五十八个年头里看到的东西,如果把它们全写在纸上,像你带的这个口袋,就是有一千个也装不下。喂,你说,什么地方我没去过?你说不出来。你也不知道我到过的那些地方。就该这样生活,走呀,走呀——这就得了。不要老呆在一个地方,老在一个地方能有什么?你瞧,白天和黑夜跑个不停,绕着地球互相追逐,你也该像那样躲开关于生活的思考,免得对生活感到厌倦。你只要一思考,就会厌烦生活,事情一直是这样的。我也有过这样的事。嗨!有过的,我的鹰。
“我蹲过监狱,在加里西亚。‘我为何活在这世上?’我烦闷时就这样想——监狱里真烦闷啊,我的鹰,唉,真是烦闷!每当我看到窗外的田野,忧愁就会抓住我的心,像钳子一样抓住、夹紧我的心。谁能说出他为什么活着?谁也说不出,我的鹰!而且也不该对自己提这样的问题。活着,这就得了。到处走走,看看身边的一切,忧愁就再也不会抓住你了。有一次,我差一点用腰带上吊,就这么回事!
“嘿!我曾经与一个人交谈过。那是一个严肃的人,是你们俄罗斯人。他说:‘不能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生活,而要遵循上帝的旨意生活。服从上帝吧,他会赐给你你向他请求的任何东西。’可是他自己却衣衫褴褛。于是我对他向上帝给为自己祈求一件新衣服。他却大发雷霆,用咒骂把我赶走了。可在这之前他还在说,应当宽恕人,应当去爱人。即使我的话得罪了他,他也该宽恕我呀。那也算一位教师!他们教导说要少吃一些,可他们自己一天要吃上十顿饭。”
他向篝火里啐了一口,沉默不语了,又在填装烟斗。风怨诉地、轻轻地吹着,马儿在黑暗中嘶鸣,从游牧队那边飘来一阵温柔甜蜜的抒情小调。唱歌的是马卡尔的女儿,美人侬卡。我熟悉她那厚重的膛音,无论她在唱一支歌还是道一声你好,那声音永远是奇异的,不满足的,矜持的。她那黧黑的、无光泽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女王般的高傲,在她那双被某种暗影笼罩着的深褐色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对她的不可抗拒的美的自信,以及对于除她自己之外的一切东西的藐视。
马卡尔把烟斗递给了我。
“抽吧!姑娘唱得不错吧?是不错!想有一个这样的姑娘爱上你吗?不想?很好!就要这样,别相信姑娘们,离她们远一点。去吻一个姑娘,当然比抽我这个烟斗更好,更快活,但吻过她之后,你心中的自由就死掉了。她会用一种无形的东西把你和她捆在一起,你挣不脱,你会把整个灵魂交给她。这是真的!要小心姑娘们!她们永远在撒谎!一个姑娘会说: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可一拿别针刺她,她就会扯碎你的心。这我知道!嗨,我知道得太多了!喂,我的鹰,你要我给你讲一段往事吗?你要记住这故事,记住它,你一辈子都将是一只自由的鸟儿。
“从前有个左巴尔,洛依科·左巴尔,是个年轻的茨冈人。在整个匈牙利、捷克和斯拉沃尼亚以及沿海各国,都知道他,真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在那些地区的每一个村子里,都有五个十个的村民曾经对上帝起誓要杀死他,可他仍然活得很好,并且,只要是他看上的马,就是有一个团队的人看守,左巴尔照样会骑着这马跑掉!嗨!难道他怕过谁?就是魔鬼带着他的全部人马来捉他,左巴尔即使不捅他一刀,也会痛快地骂他一顿,而且还会照着那些小鬼们的嘴脸一顿狠揍——真会有这事的!
“所有的游牧队都认识他或是听说过他。他只喜欢马,再没别的,就是马也喜欢不长——他骑一骑就卖了它,而钱,谁要谁就拿去。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你需要他的心,他也会自己把它从胸口里取出来交给你,只要那会对你有好处。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的鹰!
“我们游牧队当时正在布科维纳一带流浪——这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一次,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们坐在一起。有我,有同科苏特科苏特: 匈牙利的民族英雄。一起打过仗的士兵达尼洛,有老奴尔,有其他的人,还有达尼洛的女儿拉达。
“你认识我的侬卡吧?她可是个女皇!但她和拉达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这是在抬举我的侬卡!关于她,这个拉达,简直没法用词语来形容。也许,她的美可以用提琴表现出来,但也要那个懂得提琴像懂得自己灵魂的人才能表现得出来。
“她曾使多少年轻人的心焦渴啊,噢,有多少啊!在莫拉瓦河,有个富翁,一个留着额发的老头,一看到她就呆住了。他骑在马上,望着她,浑身哆嗦着,像得了热病。他打扮得像过节的魔鬼一样漂亮,短上衣上绣着金线,腰间佩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军刀,只要马蹄一动,那把刀就会闪电似的发亮。他帽子上的蓝色天鹅绒,简直就像是一小片蓝天——真是个了不得的老绅士!他看着看着,便对拉达说道:‘喂!来亲我一下,我就给你一袋钱。’可她却往旁边一转身,就这样!‘如果我让你生气,请你原谅,但你不能更温柔地看我一眼吗?’老富翁立即收敛了高傲,把一袋子钱抛到了她的脚边——大袋的钱呀,兄弟!而她却毫不在意地把它踢到泥潭里去了。就这样。
“‘嗨,这姑娘!’他叹了口气,用鞭子抽着马,于是一片尘土像云似的升腾起来。
“第二天他又来了。‘谁是她的父亲?’他对着游牧队吼叫。达尼洛走了出来。‘把你的女儿卖给我,你要什么拿什么!’但达尼洛对他说:‘只有老爷们才什么都卖,从他们的猪到自己的良心。我同科苏特一起打过仗,我什么买卖都不做!’那富翁大吼一声要拔出刀来,可我们中的一个人把烧着的火绒放到了马的耳朵里,马就驮着那人跑走了。而我们也拔营离开了。我们走了一天,到第二天,我们一看——他追上来了!‘喂,’他说道,‘无论在上帝面前还是在你们面前,我的良心都是干净的。把那女孩给我做妻子吧,我要和你们平分我的一切,我非常富有!’他非常激动,像风中的茅草一样在马鞍上摇摆着。我们在考虑。
“‘那好,女儿,你说吧!’达尼洛嘟囔了一句。
“‘如果一只雌鹰自愿地跑到乌鸦的窝里去,那她会变成什么东西呢?’拉达问我们。
“达尼洛笑了,我们大家也与他一同笑了。
“‘说得好,女儿!你听见了吧,大人?这事办不成!你还是去找那些小鸽子吧,她们更温顺些。’于是我们又向前走去。
“而那位大人抓起帽子,扔在地上,催马就跑,震得大地也在颤动。拉达就是这样一位姑娘啊,我的鹰!
“对了!有一天夜里,我们坐着,听到有一阵音乐在草原上飘扬。多好的音乐啊!它使血管中的血发烫了,它在招呼人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感到,我们大家都因为这音乐而开始希望什么,但若是得到那东西,就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要想活着,除非是做全世界的皇帝,我的鹰!
“黑暗中钻出一匹马,马上骑着一个人。他拉着琴儿走到了我们面前。他在篝火前停了下来,不再拉琴,微笑地看着我们。
“‘喂,左巴尔,是你啊!’达尼洛高兴地对他喊道。这就是他,洛依科·左巴尔!
“他的胡须垂到肩头,和鬈发混在一起,两只眼睛像明亮的星星一样在闪亮,而笑容,上帝啊,就是一个完整的太阳!他连人带马就像是用一块铁铸造出来的。他站着,映着篝火的光亮,全身就像涂着一层血。他在笑着,洁白的牙齿在闪亮!在他还没有和我说话之前,或者在他还没有发觉世上还活着我这个人之前,我就已经像爱自己那样地爱上了他。如果不是这样,那我才该死呢!
“是的,我的鹰,有过这样的人!他朝你的眼睛看上一眼,你的灵魂就会被捉走。但是你并不因此感到羞耻,反而觉得是自己的骄傲。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也会变好的。这样的人很少啊,我的朋友!但是,少就少吧。世上的好东西若是太多了,人们也就不认为它们好了。就这样!你接着听下去吧。
“拉达说:‘你拉着真好,洛依科!是谁替你做了这把音色美妙的提琴?’那人笑了:‘是我自己做的!它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用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年轻姑娘的胸口做的,琴弦也是我用她的心捻成的。这琴还不大听话,但我知道怎样握弓!’
“大家都清楚,我们这位兄弟企图立即蒙上姑娘的眼睛,免得那双眼烧伤他的心,可他自己的双眼却被忧郁蒙住了。洛依科正是这样。瞧,他没有成功。拉达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说道:‘人们还说,左巴尔聪明又灵活,人们是在撒谎啊!’然后她就走开了。
“‘嗨,美人,你的牙齿好尖啊!’洛依科挤了挤眼,跳下马来。‘你们好,兄弟们!我就是来见你们的!’
“‘欢迎客人!’达尼洛对他说道。大家亲吻,交谈,然后就躺下睡觉……大家睡得很熟。到了早晨,我们发现,左巴尔的头上包了一块布。怎么回事?他说是在睡觉时被马蹄踢伤了。
“哈,哈,哈!我们都知道这马是谁。大家抿着嘴暗笑,达尼洛也笑了。怎么,难道洛依科配不上拉达吗?不,不是这样!一个姑娘无论多么好,她的灵魂总是渺小狭隘的,你就是把十几斤重的金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会变得比原来更好一些。唉,得了!
“我们在老地方住了下来。那时,我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左巴尔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是一个好伙伴!他像一个老人那样聪明,什么都知道,还懂俄文和匈牙利文。常常是,只要他一开口说话,你就会一直听下去,一辈子都不想睡觉!说到拉琴——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拉得像他那样好,那就让雷劈死我!他的弓一碰上琴弦,你的心就会发抖,再拉一下,你的心听着听着就会停止跳动,而他仍然拉着,笑着。听他拉琴,你止不住想哭,同时又想笑。就像这时有人在对你痛苦地哼哼,请求帮助,就像在用一把刀子割你的心。这是草原在给天空讲故事,讲一个悲伤的故事。这是一个姑娘在痛哭着送走她的好小伙!好小伙在招呼姑娘到草原上去。突然——嗨!一曲自由活泼的歌儿像雷声一样响起,眼瞧着太阳也随着这歌儿在天上跑起了舞!就是这样的,我的鹰!
“你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听得懂那支歌,你整个的人儿也会成为那支歌的奴隶。如果那时洛依科喊一句:‘伙伴们,拿起刀来!’——无论他指向谁,我们都会持刀向那人冲去。他可以让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大家也都爱他,非常爱他,只有拉达一人连瞧也不瞧这小伙子一眼;不瞧就罢了,她还要嘲笑他。她深深地刺痛了左巴尔的心,唉,深深地!洛依科咬紧牙齿,揪着胡须,看人的眼睛比深渊还要黑暗,可是,那眼睛里又闪亮着让人的灵魂感到恐怖的东西。夜间,洛依科远远地走到草原的深处。他的提琴在那儿一直哭泣到清晨,那琴在哭泣,在埋葬左巴尔的自由。而我们躺着,听着,心里在想: 怎么办呢?我们也知道,如果两块石头彼此相撞,你不能站在它们中间,否则你会被撞残废的。事情就是这样。
“有一回,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谈着事儿。大家觉得很无聊。达尼洛就求洛依科:‘左巴尔,唱支歌吧,让大家高兴高兴!’洛依科向脸朝上望着天空躺在离他不远处的拉达看了一眼,拨响了琴弦。提琴讲起了话,好像它真的曾经是一颗少女的心。洛依科唱道:
嗨嗨!胸膛里燃烧着火焰,
这草原多么的宽广!
我的骏马风儿一般地奔驰,
我的手臂多么刚强!
“拉达转过头来,欠起身子,望着唱歌人的眼睛笑了一下。他像霞光般地羞红了脸。
嗨吆嗨!喂,我的伙伴!
我们骑马向前飞奔!
草原披着浓浓的黑暗,
但黎明在那儿等待我们!
嗨嗨!我们飞去迎接白天。
纵马腾向高空吧!
只是别让马儿的鬃毛
碰到美人般的月亮!
“唱得多好!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这样歌唱了!可拉达却懒懒地、慢慢地说道:
“‘你别飞得太高了,洛依科,一失手掉下来,鼻子撞进泥坑,你会弄脏胡子的,小心点儿。’洛依科像野兽似的望了她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这小伙子忍住了,又一直唱下去:
嗨吆嗨!白天突然来到,
你和我却还在睡觉。
嗨嗨!你我两个人呀,
羞得无处躲藏!
“‘这才叫歌!’达尼洛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如果我这是在说谎,就让魔鬼取走我的烟斗!’
“老奴尔也满意地摸着胡须,耸着肩膀。我们大家都因为左巴尔那豪迈的歌而心满意足!只有拉达不喜欢。
“‘从前有一只想学鹰叫的蚊子,就是这样嗡嗡乱响的。’她说,像是朝我们泼来了一捧雪。
“‘你大概是想挨鞭子了,拉达?’达尼洛冲到她的面前,而脸黑得像土地一样的左巴尔,把帽子扔在地上,上前说道:
“‘别动手,达尼洛!烈马需要铁嚼子!把你的女儿给我做妻子吧!’
“‘这话可是你说的!’达泥洛笑了一下。‘只要你能够,你就带走她吧!’
“‘好!’洛依科说。然后他又对拉达说道,‘喂,姑娘,稍稍听听我的话,别太骄傲!你们的姐妹我见过很多,唉,见得多了!但从没有一个姑娘像你这样打动过我的心。唉,拉达,你俘虏了我的灵魂!有什么法子?命中注定的事总要发生,而且……也没有那样一匹能骑着它逃离自己的马!……我要凭着上帝和自己的名誉,当着你父亲和所有这些人的面,娶你为妻。但是,你要小心,别妨碍我的自由,我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我想怎样生活,就将怎样生活!’他紧咬着牙,眼睛闪着光,走到了她跟前。我们看着,他向她递过手去,这时我们就想,拉达要给这匹草原上的野马带嚼环了!突然,我们看见,他双手一伸,脑勺戋着地,砰的一声倒下了!
“怎么回事?像是有一颗子弹击中了年轻人的心脏。原来是拉达用皮鞭缠住了他的腿,然后又向后一拉——洛依科因此就倒下了。
“姑娘又躺下了,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笑着。我们在看着,接下去会怎样。洛依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好像是害怕他的脑袋会炸裂似的。然后,他悄悄地站起身来,向草原走去,对谁也没看一眼。奴尔对我低声说道:‘去看着他!’我就跟着左巴尔走进了黑夜的草原。是这样的,我的鹰!”
马卡尔倒出了烟斗里的灰,又开始重新装烟丝。我更紧地裹了裹外套,躺卧着,看着他那张因光照和疾风而变黑的苍老的脸庞。他严肃地、冷峻地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了些什么;那花白的胡须在抖动,风在吹拂他头上的头发。他像是一棵老橡树,它虽然被雷电烧焦了,但依然有力结实,仍因自己的力量而骄傲。大海继续在与海岸低声地交谈,风也仍旧在把海的絮语带向草原。侬卡已经不再唱歌了。聚集在天上的乌云使这秋夜更加阴暗了。
“洛依科一步步地走着,低着头,两手像鞭子似的垂着。她走到溪边的一个山谷,坐在一块石头上叹气。他叹息得那么伤心,连我的心也在因为怜惜而流血,但我还是没有走近他。话语对痛苦有什么用,是不是?!正是这样!他坐了一个小时,又坐了一小时再一小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我躺在不远的地方。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月亮把银色的光洒在整个草原上,可以看得清很远的地方。
“突然,我看见拉达离开宿营地急急地走了过来。
“我高兴起来!我想:‘啊哈,真棒!拉达真是一个大胆的姑娘!’他走到了他跟前,而他却没有听见。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洛依科颤抖了一下,放开手,抬起了头。他跳起身来,马上去拔马!哎呀,他要杀那姑娘了,这我知道,但当我正想跑到宿营地那边去喊人时,却突然听到:
“‘把刀扔掉!我会打碎你的脑袋!’我一看,拉达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那枪正瞄着左巴尔的脑门。真是一个魔鬼般的姑娘!好吧,我想,现在他们势均力敌了,接下来会怎样呢?
“‘听着!’拉达把手枪别到腰间,对左巴尔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讲和的,把刀扔掉!’那人扔掉了刀子,阴沉地看着她的眼睛。这真是奇怪,兄弟!两个人站在那儿,野兽似的互相对望着,而这两个都是很好的、勇敢的人啊。明亮的月亮和我一起看着他们——就是这样。
“‘喂,听我说,洛依科,我爱你!’拉达说。那人只耸了耸肩膀,像是被人捆住了手脚。
“‘我见过很多小伙子,无论是灵魂还是相貌,你都比他们更勇敢,更好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只要被我看了一眼,就会剃光自己的胡须。只要我愿意,他们都会跪在我的面前。但这有什么用?他们并不怎么勇敢,我能使他们都变得像女人那样。这世上勇敢的茨冈人已经不多了,不多了,洛依科。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洛依科,但是我爱你。可我还爱自由!我爱自由,洛依科,超过爱你。而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就像没有我你也活不下去一样。因此我想让你的灵魂和身体都属于我,你听清了吗?’那人笑了一下。
“‘听清了!听你的话很开心!好吧,拉着说下去!’
“‘是还有话要说,洛依科。无论你怎样转悠,我总要征服你,你将成为我的人。所以别白费时间,等着你的是我的亲吻和拥抱……我要深深地吻你,洛依科!在我的亲吻中,你会忘记你的勇敢的生活……你那些让年轻茨冈人高兴的充满活力的歌,也不会再在草原上响起了——你将只对我拉达一个唱温柔的情歌……所以别白费时间了——我已经讲了,就是说,你明天就要像年幼者服从年长者那样服从我。你要当着整个游牧队的面跪在我的脚下,吻我的右手,那时我就会做你的妻子。’
“这个魔鬼般的姑娘想得到的就是这个!这种事是非常稀罕的;听老人们说,只是在古代的黑山人中才发生过这种事,而茨冈人从未这样做过!瞧,我的鹰,你还能想出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就是想上一年,你也想不出的!
“洛依科转向一边,对着大草原猛吼了一声,像是被刺中了胸口。拉达颤抖了一下,但她掩饰住了自己。
“‘那么,明天见,明天你必须照我吩咐你的那样去做。听见了吗,洛依科?’
“‘听见了!我会做的。’左巴尔呻吟了一声,向她伸过手去。她没有回过头来看他,而他却摇晃着,像棵被风吹断的树,倒在地上。他在痛哭,又在大笑。
“瞧这个该死的拉达把小伙子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缓过神来。
“唉!是什么样的魔鬼非要人们去感到痛苦呢?是谁爱听人类的心灵在因为痛苦而破碎时的呻吟呢?你倒是想想看!
“我回到了宿营处,对所有的老人说了这事。老人们考虑了一下,决定等一等,看这事如何发展。而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晚上,我们围坐在篝火前,这时,洛依科走来了。他有些心神不定,一夜间消瘦了很多,眼睛也陷了下去;他低垂着眼睛,一直没有抬起。他说道:
“‘是这么回事,伙伴们,这一夜我察看了自己的心,发现那儿已没有过去那种自由生活的地盘了。只有拉达一个人住在那里——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她,美人拉达,在像女皇一样地微笑!她爱她的自由超过爱我,我却爱她超过爱我自己的自由,因此我决定像她吩咐的那样跪倒在她的脚下,让你们大家都看见,她的美貌怎样征服了我,这个在遇到她之前一直像老鹰抓小鸡般地与姑娘玩耍的勇敢的洛依科·左巴尔。然后,她就将做我的妻子,拥抱我,亲吻我。那样一来,我就不再想为你们唱歌了,连自己的自由我也不再怜惜!是这样的吗,拉达?’他抬起眼睛,阴郁地望着她。她默默地、严厉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我们看着,什么也不明白。我们甚至想走开,以免看到洛依科·左巴尔拜倒在一个姑娘的脚下——即便是拉达这样的姑娘。我们似乎有些害羞,有些可惜,又有些难过。
“‘快点!’拉达对左巴尔喊道。
“‘嗨,别着急,来得及的,够让你烦的……’他笑了。他笑得像钢铁的声音一样响亮。
“‘事情就是这样的,伙伴们!还有什么事要做?还要试试我们这位拉达的心是不是像她展示给我的那样坚硬。我要来试一试了——原谅我吧,兄弟们!’
“我们还来不及猜想左巴尔想干什么,拉达就已经躺倒在地上了。左巴尔的弯刀齐刀柄地竖立在拉达的胸口上。我们都惊呆了。
“而拉达拔出刀来,把刀扔在一边。她用自己的一绺黑发堵住刀口,微笑着,响亮而又清晰地说道:
“‘再见,洛依科,我早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她眼看就要死了。
“你理解了这个姑娘吧,我的鹰?!就让我永世受诅咒吧,这真是个魔鬼一般的姑娘!
“‘啊,我要跪倒在你的脚下,高傲的女王!’洛依科向整个草原喊道。他扑倒在地上,嘴巴紧抵着死去的拉达的脚,一动也不动。我们摘下了帽子,默默地站立着。
“对这样的事你能说些什么呢,我的鹰?是啊!奴尔说:‘应该把他捆起来!’但是没有人会动手去捆洛依科·左巴尔的,奴尔也知道这一点。他挥了挥手,走到了一边。但达尼洛捡起了那把被拉达扔在一边的刀子。他久久地看着那刀,花白的胡须在颤抖。在那把刀上,拉达的血还没有凝固。那刀弯弯的,十分锋利。然后,达尼洛就走近左巴尔,把刀插进了他的背部,正好刺中的心脏。老战士达尼洛毕竟是拉达的父亲啊!
“‘做得对!’洛依科向达尼洛转过身来,清楚地说了一句,于是他就随拉达而去了。
“我们在看着。拉达躺在那儿,握着一绺头发的手捂在胸口上,她的一双睁着的眼睛映着蓝色的天空,而在她的脚旁,躺着勇敢的洛依科·左巴尔。他的鬈发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庞。
“我们站立着,思考着。老达尼洛的胡须不停地颤抖,他浓密的眉毛皱在一起。他望着天空,默默不语,而满头银发的奴尔,脸朝下伏在地上痛哭,他的肩膀在因痛哭而抽动。
“这是值得痛哭的啊,我的鹰!
“……你的流浪,但你要走自己的路,别转向。你就一直向前走。也许,你不会白白毁掉自己的。就是这样的,我的鹰!”
马卡尔不再说话了。他把烟斗装进衣袋,裹了裹胸前的衣服。雨在滴落,风更猛烈了,海在低沉愤怒的咆哮。马儿一匹匹地走近即将熄灭的篝火。它们用大大的聪明的眼睛看着我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在我们四周围成了一个密实的圆圈。
“嚯,嚯,哟嚯!”马卡尔向马儿亲势地吆喝着,用手拍了拍他那匹心爱的黑马的脖子,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该睡觉了!”他用上衣裹住脑袋,在地上使劲地伸了伸身子,就睡着了。
我却不想睡。我望着草原上的黑暗,在我眼前的夜空里浮现出了拉达那皇后般美丽高傲的身影。她抓着一绺黑发的手捂在胸前的伤口上,鲜血渗过她黧黑、纤细的指头,一滴滴地溅落在地上,宛若一颗颗火红的小星星。
而在她的身后,飘浮着勇敢的小伙洛依科·左巴尔;一缕缕浓密的鬈发遮住了他的脸庞,鬈发下流出了像溪水似的、冷冷的、大颗大颗的泪珠……
雨落得更急了,大海在为洛依科·左巴尔和老军人达尼洛的女儿拉达这一对茨冈年轻人咏唱阴郁、庄严的颂歌。
他们俩在夜的黑暗中平稳无声地旋转,但无论如何,美男子洛依科也追赶不上高傲的拉达。 #高尔基#
《伊则吉尔老婆子》 作者:高尔基
这些故事我是在比萨拉比亚阿克曼城附近的海边上听到的。
有一天夜晚,当把白天采葡萄的工作做完了的时候,那一群和我在一块儿工作的摩尔达维亚人都到海边去了。只有我和伊泽吉尔老太婆仍留在葡萄藤的浓荫底下,躺在地面上,静静地望着那些到海边去的人们的背影怎样消失在深蓝的夜色之中。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唱着,笑着。男人们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他们留着漂亮的黑胡须和一直垂挂到双肩的浓密的鬈发,穿着短短的上衣和宽大的灯笼裤;女人们和姑娘们——都是愉快的,灵活的,长着深蓝色的眼睛,皮肤也都晒成古铜色的。她们乌黑的丝发松散着,和暖的微风吹拂着它们,弄响了那些系在丝发上的小铜钱。风像广阔而又均匀的波浪在流动着,但有时候它又好像跳越过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激起一阵强有力的狂风,把女人们的头发吹拂成一些奇形怪状的鬃毛,高耸在她们头顶的四周围。这样一来,就使得那些女人们变得更加奇特和像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一样。她们离开我们越来越远,而黑夜和幻想又把她们打扮得更加美丽漂亮。有谁在拉着提琴……一个姑娘用柔和的女低音唱着歌,还可以听见笑声……
空气里浸透着大海的强烈的气息,还有在黄昏不久以前被大量的雨水润湿了的土地所蒸发出来的那种浓郁的泥土香味。在天空里,这时候还飘浮着许多美丽的云片,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并带颜色的。在这儿,是些柔软的像几簇烟似的青灰和淡灰以及天蓝色的云片;在那儿,是些尖锐的像山岩的碎片一样的阴黑色和褐色的云片。在这些云缝中间,一小片一小片深蓝色的天空,点缀着一颗颗的金色的星星,在可爱地闪耀着。所有这一切——歌声啊和香味啊,云片啊和人们啊,——都是异常地美丽而又凄然,就好像是一个奇妙的故事的开头。而这一切东西又好像停止了成长或者是死亡了;喧嚣的声音渐远了消逝了,留下的是凄凉的叹息。“你怎么不和他们一同去呢?”伊泽吉尔老太婆点了一下头这样问道。
年纪使得她的腰弯成两节了,她深黑色的眼睛,现在已是黯淡无光和充满着眼泪。她的干燥的嗓声响得很奇特,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好像这个老太婆是用骨头在讲话似的。
“不想去。”我回答她。
“唔!……你们俄罗斯人一生下来就成了老头儿。所有的人都阴森得像魔鬼一样……我们的姑娘们都害怕你……要晓得,你还正年轻力壮呢?……”
月亮升起来了。月轮很大,是血红色的,它好像是从这片草原的深处钻出来的。这片草原当年曾经吞食了许多人的肉和喝了许多人的血,大概就因为这个原故,它才变得这样的肥沃和富饶。葡萄叶的花边似的影子落在我们身上,我和老太婆就被它们像网子一样地笼罩着,在我们右边的草原上,飘动着一些被月色的青光所照透了的云影,它们变得更加透明更加明亮了。
“瞧,拉那在那儿走着!”
我顺老太婆用她长着弯曲战栗的手指所指的地方望过去,看见在那儿飘动着很多很多影子,其中有个比别的更暗更浓的影子,比它的姊妹们也飘浮得更快更低,——它是一块比其它的云飘浮得更快飘浮得更接近地面的云片所投射下来的影子。
“那儿什么人也没有!”我说道。
“你比我这个老太婆还更瞎。瞧,在那儿,就是沿着草原在奔跑的那个暗黑的影子!”
我再看了一次,除了影子之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影子啊!你为什么叫它是拉那呢?”
“因为这就是他!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影子,——他活了几千年,太阳晒干了他的身体,血液和骨头,而风就把它们吹散。这就是上帝惩罚那些傲慢的人的办法!”
“讲给我听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求这个老太婆,觉得在我的前面就有一个在草原上所编成的最美丽的故事。
于是,她就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
“自从这件事发生的那个时候起,它已经过去好几千年了。远在大海的彼岸,就是在太阳上升的地方,有一个大河的国家,据说在这个国家里,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草茎都投射出人们需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阴影,足够人在阴影里躲避太阳光,因为那儿酷热得可怕。
“这个国家的土地是多么富饶呀!
“在那儿住着一族强悍的人,他们放牧着牲畜,并用狩猎来消磨他们的精力和表现他们的勇敢,在狩猎之后他们就设宴庆贺、唱歌、同姑娘们嬉戏。
“有一次,在庆宴当中,一只从天空飞下来的老鹰,攫走了其中一个黑头发的温柔得像黑夜一样的姑娘。男人们向这只老鹰射过去的许多可怜的箭,都落到了地上来。他们就派人四处去寻找这个姑娘,却始终没有能找到。后来大家就像忘掉世界上一切的事情一样,把她也忘记了”。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就静默不语了。她的咯吱咯吱发响的嗓音,就好像是所有那些被遗忘了的年代在诉苦悲泣,而这些年代是以化成回忆的影子在她的心胸中体现出来的。海静悄悄地重复着这个古老传说的开头部分,也许,这些传说就是在它的海岸边创造出来的。
“但是过了20年,她自己跑回来了,她已是一个受尽折磨的憔悴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青年,美丽和强壮得像她本人在20年前一样。当大家问她这许多年来她在什么地方时,她告诉他们:老鹰把她带到山里面去,像和妻子一样地同她住在那儿。这是鹰的儿子,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当鹰衰老了的时候,它最后一次高高飞上天空,从那儿收敛起翅膀,沉重地跌到陡峭的山岩上,摔成碎片……
“大家都带着惊奇的眼光,看着这个老鹰的儿子。看来他并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优越的地方,只是他的那双眼睛,冷酷而又傲慢,正像鸟中之王的眼睛一样。当大家和他讲话的时候,他高兴回答,就回答,否则,就静默不语。当族中的长老们跑来,他和他们讲话就像对待平辈一样。这件事侮辱了长老们,他们称他是一枝未磨尖箭头的没有装上羽毛的箭。大家就告诉他,有几千个像他那样的人和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大两三倍的人,都是尊敬他们,服从他们的。而他却大胆地看着他们,回答说世界上再没有像他一样的人;假如所有的人都尊敬他们,那么他也不愿意这样做。哦!……那时候长老们差不多全都生气疯了,发着怒说道:
“‘在我们当中没有他生活的地方!他高兴到什么地方去,就让他到什么地方去吧。’
“他大笑着,就走向他想去的地方,——他走向一个正聚精会神看着他的美丽的姑娘;他向这个姑娘走过去,当走近的时候就一把抱住她。而她正是刚才训斥过他的一位长老的女儿。虽然他很美丽,她还是推开了他,因为她害怕自己的父亲。她把他推开就走到一边去,可是他却去追打她。当她跌倒的时候,他就用脚站在她的胸口上。于是鲜血就从她的嘴里冒出来,喷向天空,这个姑娘叹息了一声,就像蛇一样蜷曲起来死掉了。
“所有亲眼看见这件事的人都被恐怖所震骇了,——在他们眼前如此杀死一个女人,这还是第一次。大家沉默了很久,看着这个大张着眼睛和口流鲜血的躺在地上的姑娘,同时也看着他。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她的身旁,准备对付所有的人,神情是那样傲慢,——他并没有低下头来,好像在等待惩罚一样。后来,大家一齐动手就把他捉住,绑起来放在一旁。这时大家觉得立刻把他杀死——这未免是太简便了,也不会感到解恨。”
黑夜扩展着和更加深了,充满了各种奇异的轻微的声音。在草原上,金花鼠凄凉地叫着,在葡萄树的叶丛中,蟋蟀在弹着玻璃似的琴弦,树叶子叹息着,私语着;丰满的月轮本来是血红色的,现在变得苍白失色远离开地面了,苍白的光辉愈来愈多地流进了草原的淡青色的雾霭……
“这时候他们都聚集过来,在考虑这种罪行应得的惩罚……有人主张用四马分尸的办法——他们觉得这还是太轻了;又有人想起一齐用箭来射死他,但是这个办法也被推翻了;又来有人建议把他烧死,但是篝火的烟会使得大家看不见他受难;他们提出了很多的办法,但是始终找不出一个能使大家都满意的办法。而他的母亲就跪在他们前面,沉默不语,因为无论是眼泪,无论是话语,都求不到大家对她儿子的饶恕。他们讨论了很久,其中一个聪明人想了很久之后才说道:
“‘我们问问他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家就问了他,他说道:
“‘放开我!绑着的时候我是不说的!’
“当大家放开他的时候,他问道:
“‘你们要什么?’他这样发问,就好像他们都是奴隶似的……
“‘你已经听见了……’聪明人说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行为呢?’
“‘为了让我们了解,你这个傲慢的人。听着吧!不管怎样,你总归要死的……让我们了解你做的事。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要知道更多的对我们有益的事……’
“‘好吧,我说,虽然我自己不十分清楚刚才所发生的事。我杀死她,我觉得是因为她推开了我……而我是需要她的……’
“‘可是她不是你的呀!’大家回答他。
“‘难道你们只使用你们自己的东西吗?我想每个人所有的只是语言、两手和两脚,……而你们拥有牲畜、女人、土地……和其他很多很多的东西……’”
“大家就告诉他这一点,凡是人所有的东西,都是付出了代价凭智慧和力量而得来的;有时候还是拿生命换来的。而他回答道,他想保全他自己的完整。
“大家和他谈了很久,最后看出他认为他自己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当大家了解到他命定了要过孤独的生活时,大家甚至都害怕起来了。他身边从没有过同族人,也没有母亲、牲畜、妻子,他什么都不想要。
“当大家看出这一点时,他们又重新考虑如何来惩罚他。这一次他们还没有谈得很久,——那个聪明人也没有妨碍他们讨论,却自言自语地道:
“‘停住!有了惩罚啦。这是一个可怕的惩罚。你们就是想上一千年也不会想出来的!对于他的惩罚,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了他,让他去自由吧!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这时候马上就发生了一个伟大的奇迹。天空里响了一声霹雷,虽然天上并没有一片云。这是上天的力量,承认了聪明人的话。大家都弯身行礼,随后就分散开。而这个青年,现在得到一个名字,叫做拉那,意思就是说,他是个被排斥和放逐了的人。这个青年向那些丢下他的人们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现在剩下他一个人了,自由得像他父亲一样。但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而他却是一个人啊。于是他就开始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他跑到部落里去,抢走牲畜和姑娘——抢走他所想要的一切东西。大家用箭射他,但是箭穿不透他的身体,好像他的身上披了一层看不见的超等的皮膜。他敏捷,好掠夺,强健而又残暴。他从不和人们面对面相见的。大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长久地,孤独地,这样在人们的周围盘旋着,长久得不只一二十年。但是忽然有一次他走近人群,当大家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他却站着不动,并且丝毫没有想自卫的表示。这时有一个人猜中了他的心意,就高声的地叫道:
“‘别动他!他想死啦!’
“于是大家都站住了,既不想减轻这个曾经对他们作过恶事的人的罪过,也不想杀死他。大家对他嘲笑着。而他听到这个笑声也就战栗起来,他总是用力在胸口搜索着什么东西,并且用手紧抓住它。突然间他举起一块大石头,向人们冲过去。可是他们都躲避开他的打击,没有一个人还他的手,都跑到一边去观察他的情形。这时候他又拾起刚才某个人手中掉下来的刀子,用它刺向自己胸膛。但是刀断了,就好像是碰在石头上一样。他又重新跌倒在地上,用头向大地猛撞了很久。但是大地也避开他,在他的头撞击时也随之深陷下去。
“‘他不能死啊!’人们高兴地说道。
“后来大家都走了,却把他留了下来。他脸朝天躺着,望着天空有一群巨鹰像黑点似地在高高地浮动着。而在他的眼睛里却有那样无限多的忧愁,好像足以用它来毒害死全世界上所有的人。这样从那时候起,他就一个人孤独地、自由自在地在等待着死亡,或者到处游荡。……瞧,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且会永远是这样!他既不了解人类的语言,人们也不了解他的行动;——什么都不了解。他总是在寻找着,走着,走着……。他既没有生命,死亡也就不再向他微笑了。他在人当中是没有位置的……这就是一个人为了傲慢所遭受到的打击!”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静默不语了,她的头低垂到胸口,奇怪地摇晃了好几次。
我看着她。我觉得睡梦把这个老太婆征服了。并且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异常地怜悯起她来。她是用这种高昂的威风凛凛的音调讲完她的故事的结尾,可是在这种音调里,依然响着一种胆怯的奴性的调子。
人们在海岸边唱着歌,——唱得很奇怪。最初是一个女低音;——只唱了两三个音符,接着就传出了另一个声音,又开始再唱这支歌,但是第一个音还是在它的前面飘荡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声音,也按着同样的顺序加入了歌声。突然间,男声的合唱又重新开始唱起这支歌。
每一个女人的声音,都是完全各自响着,它们就像五颜六色的溪流;从高处的什么地方飞流下山坡,跳跃着,喧闹着,流进了那个向上涌流着的男声的浓密的波涛,又沉溺到它里面去,然后从里面迸裂出来,爆发出更多更清晰而又更强有力的声音,并且,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上高扬滚动。在这些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波涛的喧嚣了……
“你听过吗,还有什么地方是这样唱的?”伊泽吉尔问道,她抬起头来,用没有牙齿的嘴微笑着。
“没有听过,从来没有听过……”
“你没有听见过。我们是爱唱的。只有美丽的人能唱得好,——美丽的人是热爱生活的,我们热爱生活。你瞧,那些在那边唱歌的人,难道没有因为白天的工作而疲困吗?他们从太阳爬上山时起一直工作到太阳落山。月亮一出来,他们已经在唱歌了!那些不会生活的人,只有躺着睡觉。对于那些觉得生活是可爱的人他们就唱歌了。”
“可是健康呢……”我开口说道。
“健康一生永远都是够用的。健康呀!难道你有了钱就不花掉它们吗?健康也就是黄金。你知道当我年轻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我从太阳上升一直到落山,都在织着地毯,差不多从来没有站起来过。我那时候活泼得像太阳的光线一样,可是必须像石头一样坐着不动。我一直坐到全身的骨头发出裂响,可是当黑夜来临了,我就奔到我心爱的人那儿去,和他亲吻。这正是恋爱的时候,我这样奔跑了三个月。在这个时期,每一夜我都在他那儿。我这样一直活着——只要心血足够的话!我爱过多少个人呀!我接受过也给过多少个吻呀!”
我看着她的胸,她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是黯淡无光的,就是回想也不能使它们活跃起来。月光照着她干枯的龟裂了的嘴唇,照着她长着白毫毛的尖削的下巴,和有皱纹的弯曲得像猫头鹰嘴似的鼻子。在她的前额上有些黑色的小涡,其中一个小涡里,有一绺从破红布头巾下面挂下来的灰发。她的脸上、颈上和手上的皮肤,完全被皱纹所分裂开。而在老伊泽吉尔的每个动作里,似乎可以预感到这干枯了的皮肤会全部破裂,裂成碎片,而一副长着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的赤裸裸的骨骸,会站在我的面前。
她又重新用她的咯吱吱的声音开始讲道:
“我和我的母亲住在法尔米附近——就在贝尔拉特河的岸边上。当我的心上人出现在我们农庄里的时候,我那时候才15岁。他是一个身材高高的,灵活的,长着黑胡须的愉快的人。他坐在小船上,向我们的窗口响亮地高叫道:‘喂,你们有葡萄酒?……有没有什么给我吃的东西吗?’我从窗口透过梣树的枝叶看去,看见整条河都被月亮的照成天蓝色了,而他穿着白衬衫,系着一条宽腰带,一只脚站在小船上,另一只脚站在岸边。他身子摇晃着,在唱着什么。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就说道:‘在这儿住了一位多么漂亮的姑娘!……而我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像他在知道我以前已经知道所有美丽的姑娘啦!我给了他葡萄酒和煮熟了的猪肉……可是再过了四天,连我自己也全部都给了他啦……。每天夜里,我们两个人都乘着小船游逛着。他驾船来的时候,就像金花鼠一样地轻轻地吹着口哨,我就像鱼一样地从窗口跳到河岸下去。这样我们就乘船游逛着……他是来自普鲁特河上的渔夫,后来,当母亲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时候,痛打了我一顿。而他就劝我跟他到多布鲁加去,然后再远一点,到多瑙河口去。但这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因为他老是唱歌和接吻,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多么使人厌烦。这时候,有一伙古楚尔人的匪徒在当地出没,在他们中间也有很可爱的人……这就是说,当时他们的生活也是过得很快活的。他们中有个姑娘,经常等待着她的喀尔巴阡山的青年小伙子。不过她并不了解他是被关在监狱里还是被打死了。——但是小伙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候又带着两三个伙伴,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似的来到她面前。他带来了丰富的礼物,——难道这些东西都是他轻易得来的吗?他就在她家里宴饮,并在自己的伙伴面前称赞这个姑娘。这使她很高兴。我就恳求古楚尔人中的一位女朋友,要她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已经忘记了……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个青年小伙子,是个很好的人……头发是火红色的,他整个人都是火红色的——连胡须,连鬈发!他还有一颗火一样红的脑袋。他又是那样的忧愁,有时候也很温柔,而有时候则像野兽一样地咆哮和乱打。有一次他打了我的脸……而我就像小猫儿一样地跳上他的胸口,用牙齿咬他的面额……从那时候起,在他面额上就留下了一个小涡。当我吻他这个小涡时,他是很高兴的……”
“那个渔夫到哪儿去了呢?”我问道。
“渔夫吗?他呀……在那儿……他加入了他们,加入到这伙古楚尔人中间去。最初他总是想劝说我,并且威胁我说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可是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他加入了他们中间去并且结交了另一个女人……他们这两个人——这个渔夫和那个古楚尔人最后都被吊死在一起啦。我曾去看他们两个人是怎样被吊死的,这是在多布鲁加的事。渔夫赴刑的时候,脸色全是苍白的,并且还哭了,可是那个古楚尔人却抽着烟斗,他一边走着一边抽着烟。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面,一绺胡须搭在肩头上,另一绺胡须垂挂在胸口上。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拿开烟斗,叫道:‘永别啦!’……我整年都为他难过。唉!……当这件事发生前,他们正想动身回喀尔巴阡山的故乡去。当他们跑到一个罗马尼亚人家里去作客告别时,他们就在那儿被抓住了。当时只抓到两个人,有几个人被打死啦,而其余的人都逃走了……可是后来这个罗马尼亚人也终于得到了报应……庄子被烧了,磨坊和所有的粮食也被烧掉了。他变成了一个乞丐。”
“这是你所干的吗?”我偶尔顺口沉思自语。
“古楚尔人有很多朋友,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谁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谁就应该去追悼他们……” 海岸边的歌声已经静息下去了,现在只有海涛的喧嚣声在应和着老太婆的声音,——这种沉思的叛逆的喧器,好像是应和着这个叛逆生活故事的第二部优美和音。黑夜变得愈来愈温柔了,月亮的清光,在黑夜里更加扩展开来,而黑夜中那些看不见的人们的忙碌生活的不可捉摸的声音,也愈来愈静息下去,被波浪不断增长的响声所淹没了……因为这时风力增强了。
“此外我还爱过一个土耳其人。我在斯库塔里城他的妻妾们的内室里住过。整整地住了一个星期,——还好……但太寂寞啦……——全是女人,女人……他一共有八个女人……她们就整天地吃呀、睡呀和讲着各种无聊的蠢话……否则就像一群母鸡一样,吵骂呀,咯咯地叫呀……这位土耳其人已经不年青啦。他的头发差不多快灰白了,他很神气,而且很有钱。讲话的时候,很像个君王……他的眼睛是乌黑的……一双直视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你的心。他很喜欢祈祷。我是在布库勒什蒂看见他的……他像皇帝一样在市场上走着,他那样神气地威严地看着人。我向他微笑了一下,在当天晚上,我就在大街上被人抓住并被带到他那儿去了。他是卖檀香和棕榈的,这次到布库勒什蒂来想买一些什么东西。‘你到我哪儿去吗?’他说道。‘我,对,我去’!‘好的!’这样我就去啦。这个土耳其人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是个黑黑的孩子,非常灵活……已经16岁啦。我就和他一起从土耳其人那里逃跑出来……我奔跑到保加利亚的隆巴兰卡去……在那儿有一个保加利亚女人,用刀子刺伤了我的胸口。原因是什么,是为了她的未婚夫还是为了她自己的丈夫——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病了,在一所修道院里呆了很久。这是一所女子修道院。有一个波兰姑娘看护着我……那时候,她的兄弟也是一个修道士,从另一所修道院,我记得大概是在阿尔采尔——巴兰卡来看望她……他像条蛆虫老是在我的前面蠕动着……当我病好了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走了……到他的波兰去。”
“等一下!……那个小土耳其孩子在什么地方呢?”
“那个孩子吗?他死掉啦。那个孩子,是因为想家或者说是因为爱而死的……他就像一株还没有长结实的小树那样地枯干死的,这株小树被太阳照得太厉害啦……就这样憔悴干枯了……我记得他躺着的时候,就已经像冰块一样地透明和发蓝,但是在他的心里面还是燃烧着爱情……他老是请求我弯下身子去吻他……我很爱他,我记得,我吻了他很多次……后来他已经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动弹了。他躺着,像求施舍的乞丐那样哀求我,躺在他的身边,温暖他的身体。我躺下去了,和他并排睡着……他马上全身就热起来了。有一次我醒转来,而他已经完全冰冷了……死啦……我伏在他身上哭着。谁能说呢?也许,这是我杀死他的。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他大两倍,身体是那样的健壮,丰满……可是他呢?还是个孩子!……”
她叹息了一声,我也第一次看见她一连画了三次十字,还用干枯的嘴唇在絮语着什么。
“喏,那么你就到波兰去啦……”——我提醒她一句。“是的,……同那个小波兰人。他是个可笑而又卑鄙的人。当他需要女人的时候,他就像雄猫似地同我亲热起来,从他舌头上流出甜蜜的话语;当他不需要我的时候,就用像鞭笞的话语来抽打我。有一次我们沿着河边走,他向我说了些傲慢的使人难堪的话。哦!哦!……我生气了!我像柏油一样地沸腾起来!我用手把他像小孩子似地抓住,——他是很小的,——把他朝上高举起来,使劲紧捏他的腰部,这足可以使他浑身发青。接着我一使劲儿,就把他从岸上丢到河里。他大叫着,他那样可笑地大叫着。我在岸上看着他,而他在水里面挣扎着。这时我就走开了,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在这一点上我是高兴的,就是我此后从没有再遇见过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人。这是些不好的相遇,就像遇见了的都是些死人一样。”
老太婆静默不语,在叹息着。那时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复活了的人们。这儿是那个火红头发的长着胡须的古楚尔人,他在去就刑时,还平静地抽着烟斗。大概他有一对冷漠的天蓝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坚定地看着一切事物。而在他旁边的,是从普鲁特河来的长着黑胡须的那个渔夫,他哭泣着,不愿意死,在他临死前因为忧虑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和两只眼睛里都显得黯然无光,被泪水弄湿了的胡须,凄惨地垂挂在歪斜的嘴角上。这儿是他,那个年老的曾经是神气十足的土耳其人,多半是个宿命论者,又是个专制的暴君。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儿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东方的苍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还有就是那位充满虚荣心的波兰人,多情而又残酷,善于口才而又冷漠无情……所有这些人——不过是些苍白的影子,而被他们所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边,已经被时间损耗得枯萎了,没有肉,没有血,怀着一颗没有愿望的心,两只没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个影子。她继续讲道:
“在波兰我的生活困难起来了。那儿住着的都是些冷漠无情和虚伪的人。我不懂他们那种蛇一样的语言。大家都咝咝地叫着。他们咝叫些什么呢?这是因为上帝给了他们一条蛇的舌头,因为他们都是好撒谎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好,眼看着他们准备造反,反对统治他们的俄国人。我到了波赫尼亚城,一个犹太人买下了我,他并不是为了自己买的,而是要拿我去做买卖,我同意了这件事。为了生活,——就应该会做些什么事,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因此我就得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当时也想,假如我能弄到一些钱,我便可回到我的家乡贝尔拉特去,到那时候不管锁链是怎样的牢固,我一定要弄断它们的。于是我就在那儿住下来了。许多有钱的地主老爷都到我那儿去,在我那里举行盛宴。这他们要花很多钱的,他们还因为都想占有我而打架,有的还破了产。其中一个地主老爷占了我很久,有一次他作出这样的事:他来了,而听差带了一个钱袋跟在他后面走着。这位地主老爷拿起那个钱袋,从我的头顶上倒下来。虽然金币打着我的头,我也非常喜欢听到金币落到地板上的响声,但我还是把这个地主老爷赶走了。他有一张非常肥胖而粗糙的脸,他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枕头,他看人时像一头吃饱了的肥猪。是的,虽然他说过,他为了用黄金撒满我全身而卖掉了他所有的田地、房产和马匹,但我还是把他赶走了。那时候我爱着一个面孔有刀伤的体面的地主老爷。他的面孔完全被土耳其人用军刀划成了许多道十字交叉形的伤痕,因为他不久之前为了替希腊人出力和土耳其人打过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去了,和他们一起反对他们的敌人。当他被用刀砍时,他有一只眼睛被打得冒了出来,左手上的两只手指也被砍断了……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因为:他好大喜功。而当一个人好大喜功的时候,他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时候,他也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地方。你知道,在生活里到处都有能完成功绩的地方的。可是那些不能为自己找到建立功绩的时间和地点的人,——那只是些懒虫和胆小鬼,或者说就是些不懂得生活的人。而那些懂得生活的人,每个人都想在自己身后留下自己的影子。那时候生活就不会把人毫无痕迹地吞噬掉了。哦,这个被砍伤了的人,是个很好的人,他为了要做某种事,就准备到天涯海角去。大概,你们的人在造反时把他杀掉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马扎尔人呢?喏喏,别响!”
老伊泽吉尔命令我不要响,突然间她本人也静默不语,沉思起来了。
“我还认识一个马扎尔人。他有一次离开我走了,——这是冬天的事,——后来在春天雪溶化了的时候,人们才在田里找到他,脑袋是被打穿了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晓得,爱情杀死人并不不亚于瘟疫,假如算起来——是不亚于……我刚才讲的什么?讲的是波兰……是的,我在那儿演完了我最后的一场戏。我遇见了一个波兰小贵族……他很漂亮!真是个魔鬼。而我那时候已经很老啦,哎,很老啦!那时候我已经40来岁了吧?大概是那样的……可是他更骄傲,他是被我们女人们所宠爱的。他在我看来是很珍贵的……是这样的。他想一下就拥有我,但我却不肯。我从来没有做个奴隶,属于谁。那时我已经和买我的犹太人结束了关系,给了他很多钱……我已经住在克拉科夫了。我已有了一切的东西:马匹、黄金、听差……他这个骄傲的魔鬼到我那儿来了,他总是希望我自己投身到他的怀抱里去。我和他争吵起来……我甚至——我记得——因为这件事变傻了。这件事拖延了很久……我得胜了。他跪下来恳求我……但当他一占有了我,却又把我丢掉了。那时候我知道,我是老啦……哦,这在我不是愉快的事!他每每看见我的时候,就讥笑我……他是多么卑鄙呀!他当着别人也讥笑我,这我也是知道的。喏,我告诉你,我当时已经很痛苦了!不过,因为他还在那儿住,很近,我心里毕竟还是爱他。当他去和你们俄国人打仗的时候,我真不高兴。我想毁了自己,但是我毁不了……于是我就决定跟他去。他在华沙附近,住在森林里。
“当我赶到森林里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们已经把他们全部打败……并且他已经被俘了,就关在村子不远的地方。“我当时想,——我已经再也看不见他了!可是我又很想看见他。喏,我用尽可能想到的办法去看他。我打扮成一个女乞丐,瘸着腿,蒙着脸,到他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去看他。到处都是哥萨克人和士兵……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到了那儿!当我知道波兰人被关的地方时,我看出是很难到那儿去的。而我沿着菜园在田畦之间爬过去,我看见一个哨兵站在我面前的路上……那时候我已经听到,波兰人在唱歌和高声讲话。他们正唱着一首歌……是献给圣母……而我的阿尔卡台克……也在那儿唱着。当时我回忆起以前阿尔卡台克爬着来求我……而现在我却像蛇一样地在泥地上向他爬去,或许是向自己的死亡爬过去,我觉得非常伤心。而这个哨兵已经听到我弄出的响声,弯着身子向我走过来。喏,我怎么办呢?我从泥地上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除了手和舌头之外,既没有刀,也没有其它什么东西,我惋惜自己没有带刀。我低声说:‘等一下!……’而这个士兵已经把刺刀对准了我的喉头。我小声地向他说道:‘不要刺,等一下,听我说吧,你也有良心吧!我不能给你什么,我请求你……’他放下了步枪,也小声地向我说道:‘滚开,婆娘,滚开,你要什么?’我告诉他:‘我的儿子被关在这儿……大兵,你懂吗,我的儿子在这儿。你也是谁的儿子,是不是?你现在看看我吧——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他就在这儿!让我看他一次吧,也许,他马上就要死掉的……也许,明天会有人把你打死,你的母亲也会哭你的吧?假如你不看她,看你的母亲一眼,你会死的很痛苦的吧?而我的儿子也是一样的难过。可怜你自己,可怜他,也可怜我这个母亲吧!……’
“哦,我向他讲了很久!那时候下雨了,我们都被打湿了。风在吹着,吼着,一会儿打着我的背脊,一会儿打着我的胸口。我在这个像石头一样的士兵前面站着和摇晃着……而他始终在说:‘不行!’当我每一次听到他冷漠的话语时,在我心里迸发出的那个要看见阿尔卡台克的愿望,也更加热烈……我说话的时候,用眼睛打量着那个士兵,——他是矮小的、干枯的,始终在咳嗽着。于是我倒在他面前的泥地上,抱住他的两膝,先用热切的话语恳求他,他不准,我便立即把这个士兵掀倒在地上,把他滚到污泥里去。这时候,我就很快地把他的脸孔转朝着地面,把他的头压到水洼里去,使得他不能叫。他只是在挣扎着,想把我从他背上摔开。我就用双手把他的头更深地往污泥里面按。这样他就被我闷死了……。这时我就冲向波兰人唱歌的那座仓库。‘阿尔卡台克!……’我在墙缝间低声叫道。这些波兰人是机灵的,他们一听到我的声音,马上就停止唱歌!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的眼睛。‘你能从这儿走出来吗?’‘能的,要穿过地板!’他说道。‘喏,那就出来吧。’于是他们四个人从这个仓库的地板下面爬了出来,其中有我的阿尔卡台克。阿尔卡台克问道:‘哨兵在什么地方?’‘在那儿躺着!……’于是他们把身子弯向地面,静悄悄地走着。降着雨,风在高声地吼着。我们走出了村子,又沿着树林静默不语地走了很久。我们走得那样快。阿尔卡台克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是滚烫的,而且在发抖。哦!……当他静默不语时,我和他在一块儿是多么好呀。这是最后的几分钟了,这是我贪欲的生活中的最幸福的几分钟。但是这时候他们走上一片草地就停住了。他们四个人都一齐感谢了我。哦,他们都向我讲了好久,讲了好多的话啦!我还是听着并看着我自己的这位地主老爷。他怎样对待我呢?他拥抱了我,向我讲得那么样庄重……我不记得他讲了些什么话,大意是我做了这么一回事,他感谢我带领他出来,并且将永远爱我……他就跪在我的面前,微笑着向我说道:‘我的女王呀!你瞧,跪在这里的是一条多么虚伪的狗!’……喏,那时候我就踢了他一脚,还打了他的脸,而他退后几步,跳了起来。他脸色阴沉而又苍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三个人也站着,都是阴沉着脸。大家都静默不语。我看着他们……我当时——我记得——只觉得很孤寂,并且似乎有一种倦怠降临在我的身上……我对他们说:‘滚吧!’他们像狗一样问我:‘你要回到哪儿去,指出我们的路径吧?’你看这是些多么卑鄙无耻的家伙!喏,他们毕竟还是走了。那时候我也走了……第二天,你们的人把我捉住了,但是马上又放了我。当时我觉得,是我应该筑一个窝,准备像杜鹃鸟一样过隐居生活的时候了!我已经觉得很艰苦,翅膀已经衰弱无力,羽毛也没有光泽了……是时候啦,是时候啦!那时候我就到加里西亚去,再从那儿回到多布鲁加。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差不多30年了,也曾经有一个丈夫,是个摩尔达维亚人,他在一年前死掉啦,而我就住在这儿!我一个人生活着……不,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他们在一起。”
老太婆向大海挥了一下手。那儿一切都是静寂的。有时候传出了一阵短短的迷人的声音,但立刻就又消逝下去了。“她们都很爱我。我给他们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们需要这些。他们都还很年轻……而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我看着并想起:‘我曾经有一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只是在我那时候,人有着更多的力量和热情,因此也生活得更愉快更好……正是这样的!……’”
她静默不语了。我觉得和她在一块儿心中有些忧郁。她在打盹儿,摇晃着头,低声地絮语着什么……也许是在祈祷吧。
这时从大海上升起一层云,是黑色的,沉重的,好像山峰一样严峻。它爬上了草原,从它的顶端,分裂出来许多小云片,在它的前面飞驰着,把星星一颗颗地都熄灭了。大海在喧嚣着。离开我们不远的地方,人们中有的在葡萄藤下面亲吻,有的在低声絮语,也有的在叹息。在草原的深处,有一条狗在吠叫……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芳香刺激着神经,使得人的鼻孔发痒。云片向大地投下了一片片浓密的阴影,沿着大地爬行着,爬行着,消逝了,又重新出现了……月亮只剩下了一个朦胧的蛋白色的斑点,有时候灰色的云片就把它完全盖没了。而在草原的远处,现在变得漆黑而又可怕,就好像在它里面隐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并且迸发出许多小小的天蓝色的火星。它们一会儿在那儿,一会儿又在这儿,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熄灭了,就好像是几个分散在草原上相互距离很远的人在草原上找寻着什么,他们擦亮了火柴,但风马上又把它们吹熄了。这是些非常奇怪的天蓝色的小火舌,仿佛暗示着某个神话故事似的。
“你看见那些火星了吗?”伊泽吉尔问我。
“就是那些天蓝色的吗?”我向她指着草原说道。
“天蓝的吗?是的,就是那些……这就是说,它们还在飞舞着呢!喏,喏……我现在已经再也看不见它们了。我现在很多东西都不能再看见了。”
“这些火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老太婆。
我曾经听见过关于这些火星的来源的传说,但是我愿再听老伊泽吉尔怎样来讲它的。
“这是从丹柯炽燃的心里迸发出来的火星。在世界上曾经有一颗心,某一次这颗心冒出火来……这些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现在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啦……古老的,完全是古老的!你瞧瞧,在古时候有着多少故事?……可是现在,再没有这样的东西了,无论是事情,无论是人,无论是故事,都没有跟古时候一样的……为什么呢?……喏,你说!你说不出来……你知道什么呢?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些什么呢?哎嗨、嗨!……只要敏锐地看着远古,——你在那儿会找到所有的谜的解答的……而你们不看,也不会为这而生活着……难道我看不见生活吗?哦哈,我一切都看见,虽然我的眼睛不行啦!我看见人们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完全在盘算来,盘算去,把一生都盘算在它上面。当他们自己掠夺了自己,浪费了时光,于是就悲泣自己的命运。命运,那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现在我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但却没有强有力的人!他们到哪儿去了呢?……美丽的人是愈来愈少啦。”
老太婆沉思着。那些强有力和美丽的人,从生活里到哪儿去了呢?她想着,她凝视着黑暗的草原,好像要从那儿寻求出解答。
我等待她的故事,静默不语,我害怕要是我问她什么时,她又会扯到另一边去。
于是老太婆就开始讲起这个故事了。
“古时候,在大地上住着一族人,穿越不过的森林从三面把这族人的营地包围着,而在第四面——才是一片草原。这是些愉快的、强有力的而又勇敢的人。但是有一次,艰难的时候来临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另外一族人,就是从前的这群人都驱赶到森林的深处去。因为这座森林非常古老,在那儿尽是泥沼和黑暗,树枝又这样密层层地交缠在一起,透过这些树枝都看不见天空,而太阳的光线也好不容易才穿过浓密的树叶,为自己打穿一条照到泥沼的路。但是当它的光线落到泥沼的水面上时,泥沼就升起一阵恶臭,而人们就因为这种恶臭接二连三地死掉了。那时候,这一族人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开始哭泣起来,而父亲们则在沉思着,天天堕进了忧愁。必须走出这座森林,要这样做那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后退,——在那儿有着强悍的和凶恶的敌人;还另有一条路是前进,——但矗立着巨人似的树木,它们用粗大的树枝互相紧紧地拥抱着,把交错的树根深深地插进泥沼的粘滑的污泥里面。白天的时候,这些像石头一样的树木,静默无语地,动也不动地在灰暗的暮霭里矗立着,可是每当夜晚人们燃起篝火时,它们就更加密实地在人们的四周围紧逼过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始终有一个坚固的黑暗的圈子,把这些人包围住,它好像要压倒他们。而这些人本来是习惯于草原的空旷的。可是还有更可怕的,就是当风吹打着树梢,整个森林都阴沉地喧响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威胁他们,为这些人唱送葬的歌似的。但无论怎样说,这毕竟是些强有力的人,他们能够和那些曾经一度战胜过他们的人们作殊死的斗争,他们知道不能在斗争中死掉,因为他们有着许多先人的遗训,假如他们轻易死掉的话,那么他们的遗训就也和他们同归于尽了。因此,他们在漫漫的长夜里,在森林的阴沉的喧响之下,在泥沼的毒臭之中坐着想着。他们这样坐着,而篝火所照出来的影子,就在他们的四周围跳着无声的舞蹈,这一切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影子在跳舞,而是森林和泥沼的恶毒的幽灵在狂欢胜利……大家还是坐着和想着。但从没有一种东西,无论是工作、或者是女人,比这些忧愁的思想更能使这些人的身体和心灵困乏。大家都因为想得太多而困惫无力了……恐怖在大家的心里诞生了,用坚强的手把他们束缚住了。女人们为那些死于恶臭的人们的尸体和那被恐惧所束缚住的活人的命运而哭泣,更加引起了恐慌,——于是在森林里面开始可以听见懦怯的话语了。最初这还是胆小的和低声的絮语,但是后来声调越来越高了……他们想走到敌人那里去,向敌人献出他们自己的自由,被死所威吓住了的人,再也不害怕奴隶的生活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丹柯出现了,他一个人救活了所有人的性命。”
很显然,老太婆是时常讲起关于丹柯的这颗炽燃的心的故事的。她像歌唱似地讲着,并且她的咯吱咯吱作响和深沉的声音,把这座森林的喧响的声音明显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而在这座森林里,许多不幸的被驱赶走的人们,已死于沼泽的毒臭之下……
“丹柯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美丽的人时常都是勇敢的人。现在他就向他们,向自己的伙伴们这样讲道:
“‘只靠空想,是推不开挡在大路上的石头的。谁什么事都不做,谁就会毫无办法。我们为什么要把精力都浪费在空想和忧愁上呢?起来吧,让我们走进森林,穿越过它,要晓得,它总有个尽头的——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有个尽头的!走吧!喏!嗨!
“大家都看着他,看出他是所有人中间的一个最优秀的人,因为在他的两只眼睛里面,闪耀着无穷的力量和活生生的火光。
“‘你带领着我们走吧!’他们说道。
“那时候他就带领着他们向前走……”
老太婆静默了,她看着草原,那儿的黑暗是更加浓密了。似乎也看见丹柯炽燃的心闪耀的小火星,在遥远的什么地方迸发着,好像是些天蓝色的虚无缥缈的花朵,只闪一会儿又消逝了。
“丹柯带领着他们。大家都友好地跟在他后面走——大家都深信他。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呀!黑暗得很,他们每走一步,泥沼就张开它贪欲的污泥的嘴,要把人们吞噬进去;而树木则像一座牢固的墙壁,阻挡住他们的去路。树枝互相缠住他们;树根正像蛇一样地到处伸延着。每走一步路都要这些人耗费很多的汗和血。他们走了很久……森林是愈来愈浓密了,大家的气力也愈来愈小了!于是大家开始埋怨丹柯,说他是个年轻而没有经验的人,正把他们带领到死亡城去。但丹柯始终是走在他们的前面,勇敢而又坦然。
“但有一次,一阵大雷雨在森林的上空震响起来,树木阴沉地、威严地喧嚣着。那时候,森林里变得非常黑暗,就好像自从世界诞生以来的所有的黑夜,一下子都聚集在它里面一样。这些渺小的人,在巨大的树木之间和在闪电的威严的咆啸之下走着,他们走着,摇晃着,巨人似的树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吼着愤怒的歌曲;而闪电飞过了林梢,刹那间用青色的寒光照了一下树林,马上又消逝了,威吓着人们。那些被寒冷的电光所照亮了的树木,好像是活生生似的,向这些被囚禁在黑暗中的人的四周伸出弯曲的无数长手,编成一个密密的网子,阻挡住人们前进。从那黑暗当中,又好像有某种什么可怕的、黑暗而又冷酷的东西,在看着这些走着的人们。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那些被它折磨够了的人们都丧失了勇
气。不过他们羞于承认自己的无力,于是他们就把怨恨和愤怒发泄到那个走在他们前面的人——丹柯身上。他们开始责备他没有能力带领他们,——瞧,他们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停下来了,在森林的胜利的喧扰之下,在战栗着的黑暗之中,这群疲倦了和凶恶的人们就开始审问丹柯。“他们吼道:‘你是个对我们毫不足道和有害的人!你带领着我们,把我们都弄得疲惫了,为了这,你就应该死!’“你们说过:‘带领吧!’因此我才带领你们的!”丹柯向他们挺起胸膛这样高叫道,‘我心里有带领的勇气,因此我才带领你们!而你们呢?你们做了些什么能有助你们自己的事呢?你们只是走着,而不能为了更遥远的路程保存你们的力量!你们只是走着、走着,正像一群绵羊!’
“‘你该死!你该死!’他们叫道。
“森林还是在怒吼着,怒吼着,重复着他们的叫喊声,而闪电则把黑暗撕成一块块的碎片。丹柯看着那些他费力所带领的人,看见这些人就好像是群野兽一样,站在他的周围,他们的面孔上找不到一点高尚的品格。丹柯知道绝不能得到这些人什么宽恕,这时候他的心里沸腾起一阵愤怒之火,但因为怜悯这些人而又熄灭下去了。他爱人们,他想:也许没有了他,这些人真会毁灭掉的。于是在他的心里就迸发出了一阵想要拯救他们的愿望的火光,要把他们带领到容易走的路上去,这时候在他的眼睛里就闪耀出一种强烈的火焰的光线……当人们看见这种情形的时候,以为他要发狂了,所以他的眼睛才这样明亮地燃烧着。可是他们
像狼群一样地准备起来,等待着,猜疑他会同他们搏斗,因此他们把他包围得更紧了,为了更容易抓住和杀死丹柯。而他也早已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因此他的心也燃烧得更加明亮,因为他们的这个心思,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忧虑。“森林还是在唱着它的阴沉的歌曲,雷还在轰响着,雨还在下着……“‘我要为人们做些什么事呢?!’丹柯比雷声更有力地狂叫道。“他忽然用双手撕开他自己的胸膛,从里面挖出他自己的那颗心,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那颗心正像太阳一样明亮地燃烧着,而且比太阳还更明亮,整个森林静默无声了,都被这个对于人类伟大的爱的火炬照得通亮,而黑暗也因为它的光亮向四面八方逃跑了,躲进森林的深处战栗着,或者堕进到泥沼的深洞口里去。人们呢,大惊失色,变得像石头一样。
“‘我们走吧!’丹柯高叫着,他冲到所有人的前面的位置上去,高高地举着那颗炽燃的心,给人们照亮着道路。
“他们都像着了魔似地跟在他后面走。这时候森林又重新咆啸起来,惊奇地摇摆着树梢,但是它的咆啸声,全被奔跑的人们的脚步声所淹没了。大家都迅速地勇敢地奔跑着,为这颗炽燃的心的惊人的景象所吸引着。现在即使有人毁灭了,但是他们也会毫无怨言和眼泪地死掉。丹柯始终是走在前面,他的心始终在燃烧着,燃烧着!
“森林闪避不及地在他们前面让开路来,待他们走过却又仍然是密层层的和哑默的留在后面。而丹柯和所有的人,立刻就像沉浸在充满着阳光,有着新鲜的空气和被雨水所洗刷过的大海中。雷雨还在那儿,在他们后面,在森林的上空;而这儿太阳照耀着,草原透散着清鲜,草儿带着钻石一样的雨珠在闪耀着,大河也泛着金光……这正是黄昏的时分,由于太阳落山时的光线,大河变成了红色,就好像是从丹柯被撕开了的胸膛里所流出的热血一样。
“高傲的勇士丹柯,向出现在自己前面的草原的空旷投射出视线,——他向自由的大地投射出快乐的视线,并且骄傲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倒了下去——就死掉啦。
“那些快乐的和充满了希望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亡,也没有看见那颗勇敢的心还在丹柯的身体旁边燃烧着。只有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注意到这件事,他害怕得什么似的,就用脚踏在那颗高傲的心上……于是它就碎散成为许多火星而熄灭了……
“草原上的那些天蓝色的火星,这些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出现的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
现在,当老太婆讲完了她美丽的故事时,草原上变得可怕地静寂起来,就好像它是被勇士丹柯的力量所慑服了一样,而他为了人类才燃烧掉他的心并死掉,丝毫没有向他们要求什么报赏。老太婆打起盹来。我看着她并想道:“在她的记忆里,还有着多少故事和回忆呢?”同时又想起丹柯的那颗伟大的炽燃的心,以及创造出这样多的美丽而有力的传说的人们的幻想。
起了一阵风,把这个睡得很熟的伊则吉尔老婆子身上穿的破衣服刮起来,露出她的干瘪的胸膛。我把她的年老的身子又盖上了,自己躺在她旁边的地上。草原上黑暗而静寂。云仍旧缓慢地、寂寞地在天空飘移……海发出了低沉的、忧郁的喧响。
#高尔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