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
《草莓泉》 作者:伊万·屠格涅夫
八月初的天气通常是酷热难耐的。在这种天气的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之间,即使是最疯狂的打猎迷也不会选择外出打猎,这个时候最忠诚的狗也只是紧紧跟在主人的后面,它们热得吐长着舌头哈巴哈巴地直喘气,眼睛紧眯。不管主人怎么斥骂,它也只是可怜而又委屈地摇着尾巴,决不肯跑到主人前面或是独自去寻觅。
有一天,我就是在这样烈日当空的天气里出去打猎的。一路上又热又累,真想找个阴凉之处躺下去休息哪怕是片刻的功夫,但是我还是竭力支撑着、忍受着。我那条不知疲倦的狗不停地在灌木丛中来回跑动寻觅着,虽然它明白自己只是徒劳。闷热让我知道:不能再这样毫无意义地撑下去了,要设法保存体力。我挣扎着来到读者们已经熟悉的伊斯塔河边,走下陡峭的斜坡,然后踏着湿漉漉的黄沙,走向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草莓泉”。清泉是从岸边的一条裂缝里涌出来的,日久天长裂缝逐渐成了一条窄小深邃的峡谷。在离此处二十几步远的地方,泉水源源不断地流进河里,清澈的水流发出欢快的潺潺之声。峡谷两边的斜坡布满了茂密的橡树林,泉水周围绿草如茵,草莓长得不高,有如平展的天鹅绒。这里几乎从来都照不到阳光。我快步走到泉水旁,草地上放着一个桦树皮制成的水瓢,这是过路的农夫为了方便大家饮水而留下的。
我痛饮一番后,便找了个阴凉地躺下来休息,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泉水与河水交汇之处形成了一个水湾,水面上总是波光粼粼的。水湾旁边,有两个老头儿背对着我坐着。其中一人身材壮实,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上衣,戴着一顶绒线便帽,蹲在那儿钓鱼。另一个则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打补丁的皱外衣,膝上放着装鱼饵的小罐,不时抚摸下满头白发,好像是担心晒得太过头了。我又认真得看了一下,认出来他来了,原来是舒米欣诺村的斯焦普什卡。请允许我向诸位介绍一下此人吧。
舒米欣诺村是个很大的村子,距我的村子数俄里远,那里有一座为圣科齐马和圣达米安建造的石头教堂。教堂的对面曾经有一座盛极一时的地主豪宅,周围分布着各种建筑物:房屋、棚舍、杂用间、马厩、作坊、地窖、车棚、澡堂、临时厨房、客房、温室、民众游艺场和其他一些用途各异的房舍。起初一是个大财主住在这里,日子过得安乐舒适,可是忽然有天凌晨,一场大火吞噬了一切。大财主一家被迫迁往别处去了,这座豪宅也就废弃了。这一 大片废墟被耕作成菜园,有些地方至今还能看见残缺不全的地基。人们用没有烧掉的圆木马马虎虎地搭建起一间小屋,用十年前为了建造哥特式凉亭而置办的船板盖了屋顶,拨给园丁米特罗方和他老婆阿克西妮娅和七个子女居住,指派米特罗方在这里种植蔬菜,以供给远在一百五十俄里外的主人一家享用。另外还把一头提罗尔种的奶牛分派给阿克西妮娅饲养,这头奶牛是专程从莫斯科买来的,价格很贵,可惜的是它失掉了产奶能力,买来之后它就从来没有产过奶。同时阿克西妮娅还照看着一只深褐色的凤头公鸡——这是惟一的一只“老爷家的”家禽。一群孩子因为太小,没有分派到什么活干,因而这群小家伙个个都变成了小懒虫。
我曾在这个园丁家里住过两次,途经此地时经常向他买些黄瓜,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黄瓜在夏季就已长得很大,皮又黄又厚,可是却淡而无味。就是在他家里,我第一次看到斯焦普什卡。除了米特罗方一家之外,这里还有寄住着独眼寡妇屋里的老格拉姆,他是一个年高耳背的教会长老。此外再没一个仆人留在舒米欣诺村了。因为我要介绍给读者诸君的这个斯焦普什卡,不能把他看作一个正常人,特别是不能把他当作仆人。
人生在世,每人都得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当仆人也好,即便不领工钱,至少也得有份所谓的“口粮”。然而斯焦普什卡却从未得到过补助,他无亲无故,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人知道他的存在。这个人来历不明,没有人了解他或提到他,人口普查恐怕也查不到他头上。有一种谣传,说他当过某某人的仆从。然而,他究竟是什么人,打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什么人的儿子,怎么会住在舒米欣诺村,从哪儿搞来的那件皱巴巴的外衣,而且是一年到头靠这一件过活,他居住在什么地方,靠什么度日——对于这么多问题,任何人都无从知晓,而且,说实在的,也无人对此感兴趣。特罗费梅奇老爷对所有仆从的家谱都了如指掌,还能一直上溯到第四代,也只有一次谈到斯焦普什卡:记得已故老爷阿列克谢·罗马纳契旅长出征回来时用辎重车带回一个土耳其女人,她是斯焦普什卡的亲戚。
在逢年过节时,按照古老的俄罗斯风俗,要用荞麦馅饼和绿酒款待所有人家——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斯焦普什卡也从来不上餐桌,不走近酒桶,不鞠躬行礼表示祝贺或谢意,也不去吻老爷的手,更不会为了祝贺老爷的健康而将管家用胖胖的手斟满的酒在老爷面前一饮而尽。因此,只有哪个好心人从他身边经过才会赏给他一块吃剩的馅饼。复活节时,他也不来参加接吻礼,但是也从不卷起满是油垢的袖子,也不把他的红鸡蛋从自己身后的衣兜里拿出,也不喘着粗气、眨着眼睛,把红鸡蛋献给少爷或太太。夏天,他就住在鸡窝后面的储藏室中;冬天,就住在澡堂更衣室里,天气太冷的时候,他就在干草棚里过夜。人们对他已经视若不见了,有时还随意地踢他一脚,但是却没有谁同他过搭话更别提聊天。那么他自己呢?好像 平生就从未开过口。
那场火灾之后,这个无人关照而又一无是处的人,就在看园子的米特罗方家里住下了,或者像奥加尔人所说的,在这个园丁家里“赖着”不走了。园丁米特罗方从不和他说话,也没有说过:“你住我家里吧”,但是也没有赶过他走。斯焦普什卡其实不住在园丁的房子里,而是在菜园子里混日子。他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声不吭。打喷嚏或咳嗽时,都是小心翼翼的赶紧捂住嘴。他忙碌得就像蚂蚁一样,但是默不作声。他忙忙碌碌地生存着,就是为了讨一口饭吃,把肚子填饱。确实,他若不是一天到晚为填饱肚子而操劳,为了能活命,我的斯焦普什卡早就死掉了。每天早晨一睁眼,就不知道早上能吃些什么,他活得是多么艰难和痛苦啊!有的时候,你看斯焦普什卡在墙根下蹲着大口大口的啃萝卜,或者捧着脏不溜秋的卷心菜在吃。有时又提着一桶水不知去哪里。有时又在一只锅子下生起火,从怀里摸索出几块黑东西放到锅里去。有时又在自己的小窝棚里对着几块木头敲来敲去的,然后又用钉子把它们都钉在一起,做成一个面包架子。他干这些的时候,都是背着人干的,惟恐有人看到,偶尔谁要是看了他一眼,他就马上躲起来。有时,他又出门两三天,当然,照例不会有人注意他的留去。什么时候他又猛然出现了,在墙根下偷偷架锅生火。他那张脸很小,眼睛泛黄无神,头发不长不短地垂落到肩膀上。我在伊斯塔河岸上遇到的,正是这个斯焦普什卡还有另外一个老头儿。尖尖的鼻子,耳朵很大,就如蝙蝠的耳朵一样,胡子看样子应该已有半个月没剃了。
我过去和他们打过招呼,然后同他们并排坐下。我这时发现,斯焦普什卡的同伴原来我也认识,名叫哈米伊洛·萨维里耶夫,是彼得·伊利契伯爵家中已赎了身的家奴,绰号“雾”。他住在泊尔霍夫一个患肺病的小市民家里,那也是我经常投宿的一家旅店。经过奥加尔大道的人们(裹在花条羽毛被子里的商人是看不到这一切的)至今还能看到,在离特罗伊茨基大村子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座废弃的木质二层楼房,屋顶已经坍塌,孤零零地矗立着,窗子也被钉死了。在阳光灿烂的中午时分,这座废弃的楼房显得更加凄凉了。彼得·伊利契伯爵当年曾住在这里,他是一位好客的大富翁。有时候,全省的富豪和知名绅士都会到他家里做客,他们在家庭乐队那激情的乐声中放声歌唱,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声中纵情狂欢。如今,路经这座荒废的贵族邸宅的老妇,会为已逝的韶光嗟叹不已,恐怕每个人看到这都会感慨和叹息。这位伯爵日复一日地大开筵席,年复一年地在谄媚的宾客中间周旋。然而再多的家产也不够他挥霍。最后倾家荡产,无奈到彼得堡去谋求一官半职,但却一无所获,穷困潦倒地死在一家旅店里,结局竟是如此的可悲。
“雾”正是在他家当过管家,不过在伯爵生前就成为了自由之身。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 了,相貌堂堂,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雾”总是笑眯眯的,很和善,如今,只有在叶卡捷琳娜时代生活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他说话时总是很从容自信,缓慢地开闭着嘴唇,亲切地眯缝起眼睛,说话带点儿鼻音。他就连擤鼻子,嗅鼻烟也都像完成一件重要事情。
“喂,咋样,哈米伊洛·萨维里耶夫,今天收获不小了吧?”我问他。
“请您瞧瞧鱼篓子吧,已经钓到了两条鲈鱼,还有五六条大头鲲,……斯焦普什卡,快拿来瞧瞧。”
斯焦普什卡把鱼篓子递给了我。
“斯焦普什卡,近来日子过得怎样,有什么困难吗?”我又问道。
“没……没……没……没什么困难,老爷,凑合吧。”斯焦普什卡结结巴巴。
“米特罗方的身体好吗?”
“好,可……可不是,老爷。”
这个可怜的人回答完,便扭过了头,不再吭声了。
“鱼不咋喜欢咬钩啊,”“雾”说起话来,“天太热,估计鱼都躲到凉快地方去了。斯焦普什卡,给我把鱼饵上上吧,(斯焦普什卡捏出一条蚯蚓,在手掌上啪啪地拍了两下,上到鱼钩上,还吐了两口唾沫,然后就递给了‘雾’。)谢谢,斯焦普什卡……哦,老爷,”他又问我道,“您是出来打猎的吧?”
“是的。”
“噢,请问您的猎犬是英国种,还是芬兰种?”
这个老头儿总喜欢显示自己的聪明,好像是说:“嘿,我们也见过世面的!”
“它是什么种我也不明白,但是它确实非常不错。”
“啊……您还有别的猎犬吗?”
“我有两群猎犬呢。”
“雾”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
“确实如此,有的人爱狗胜过爱自己,但有的人就是白送都不会要的。依照我这么点见识,养狗的人,可以说,主要是为了讲排场,显摆阔气……干什么都要讲究个气派,就连看狗的人也一样。已故的伯爵——愿他的灵魂上天堂!——其实根本就不懂得打猎,但他为了赶时髦也养狗,每年也都去打猎。身穿金色丝条镶边红外套的看狗人在院子里整齐地象军队一样集合,吹起号角,准备出猎。伯爵大人神气得像个将军一样出门,仆人马上把他那匹良种马牵过来。伯爵大人上马后,狩猎主管把他的脚放进马镫,然后摘下帽子,把缰绳放进去, 双手捧着呈给他。伯爵大人的鞭子一响,看狗人就齐声吆喝着浩浩荡荡地走出院子,那个排场简直就象是皇帝出巡。马夫骑着马用绸带牵着老爷最宠爱的两条猎犬紧跟在伯爵大人身后。马夫红光满面地高骑在戈萨克马鞍上,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乱转——当然啦,这种场合还会有众多来宾或贵客来捧场凑热闹。很是气派……哎呀,脱钩了,真是奇怪!”他忽然一抬钓竿,说道。
“听说伯爵一生一世都很潇洒气派,有这回事吗?”我问他。
老头儿冲鱼饵上吐了两口唾沫,把鱼钩抛出去。
“那是当然的了,他是一位富贵达人嘛。常常会有从彼得堡来的人,可以说,都是地位显赫的大人物来拜访他的,他们都佩蓝色绶带吃饭。再说了,伯爵也很会招呼客人。还常常把交待我说:‘明天一定要叫人送来几条活鲟鱼,明白了吗?”“明白,大人。’伯爵家里那些个绣花外套,假发、手杖、头等香水,还有鼻烟壶、巨型油画,全是专门从巴黎定购来的。伯爵一举办宴会——那可了不得!漫天焰火飞舞,家里客人来的很多!有时甚至还要鸣炮。光那支一个德国人指挥的家庭乐队就有四十多人。当然,什么事情都要经过老爷的吩咐和同意。通常都是通宵跳舞,跳的都是拉科塞斯和马特拉杜尔……好……好……好……上钩了!好家伙!(老头儿从水里拉上一条小鲈鱼。)斯焦普什卡,拿过去。老爷说到底终究还是老爷,是得要有老爷的派头的。”老头儿把钓钩重新抛进水以后,又接着说,“他的心地也很善良。偶尔生气会打打你,可是很快就会忘掉的。只有一件不好,养姘头。唉,这些姘头,全不是些好东西!就是这些臭婊子弄得他倾家荡产。要知道,这些姘头都是挑自下人。按理说,她们心满意足的,但是你就是把全欧洲的宝物都给了她们,她们也还不会知足!可也是,干嘛不随心所欲地挥霍享福呢?——这本来是老爷的家事,我们不该多说的,但是破产总是不对的嘛,尤其是有一个名字叫阿库琳娜的姘头……现在也死了——愿她上天堂!她本是西陀夫甲长的闺女,一个普通人家的丫头,但是却成了一个凶得很的泼妇!闹起来竟敢打伯爵的耳光。可是伯爵完全迷上了这个狐狸精。我的侄子不小心洒了一点可可在她的新衣服上,就被她送去当了兵……唉,送去当兵的可不止他一个。唉,总的来说,那真是个好时候!”老头儿长叹了一口气,又最后补充了一句,就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依我看,你家老爷一定很严厉吧?”我打破片刻的沉默又问道。
“那个时候就是这么办的啊,老爷。”老头儿摇头反驳道。
“现在可不兴这么办了。”我注视着他说。
他瞟了我一眼。“如今当然好些了。”他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把钓钩远远地抛出。 我们坐在树荫下,天很闷热,没有一丝的风,火辣辣的面孔渴盼着迎面清风,但却没有一丝儿。蓝天黯淡下去了,太阳毒火四射。在我们正对面的岸上,有一片金黄的燕麦田,有些地方只是长满了野草。在低洼些的地方,有一匹农家的马站在齐膝深的河里,慵懒地摇动着湿漉漉的尾巴。时不时地会有一条大鱼从低矮的灌木丛下浮上来。蝈蝈在发黄的草丛里歌唱,鹌鹑慵懒而又无奈的叫声,鹞鹰平稳地滑过田野上空,在一个地方稍事停留又很快展翅翱翔去了。
我们一动也不想动难受极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一阵脚步声从我们身后的河谷里传来,有人正朝着草莓泉走来。回头一看,是个农夫,大约五十岁,灰尘满面又汗流浃背,身穿一件衫衣,足蹬树皮鞋,背着一个背篓肩搭一件上衣。他快步走到泉水旁边,喝饱了水,然后才站起身。
“啊,是弗拉斯吧?”“雾”看了他一眼,喊道。“你好哇,老伙计,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你好啊,哈米伊洛·萨维里耶夫,”那个农夫边说边向我们走来,“从大老远的地方来。”
“你去哪儿了?”“雾”问。
“去了莫斯科拜见老爷了。”
“去干什么?”
“去求他。”
“求他些什么事情呀?”
“求他减轻一点代役租,要不换为劳役租,或则就让我挪个地……我儿子没了,现在我自个儿很难继续下去啦。”
“你儿子去世了?”
“是啊。”那个农夫沉默了片刻说道,“从前他在莫斯科当马车夫是替我缴代役租。”
“怎么,难道你们如今还得缴代役租呀?”
“是的。”
“那么,你家老爷说啥啦?”
“老爷说什么啦?他让我滚啦!他吼着说,‘竟敢径直闯到我这儿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管家哪里去了?”他说,“你首先得报告管家。再说,我又能把你换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又说,“先还清欠的代役租再说’。他简直气得一定会死啦。”
“怎么,你就这样无功而返了?” “是啊,回来了。我本来还想问,我儿子死后留了什么了。可是没问明白。我对儿子的东家说:‘我是菲利普的父亲。”可他却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他爹?再说了,你儿子啥也没留下,他还欠我的债呢!’就这样,我没办法,只得回来了。”
这个农夫笑着跟我们说这些事儿,好像是在说陌生的人。但是他那双小眼睛里却满含泪水,嘴唇抽搐着。
“那你现在做什么,回家吗?”
“还能去别的地方吗?当然回家。我的老婆子没淮儿现在还在饿肚子。”
“那你最好还是……那个……”斯焦普什卡忽然说到,可是马上就不好意思了,于是他不再说话,开始在鱼饵罐里翻找。
“那你干嘛不去找管家!”“雾”有些惊奇地看看斯焦普什卡,说道。
“我找他做什么?我还欠着租钱。可我现在不咋担心了,反正从我身上榨不出什么了……哼,老兄,不管他想出什么招数,反正都没用,我都不问了,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农夫大笑起来)不管使出什么招式,总管金齐良·谢苗内奇,反正……”农夫弗拉斯又笑了起来。
“怎样?这件事可不太好啊,弗拉斯老弟。”“雾”慢腾腾地说。
“怎么了?不……(弗拉斯不说下去了)真热!”他用擦擦脸,又说道。
“谁是你的东家啊?”我又问他。
“瓦列里安·彼得洛维奇伯爵。”
“是彼得·伊利契的儿子吗?”
“是彼得·伊利契的儿子,”“雾”说,“彼得·伊利契早就把弗拉斯那个村子分给他了。”
“他怎么样,还好吗?”
“很健康,感谢上帝,”弗拉斯答道,“红光满面,精神的很。”
“啊,老爷,”“雾”转身对我说,“要是被分派在莫斯科就好了那就不用缴代役租。”
“一份地要交多少租金?”
“九十五卢布。”弗拉斯回答。
“再说了,耕地也很少都是些东家的树林子。”
“好像树林子也给卖掉了。”农夫补充道。
“看,你听听!……喂,斯焦普什卡,给我上鱼饵。斯焦普什卡,喂?睡着了吗?”
斯焦普什卡提了下精神,那个农夫在我面前坐下。我们又都不说话了。对岸有人唱起了凄哀的歌……可怜的弗拉斯在愁苦之中难以自拔……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各奔东西了。
1848年
#伊万·屠格涅夫#
《护林神》 作者:伊万·屠格涅夫
傍晚我一人驾着轻便马车打猎归来。离家还有八俄里,我那温驯善跑的母马欢快地在尘土满地的大道上奔驰,偶尔打着响鼻,摇着耳朵;我那疲倦的猎犬一步也不离开后车轮,仿佛拴在车后面似的。雷雨快来了。前面,一大片淡紫『色』的云团慢慢地从树林那边升起来,甚至有几块长长的灰『色』云彩迎着我的头顶飞快地压来,爆竹柳惊慌地摇曳着、絮叨着。闷热陡然间换成冷气,暮『色』迅速变浓。我拽动缰绳,快马加鞭,将车子下到了山谷,走过一条干涸的长满柳条的小河,又上山进了树林。前面的道路蜿蜒于路两边的核桃灌木林黑黝黝的浓荫里,我艰难地往前移动。马车在百年的橡树和菩提坚硬的树根上颠簸,因为树根不断地隔断纵向的深沟,即车轮走过的痕迹,我的马开始趔趄了。大风陡然在高空吼叫,树木摇摆着,粗大的雨点猛烈地拍打着树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我的车一步一步地走,很快被迫停住了,因为我的马陷在泥水里拔不出腿,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歹我躲到一丛宽阔的灌木下面。我弓着身子,用衣服遮着脸,焦急地等待暴风雨结束。忽然,电光中我觉得似乎有一个高个子的身影出现在大路上。我留神地往那边望去,那个身影仿佛从地里钻出,站在我的车旁。
“你是谁?”洪亮的声音问。
“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看林人。”
我便报了自己的姓名。
“啊,我知道!你是回家?”
“回家,但是你看,多大的雷雨……”
这个声音回答:“是雷雨。”
白『色』的电光从头到脚照亮了看林人的全身,随后响起了清脆短促的雷声。雨加倍地倾泻下来。
看林人继续道:“雨不会很快过去。”
“怎么办?”
他急忙说:“要不我领你到我屋去?”
“那就请!”
“那就请坐好。”
他走到马的头前,拉着笼头,把马从陷进的地方拽出来。我们动身了。马车摇晃着,颠簸着,如“海上一小舟”,我一面抓住车垫,一面吆喝着狗。可怜的母马艰难地踏着泥泞,连走带滑,有时绊腿跪倒。看林人在车辕前面,身子向左右灵活地摆动,仿佛一个幽灵。我们走了很久,后来我的向导停住了。他语气平静地说:“老爷,我们到家了。”柴门吱溜一声开了,几只小狗一起叫起来。我抬头一看,电光里一间小房坐落在围着篱笆的大院中间。从一扇小窗里发出暗淡的亮光。看林人把马牵到台阶跟前,敲起门来。轻柔的声音传来:“就来了,就来了!”随即听见赤脚板的声音,门闩吱溜一声,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身穿旧衬衫,腰系旧布条,一只手提着灯笼,出现在门口。
“给老爷照路。”他对女孩说。“老爷,我去把您的车放到棚子里。”
小女孩望了我一眼,就进屋了。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去。
看林人的农舍只是一间低矮的房子,四壁被烟火熏黑,里面空『荡』『荡』的,既无高板床,又没有间壁。一件无袖的破羊皮袄挂在墙上,一条长凳上放着一支单管的猎枪,一个墙角里『乱』放着一堆破布。两个大瓦罐放在炉子旁边,桌上燃着松明,忧愁地忽明忽灭。房间中央挂着一只摇篮,系在长竿的一端。小女孩灭了灯,坐在木板椅上,右手推动摇篮,左手整理松明。我看了一下四周,心顿时凉了。夜入农舍,本来就是件不愉快的事。摇篮里的婴儿呼吸沉重而急促。
我问小女孩:“难道你一人在这里?”
她含糊地说:“一个人。”
“你是看林人的女儿?”
“是的,我爸是看林人。”她轻声地说。
门吱溜一声,看林人低头弯腰,一步跨进了门槛。他从地板上提起灯笼,走到桌子旁边,把灯座点燃。
他说道:“您大概不习惯点松明。”说时,他甩了一下满头的鬈发。
我看了看他。这样的汉子我过去很少见到。他高个子,宽肩膀,身材匀称。强健的肌肉从湿淋淋的麻布衬衫里凸显出来。卷曲的黑须把他威严、刚毅的脸庞遮掩了一半,在浓密、宽阔的眉『毛』下,一双不大的淡褐『色』眼睛闪着勇敢的光芒。他把两手轻轻地叉在腰间,站立在我面前。
我感谢他,问他的名字。
他回答说:“我叫佛马,绰号‘皮留克’[1]。”
“啊,你就是皮留克!”
我带着双倍的好奇心又望了望他。从我的叶尔莫莱和别人那里,我常常听见关于看林人皮留克的故事,周围的农民都非常怕他。据他们说,世上还没有过这样的看林高手:“一把干树枝他都不让人拉走。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使是在半夜,他仿佛从天而降,你就别想抵抗,他又有力又灵便,简直是个魔鬼……无论用什么都不能贿赂他,酒、钱,无论什么诱『惑』,都不起作用。有些能人已经不止一次打算把他从世上赶走,但是不行,没有成功。”
这就是邻近的农民们对皮留克的评论。
“那么你就是皮留克了,”我重复了一句,又说,“兄弟,我听说过你。听说,你谁都不放过。”
他固执地回答说:“我是执行自己的职责。不应该白吃主人的面包。”
他从腰间取出一把斧子,坐在地板上面,劈起松明来。
我问他:“你家里没有主『妇』吗?”
“没有。”他回答时,猛地挥动了一下斧子。
“那就是说死了?”
“不……是的……死了。”他补充了一句,转过身去。
我沉默了,他抬起眼睛,望着我。
“跟一个过路的小市民跑了。”他带着苦笑说了一句。小女孩低下了头,婴儿醒了,哇哇地哭叫。小女孩走到摇篮前。“皮留克”把一个弄脏了的『奶』嘴递到她手里,说:“给他吧。”他指着那个婴儿,低声地继续说:“她把婴儿也扔掉了。”他走到门旁,停住了,转过身来,说,“老爷,您大概不能吃我们的面包,我除了面包……”
“我不饿。”
“那么您知道……我想给你生好茶炊,但我没有茶叶……我去看一看您的马怎么样了。”
他出去了,门随后啪地响了一声。我又一次环视四周。我觉得农舍屋比以前更凄凉了。烟灰的苦味把我压迫得呼吸不畅。小女孩没有挪动位置,也不抬起眼睛,偶尔推一推摇篮,胆怯地把往下掉的大衬衫怯生生地披回到肩上,两只『裸』『露』的腿垂挂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乌丽达。”她说,越发低下自己忧愁的脸庞。
看林人进来了,坐在木凳上。
“雷雨快过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您吩咐,我送您出树林。”
我站起来。“皮留克”拿起猎枪,检查了枪膛里的火『药』。
我问道:“你这要干什么?”
“树林里有人搞名堂……郭贝尔野夫山谷里有人砍树。”他加了两句,以回答我疑问的眼神。
“这里能听见?”
“院子里能听见。”
我们一块儿走出来。雨已经停了。远处还聚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偶尔闪出长长的电光,但我们头顶上有的地方已经出现深蓝的天空,星星透过稀薄的、飘飞的云彩闪烁。经过雨的冲洗和风的惊扰之后,树木的轮廓开始从黑暗里显现出来。我们侧耳倾听。看林人脱下帽子,低下头。他忽然伸出一只手,说道:“那里,听,他选择这样的夜晚!”除了树叶的刷刷声,我什么也听不出来。“皮留克”把马从棚子里牵出来。“可是这样,会错把他放跑了。”看林人加了一句,并且说出声来。“我同你一块儿去……愿意吗?”“好吧!”他回答时,把马往回牵,“我们一口气把他抓住,然后我再送您。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走了,“皮留克”在前面,我跟在后边。真不知道他怎么认得路,他只是偶尔停下来,而且是为了倾听斧头的声音。他从齿缝里嘟囔着:“喂,您听见没有?您听见没有?”我问:“在哪里?”“皮留克”耸了耸肩。我们下到了山谷,风忽然静了,均匀的击打声很清楚地传到我耳朵里。“皮留克”望着我,晃了晃脑袋。我们踩着湿漉漉的羊齿草,经过荨麻地,继续往前走。传来了沉闷的、连续不断的隆隆声……
“皮留克”嘟囔了一句:“树倒了……”
这时雨过天晴,树林里微微发亮。我们终于走出了山谷。看林人对我轻声说了一句:“您在这里等一下!”说罢,他弯下腰,举着枪,消失在灌木之间。我紧张地侧耳倾听。在持续喧闹的风声里,我隐约听见一种微弱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斧头谨慎地敲打着树枝,车轮在吱吱作响,马儿打着响鼻……忽然,“皮留克”斩钉截铁似的洪亮声音传来:“往哪里跑?站住!”另一个声音像兔子一样可怜地叫起来……搏斗开始了。“皮留克”喘着气,严厉地说:“你胡说,你胡说。不要走!”……我向喧闹声的方向奔去,一步一跌地跑到战斗的现场。看林人正在一棵砍倒的树旁地上忙活着。他把那个小偷按在自己身子底下,用腰带把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我走到跟前。“皮留克”站起来,也把那个人从地上拉起。我看见那是一个农民,全身湿淋淋的,穿的简直是破布,胡须又长又『乱』。一匹瘦马半身盖着破席,同一辆大车一块儿站在那里。看林人不说一句话,农民也沉默不语,只摇晃着脑袋。
我附着“皮留克”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把他放了吧。我为那棵树付款。”
“皮留克”不说话,左手拉着马鬃,右手抓住贼的腰带,严厉地说:“喂,转身跟我走,偷树贼!”农民嘀咕了一句:“你拿着那把斧子吧!”看林人说:“为什么要丢掉它呢?”说着,他拾起了斧子。我们动身了。我走在后面……雨又滴答地下起来,很快就又大雨倾盆。我们艰难地回到农舍。“皮留克”把抓来的瘦马放在院里,把农民领到屋内,松了松他腰带上的结,让他坐在屋角。小女孩在火炉旁正要入睡,吓了一跳,惊讶地默默望着我们。我坐在木凳上。
看林人说:“唉,雨多大呀!又得等了。您不想躺一下吗?”
“谢谢。”
他指着农民,继续说:“为了老爷您,我想把他关进小杂屋。不过,您看,门闩……”
我打断“皮留克”:“把他留在这里,不必动他。”
那个农民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我内心决定,无论如何要设法释放这个可怜人。他坐在木凳上,一动也不动。灯光下我能够看见他疲惫不堪、布满皱纹的脸,下垂的黄『色』眉『毛』,不安的眼睛,瘦弱的四肢……小女孩躺在他脚旁边的地板上,又睡着了。“皮留克”坐在桌旁,双手托着脑袋。一只山雀在屋角鸣叫……雨水打在屋顶上,从窗上滑下来。我们都沉默不语。
农民忽然用沙哑的破嗓音说:“佛马·库慈米奇,喂,佛马·库慈米奇!”
“你有什么事?”
“你放了我吧!”
“皮留克”并不回答。
“放了我……因为饿,我才……你放了我吧。”
看林人阴沉地答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全村都这样——小偷有的是。”
农民反复说:“放了我吧……管家……我们破产了……放了我吧!”
“破产……谁都不应该偷。”
“放了我吧,佛马·库慈米奇……不要害人了……你知道,你主人会吃掉我的。”
“皮留克”转过身去,农民哆嗦了一阵,仿佛打摆子似的。他甩着脑袋,呼吸不均匀。
他带着忧愁和绝望反复说:“放了我吧,为了上帝,放了吧!我付钱,真的,实在是因为饥饿……小孩子们饿得哇哇叫,你自己也知道。”
“可是你仍然不能来偷。”
农民继续说:“还有马,那匹瘦马……虽然不怎么样……我只有它这一头牲口啊……放了吧!”
“我说,不行,我也是不自由的人,要追究我的呀。放纵你们也是不行的呀。”
“放了吧!穷啊,佛马·库慈米奇,因为穷啊,真的……放了吧!”
“我知道你们!”
“放了吧!”
“同你有什么可讲的?安静坐着吧!不然我要……你知道吗?你没看见老爷在这里吗?”
可怜人低下了头……“皮留克”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桌上。雨还是没有停。我等着看情况会是怎么样。
农民陡然站直了。他眼睛发火,满脸通红,眯缝着眼睛,撇着嘴角,说道:“好吧。你吃吧,压迫吧。你这个杀人犯,不得好死!你喝基督的血吧,喝吧……”
看林人回过身来。
“我说,你这个亚细亚人,喝血的人!”
看林人带着惊讶说:“你想骂人,你喝醉了吗?疯了吗?”
“喝醉了……也不是用你的钱,你这个杀人犯,不得好死!野兽,野兽,吃人的野兽!”
“你呀……我要把你……”
“把我怎样?反正一样完蛋!没有了马,我往哪里去?你打吧——结果都一样:不是饿死,便是这样死。让一切都完蛋吧,妻子,孩子们,你全都吃光吧……等着吧,我们会跟你算账的。”
“皮留克”欠起身来。
农民用凶狂的声音接着说:“打吧,打吧。喂,你打吧,打吧……”小女孩赶紧从地板上跳起来,望着他。“你打吧!打吧!”
看林人喊道:“住嘴!”他往前走了两步。
我说:“够了,够了,佛马,放了他……看在上帝分上,饶了他吧。”
不幸的人继续说:“我还得说!反正都一样,你这个吃人的野兽,你不得好死……等着,你不会长久地横行霸道!会有人绞死你的,等着吧!”
“皮留克”抓住他的一个肩膀……我奔过去帮助农民……
看林人对我大喊了一声:“老爷,请不要动手!”
我倒不怕他的威吓,正想伸出手,不料他一转身把腰带从农民的肘上抽掉,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的帽儿压到他的眼睛,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这使我十分惊讶。
他朝着他的背喊道:“带着你的马给我滚吧。但小心,第二次我可要……”他回到屋里,在墙角那里『摸』索起来。
我终于说了:“喂,皮留克,你真使我惊奇。我看,你实在是个棒小伙儿!”
他带着苦恼打断了我:“唉,得了,老爷。请您不必说了。最好还是送您走吧,您是等不到雨过去了……”
院子里响起那个农民马车的轮子声。
看林人嘟囔着:“看,他已经走了,可我真要把他……”
半小时后,他同我在树林的那边空地上挥手告别。
#伊万·屠格涅夫#
《马卡尔·楚德拉》 作者:高尔基
潮湿的bai冷风从海上吹来du,将波浪拍岸的zhi涛声和岸边灌木的絮语组合而成的深沉的旋律播撒在草原上。一阵阵疾风时而卷来一些枯黄的落叶,将它们吹进篝火堆,扇旺了火苗;环绕着我们的秋夜的黑暗颤动着,恐惧地退避开去,时而暴露了左面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时而又暴露了右面那无垠的大海和我正对面的茨冈老人马卡尔·楚德拉的身影。他正在看守他的游牧队的马群,那个游牧队散乱地宿营在离我们五十来步远的地方。
阵阵寒风掀开了他的上衣,暴露了他多毛的胸口并无情地抽打着他,可他并不在意。他以一种优美有力的姿势半卧着,脸对着我,不紧不慢地抽着他那只大大的烟斗,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一团团的浓烟,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草原上那死一般沉寂的黑暗。他不停地与我交谈着,一点也不去抵御寒风那锐利的攻击。
“你就这么流浪吗?这很好!你选择了一种光荣的命运,你这只鹰。就该这样,到处走走,看看,看够了,就躺下去死掉——就这么回事!”
“生活?别人?”带着怀疑的神情听完我对他那句“就该这样”的反驳,他继续说道。“嗨!这与你有什么相干。难道你自己就不是生活?没有你别人也在生活,没有你别人也能活下去。你难道以为真的有人需要你?你不是面包,也不是拐杖,没有人需要你。”
“你是说,要学习,要教别人?但是你能学到使人们幸福的方法吗?不,你学不到。你得先白了头,然后再去说教别人。有什么可教的?每个人都知道他需要什么。聪明一些的人会拿走一切,愚蠢一些的人就一无所获,每个人都会自己学习的……
“你们这些人真是可笑。聚成一堆,相互挤压,可这世界上的地方有多少啊。”他伸手向草原一挥。“他们成天工作。为了什么?为了谁?无人知道。若见到一个人在耕地,你就会想,现在他把自己的气力随汗水一滴滴地耗费在土地上,然后他就会躺进土地,在土地中腐烂。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来不及见到他的土地上的收获,他死的时候和他生的时候一样——一直是个傻瓜。
“怎么,他生下来后就是为了在地上挖来刨去,连自己的坟墓都来不及挖好就去死掉吗?他懂得自由吗?他明白草原的广阔吗?海浪的话语会使他心花怒放吗?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奴隶,一辈子都是一个奴隶,就这么回事!他能拿他自己做点什么呢?即使他能变得稍稍聪明一些,那也只能去上吊。
“而我,你瞧,在五十八个年头里看到的东西,如果把它们全写在纸上,像你带的这个口袋,就是有一千个也装不下。喂,你说,什么地方我没去过?你说不出来。你也不知道我到过的那些地方。就该这样生活,走呀,走呀——这就得了。不要老呆在一个地方,老在一个地方能有什么?你瞧,白天和黑夜跑个不停,绕着地球互相追逐,你也该像那样躲开关于生活的思考,免得对生活感到厌倦。你只要一思考,就会厌烦生活,事情一直是这样的。我也有过这样的事。嗨!有过的,我的鹰。
“我蹲过监狱,在加里西亚。‘我为何活在这世上?’我烦闷时就这样想——监狱里真烦闷啊,我的鹰,唉,真是烦闷!每当我看到窗外的田野,忧愁就会抓住我的心,像钳子一样抓住、夹紧我的心。谁能说出他为什么活着?谁也说不出,我的鹰!而且也不该对自己提这样的问题。活着,这就得了。到处走走,看看身边的一切,忧愁就再也不会抓住你了。有一次,我差一点用腰带上吊,就这么回事!
“嘿!我曾经与一个人交谈过。那是一个严肃的人,是你们俄罗斯人。他说:‘不能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生活,而要遵循上帝的旨意生活。服从上帝吧,他会赐给你你向他请求的任何东西。’可是他自己却衣衫褴褛。于是我对他向上帝给为自己祈求一件新衣服。他却大发雷霆,用咒骂把我赶走了。可在这之前他还在说,应当宽恕人,应当去爱人。即使我的话得罪了他,他也该宽恕我呀。那也算一位教师!他们教导说要少吃一些,可他们自己一天要吃上十顿饭。”
他向篝火里啐了一口,沉默不语了,又在填装烟斗。风怨诉地、轻轻地吹着,马儿在黑暗中嘶鸣,从游牧队那边飘来一阵温柔甜蜜的抒情小调。唱歌的是马卡尔的女儿,美人侬卡。我熟悉她那厚重的膛音,无论她在唱一支歌还是道一声你好,那声音永远是奇异的,不满足的,矜持的。她那黧黑的、无光泽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女王般的高傲,在她那双被某种暗影笼罩着的深褐色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对她的不可抗拒的美的自信,以及对于除她自己之外的一切东西的藐视。
马卡尔把烟斗递给了我。
“抽吧!姑娘唱得不错吧?是不错!想有一个这样的姑娘爱上你吗?不想?很好!就要这样,别相信姑娘们,离她们远一点。去吻一个姑娘,当然比抽我这个烟斗更好,更快活,但吻过她之后,你心中的自由就死掉了。她会用一种无形的东西把你和她捆在一起,你挣不脱,你会把整个灵魂交给她。这是真的!要小心姑娘们!她们永远在撒谎!一个姑娘会说: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可一拿别针刺她,她就会扯碎你的心。这我知道!嗨,我知道得太多了!喂,我的鹰,你要我给你讲一段往事吗?你要记住这故事,记住它,你一辈子都将是一只自由的鸟儿。
“从前有个左巴尔,洛依科·左巴尔,是个年轻的茨冈人。在整个匈牙利、捷克和斯拉沃尼亚以及沿海各国,都知道他,真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在那些地区的每一个村子里,都有五个十个的村民曾经对上帝起誓要杀死他,可他仍然活得很好,并且,只要是他看上的马,就是有一个团队的人看守,左巴尔照样会骑着这马跑掉!嗨!难道他怕过谁?就是魔鬼带着他的全部人马来捉他,左巴尔即使不捅他一刀,也会痛快地骂他一顿,而且还会照着那些小鬼们的嘴脸一顿狠揍——真会有这事的!
“所有的游牧队都认识他或是听说过他。他只喜欢马,再没别的,就是马也喜欢不长——他骑一骑就卖了它,而钱,谁要谁就拿去。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你需要他的心,他也会自己把它从胸口里取出来交给你,只要那会对你有好处。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的鹰!
“我们游牧队当时正在布科维纳一带流浪——这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一次,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们坐在一起。有我,有同科苏特科苏特: 匈牙利的民族英雄。一起打过仗的士兵达尼洛,有老奴尔,有其他的人,还有达尼洛的女儿拉达。
“你认识我的侬卡吧?她可是个女皇!但她和拉达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这是在抬举我的侬卡!关于她,这个拉达,简直没法用词语来形容。也许,她的美可以用提琴表现出来,但也要那个懂得提琴像懂得自己灵魂的人才能表现得出来。
“她曾使多少年轻人的心焦渴啊,噢,有多少啊!在莫拉瓦河,有个富翁,一个留着额发的老头,一看到她就呆住了。他骑在马上,望着她,浑身哆嗦着,像得了热病。他打扮得像过节的魔鬼一样漂亮,短上衣上绣着金线,腰间佩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军刀,只要马蹄一动,那把刀就会闪电似的发亮。他帽子上的蓝色天鹅绒,简直就像是一小片蓝天——真是个了不得的老绅士!他看着看着,便对拉达说道:‘喂!来亲我一下,我就给你一袋钱。’可她却往旁边一转身,就这样!‘如果我让你生气,请你原谅,但你不能更温柔地看我一眼吗?’老富翁立即收敛了高傲,把一袋子钱抛到了她的脚边——大袋的钱呀,兄弟!而她却毫不在意地把它踢到泥潭里去了。就这样。
“‘嗨,这姑娘!’他叹了口气,用鞭子抽着马,于是一片尘土像云似的升腾起来。
“第二天他又来了。‘谁是她的父亲?’他对着游牧队吼叫。达尼洛走了出来。‘把你的女儿卖给我,你要什么拿什么!’但达尼洛对他说:‘只有老爷们才什么都卖,从他们的猪到自己的良心。我同科苏特一起打过仗,我什么买卖都不做!’那富翁大吼一声要拔出刀来,可我们中的一个人把烧着的火绒放到了马的耳朵里,马就驮着那人跑走了。而我们也拔营离开了。我们走了一天,到第二天,我们一看——他追上来了!‘喂,’他说道,‘无论在上帝面前还是在你们面前,我的良心都是干净的。把那女孩给我做妻子吧,我要和你们平分我的一切,我非常富有!’他非常激动,像风中的茅草一样在马鞍上摇摆着。我们在考虑。
“‘那好,女儿,你说吧!’达尼洛嘟囔了一句。
“‘如果一只雌鹰自愿地跑到乌鸦的窝里去,那她会变成什么东西呢?’拉达问我们。
“达尼洛笑了,我们大家也与他一同笑了。
“‘说得好,女儿!你听见了吧,大人?这事办不成!你还是去找那些小鸽子吧,她们更温顺些。’于是我们又向前走去。
“而那位大人抓起帽子,扔在地上,催马就跑,震得大地也在颤动。拉达就是这样一位姑娘啊,我的鹰!
“对了!有一天夜里,我们坐着,听到有一阵音乐在草原上飘扬。多好的音乐啊!它使血管中的血发烫了,它在招呼人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感到,我们大家都因为这音乐而开始希望什么,但若是得到那东西,就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要想活着,除非是做全世界的皇帝,我的鹰!
“黑暗中钻出一匹马,马上骑着一个人。他拉着琴儿走到了我们面前。他在篝火前停了下来,不再拉琴,微笑地看着我们。
“‘喂,左巴尔,是你啊!’达尼洛高兴地对他喊道。这就是他,洛依科·左巴尔!
“他的胡须垂到肩头,和鬈发混在一起,两只眼睛像明亮的星星一样在闪亮,而笑容,上帝啊,就是一个完整的太阳!他连人带马就像是用一块铁铸造出来的。他站着,映着篝火的光亮,全身就像涂着一层血。他在笑着,洁白的牙齿在闪亮!在他还没有和我说话之前,或者在他还没有发觉世上还活着我这个人之前,我就已经像爱自己那样地爱上了他。如果不是这样,那我才该死呢!
“是的,我的鹰,有过这样的人!他朝你的眼睛看上一眼,你的灵魂就会被捉走。但是你并不因此感到羞耻,反而觉得是自己的骄傲。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也会变好的。这样的人很少啊,我的朋友!但是,少就少吧。世上的好东西若是太多了,人们也就不认为它们好了。就这样!你接着听下去吧。
“拉达说:‘你拉着真好,洛依科!是谁替你做了这把音色美妙的提琴?’那人笑了:‘是我自己做的!它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用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年轻姑娘的胸口做的,琴弦也是我用她的心捻成的。这琴还不大听话,但我知道怎样握弓!’
“大家都清楚,我们这位兄弟企图立即蒙上姑娘的眼睛,免得那双眼烧伤他的心,可他自己的双眼却被忧郁蒙住了。洛依科正是这样。瞧,他没有成功。拉达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说道:‘人们还说,左巴尔聪明又灵活,人们是在撒谎啊!’然后她就走开了。
“‘嗨,美人,你的牙齿好尖啊!’洛依科挤了挤眼,跳下马来。‘你们好,兄弟们!我就是来见你们的!’
“‘欢迎客人!’达尼洛对他说道。大家亲吻,交谈,然后就躺下睡觉……大家睡得很熟。到了早晨,我们发现,左巴尔的头上包了一块布。怎么回事?他说是在睡觉时被马蹄踢伤了。
“哈,哈,哈!我们都知道这马是谁。大家抿着嘴暗笑,达尼洛也笑了。怎么,难道洛依科配不上拉达吗?不,不是这样!一个姑娘无论多么好,她的灵魂总是渺小狭隘的,你就是把十几斤重的金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会变得比原来更好一些。唉,得了!
“我们在老地方住了下来。那时,我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左巴尔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是一个好伙伴!他像一个老人那样聪明,什么都知道,还懂俄文和匈牙利文。常常是,只要他一开口说话,你就会一直听下去,一辈子都不想睡觉!说到拉琴——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拉得像他那样好,那就让雷劈死我!他的弓一碰上琴弦,你的心就会发抖,再拉一下,你的心听着听着就会停止跳动,而他仍然拉着,笑着。听他拉琴,你止不住想哭,同时又想笑。就像这时有人在对你痛苦地哼哼,请求帮助,就像在用一把刀子割你的心。这是草原在给天空讲故事,讲一个悲伤的故事。这是一个姑娘在痛哭着送走她的好小伙!好小伙在招呼姑娘到草原上去。突然——嗨!一曲自由活泼的歌儿像雷声一样响起,眼瞧着太阳也随着这歌儿在天上跑起了舞!就是这样的,我的鹰!
“你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听得懂那支歌,你整个的人儿也会成为那支歌的奴隶。如果那时洛依科喊一句:‘伙伴们,拿起刀来!’——无论他指向谁,我们都会持刀向那人冲去。他可以让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大家也都爱他,非常爱他,只有拉达一人连瞧也不瞧这小伙子一眼;不瞧就罢了,她还要嘲笑他。她深深地刺痛了左巴尔的心,唉,深深地!洛依科咬紧牙齿,揪着胡须,看人的眼睛比深渊还要黑暗,可是,那眼睛里又闪亮着让人的灵魂感到恐怖的东西。夜间,洛依科远远地走到草原的深处。他的提琴在那儿一直哭泣到清晨,那琴在哭泣,在埋葬左巴尔的自由。而我们躺着,听着,心里在想: 怎么办呢?我们也知道,如果两块石头彼此相撞,你不能站在它们中间,否则你会被撞残废的。事情就是这样。
“有一回,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谈着事儿。大家觉得很无聊。达尼洛就求洛依科:‘左巴尔,唱支歌吧,让大家高兴高兴!’洛依科向脸朝上望着天空躺在离他不远处的拉达看了一眼,拨响了琴弦。提琴讲起了话,好像它真的曾经是一颗少女的心。洛依科唱道:
嗨嗨!胸膛里燃烧着火焰,
这草原多么的宽广!
我的骏马风儿一般地奔驰,
我的手臂多么刚强!
“拉达转过头来,欠起身子,望着唱歌人的眼睛笑了一下。他像霞光般地羞红了脸。
嗨吆嗨!喂,我的伙伴!
我们骑马向前飞奔!
草原披着浓浓的黑暗,
但黎明在那儿等待我们!
嗨嗨!我们飞去迎接白天。
纵马腾向高空吧!
只是别让马儿的鬃毛
碰到美人般的月亮!
“唱得多好!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这样歌唱了!可拉达却懒懒地、慢慢地说道:
“‘你别飞得太高了,洛依科,一失手掉下来,鼻子撞进泥坑,你会弄脏胡子的,小心点儿。’洛依科像野兽似的望了她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这小伙子忍住了,又一直唱下去:
嗨吆嗨!白天突然来到,
你和我却还在睡觉。
嗨嗨!你我两个人呀,
羞得无处躲藏!
“‘这才叫歌!’达尼洛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如果我这是在说谎,就让魔鬼取走我的烟斗!’
“老奴尔也满意地摸着胡须,耸着肩膀。我们大家都因为左巴尔那豪迈的歌而心满意足!只有拉达不喜欢。
“‘从前有一只想学鹰叫的蚊子,就是这样嗡嗡乱响的。’她说,像是朝我们泼来了一捧雪。
“‘你大概是想挨鞭子了,拉达?’达尼洛冲到她的面前,而脸黑得像土地一样的左巴尔,把帽子扔在地上,上前说道:
“‘别动手,达尼洛!烈马需要铁嚼子!把你的女儿给我做妻子吧!’
“‘这话可是你说的!’达泥洛笑了一下。‘只要你能够,你就带走她吧!’
“‘好!’洛依科说。然后他又对拉达说道,‘喂,姑娘,稍稍听听我的话,别太骄傲!你们的姐妹我见过很多,唉,见得多了!但从没有一个姑娘像你这样打动过我的心。唉,拉达,你俘虏了我的灵魂!有什么法子?命中注定的事总要发生,而且……也没有那样一匹能骑着它逃离自己的马!……我要凭着上帝和自己的名誉,当着你父亲和所有这些人的面,娶你为妻。但是,你要小心,别妨碍我的自由,我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我想怎样生活,就将怎样生活!’他紧咬着牙,眼睛闪着光,走到了她跟前。我们看着,他向她递过手去,这时我们就想,拉达要给这匹草原上的野马带嚼环了!突然,我们看见,他双手一伸,脑勺戋着地,砰的一声倒下了!
“怎么回事?像是有一颗子弹击中了年轻人的心脏。原来是拉达用皮鞭缠住了他的腿,然后又向后一拉——洛依科因此就倒下了。
“姑娘又躺下了,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笑着。我们在看着,接下去会怎样。洛依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好像是害怕他的脑袋会炸裂似的。然后,他悄悄地站起身来,向草原走去,对谁也没看一眼。奴尔对我低声说道:‘去看着他!’我就跟着左巴尔走进了黑夜的草原。是这样的,我的鹰!”
马卡尔倒出了烟斗里的灰,又开始重新装烟丝。我更紧地裹了裹外套,躺卧着,看着他那张因光照和疾风而变黑的苍老的脸庞。他严肃地、冷峻地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了些什么;那花白的胡须在抖动,风在吹拂他头上的头发。他像是一棵老橡树,它虽然被雷电烧焦了,但依然有力结实,仍因自己的力量而骄傲。大海继续在与海岸低声地交谈,风也仍旧在把海的絮语带向草原。侬卡已经不再唱歌了。聚集在天上的乌云使这秋夜更加阴暗了。
“洛依科一步步地走着,低着头,两手像鞭子似的垂着。她走到溪边的一个山谷,坐在一块石头上叹气。他叹息得那么伤心,连我的心也在因为怜惜而流血,但我还是没有走近他。话语对痛苦有什么用,是不是?!正是这样!他坐了一个小时,又坐了一小时再一小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我躺在不远的地方。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月亮把银色的光洒在整个草原上,可以看得清很远的地方。
“突然,我看见拉达离开宿营地急急地走了过来。
“我高兴起来!我想:‘啊哈,真棒!拉达真是一个大胆的姑娘!’他走到了他跟前,而他却没有听见。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洛依科颤抖了一下,放开手,抬起了头。他跳起身来,马上去拔马!哎呀,他要杀那姑娘了,这我知道,但当我正想跑到宿营地那边去喊人时,却突然听到:
“‘把刀扔掉!我会打碎你的脑袋!’我一看,拉达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那枪正瞄着左巴尔的脑门。真是一个魔鬼般的姑娘!好吧,我想,现在他们势均力敌了,接下来会怎样呢?
“‘听着!’拉达把手枪别到腰间,对左巴尔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讲和的,把刀扔掉!’那人扔掉了刀子,阴沉地看着她的眼睛。这真是奇怪,兄弟!两个人站在那儿,野兽似的互相对望着,而这两个都是很好的、勇敢的人啊。明亮的月亮和我一起看着他们——就是这样。
“‘喂,听我说,洛依科,我爱你!’拉达说。那人只耸了耸肩膀,像是被人捆住了手脚。
“‘我见过很多小伙子,无论是灵魂还是相貌,你都比他们更勇敢,更好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只要被我看了一眼,就会剃光自己的胡须。只要我愿意,他们都会跪在我的面前。但这有什么用?他们并不怎么勇敢,我能使他们都变得像女人那样。这世上勇敢的茨冈人已经不多了,不多了,洛依科。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洛依科,但是我爱你。可我还爱自由!我爱自由,洛依科,超过爱你。而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就像没有我你也活不下去一样。因此我想让你的灵魂和身体都属于我,你听清了吗?’那人笑了一下。
“‘听清了!听你的话很开心!好吧,拉着说下去!’
“‘是还有话要说,洛依科。无论你怎样转悠,我总要征服你,你将成为我的人。所以别白费时间,等着你的是我的亲吻和拥抱……我要深深地吻你,洛依科!在我的亲吻中,你会忘记你的勇敢的生活……你那些让年轻茨冈人高兴的充满活力的歌,也不会再在草原上响起了——你将只对我拉达一个唱温柔的情歌……所以别白费时间了——我已经讲了,就是说,你明天就要像年幼者服从年长者那样服从我。你要当着整个游牧队的面跪在我的脚下,吻我的右手,那时我就会做你的妻子。’
“这个魔鬼般的姑娘想得到的就是这个!这种事是非常稀罕的;听老人们说,只是在古代的黑山人中才发生过这种事,而茨冈人从未这样做过!瞧,我的鹰,你还能想出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就是想上一年,你也想不出的!
“洛依科转向一边,对着大草原猛吼了一声,像是被刺中了胸口。拉达颤抖了一下,但她掩饰住了自己。
“‘那么,明天见,明天你必须照我吩咐你的那样去做。听见了吗,洛依科?’
“‘听见了!我会做的。’左巴尔呻吟了一声,向她伸过手去。她没有回过头来看他,而他却摇晃着,像棵被风吹断的树,倒在地上。他在痛哭,又在大笑。
“瞧这个该死的拉达把小伙子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缓过神来。
“唉!是什么样的魔鬼非要人们去感到痛苦呢?是谁爱听人类的心灵在因为痛苦而破碎时的呻吟呢?你倒是想想看!
“我回到了宿营处,对所有的老人说了这事。老人们考虑了一下,决定等一等,看这事如何发展。而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晚上,我们围坐在篝火前,这时,洛依科走来了。他有些心神不定,一夜间消瘦了很多,眼睛也陷了下去;他低垂着眼睛,一直没有抬起。他说道:
“‘是这么回事,伙伴们,这一夜我察看了自己的心,发现那儿已没有过去那种自由生活的地盘了。只有拉达一个人住在那里——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她,美人拉达,在像女皇一样地微笑!她爱她的自由超过爱我,我却爱她超过爱我自己的自由,因此我决定像她吩咐的那样跪倒在她的脚下,让你们大家都看见,她的美貌怎样征服了我,这个在遇到她之前一直像老鹰抓小鸡般地与姑娘玩耍的勇敢的洛依科·左巴尔。然后,她就将做我的妻子,拥抱我,亲吻我。那样一来,我就不再想为你们唱歌了,连自己的自由我也不再怜惜!是这样的吗,拉达?’他抬起眼睛,阴郁地望着她。她默默地、严厉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我们看着,什么也不明白。我们甚至想走开,以免看到洛依科·左巴尔拜倒在一个姑娘的脚下——即便是拉达这样的姑娘。我们似乎有些害羞,有些可惜,又有些难过。
“‘快点!’拉达对左巴尔喊道。
“‘嗨,别着急,来得及的,够让你烦的……’他笑了。他笑得像钢铁的声音一样响亮。
“‘事情就是这样的,伙伴们!还有什么事要做?还要试试我们这位拉达的心是不是像她展示给我的那样坚硬。我要来试一试了——原谅我吧,兄弟们!’
“我们还来不及猜想左巴尔想干什么,拉达就已经躺倒在地上了。左巴尔的弯刀齐刀柄地竖立在拉达的胸口上。我们都惊呆了。
“而拉达拔出刀来,把刀扔在一边。她用自己的一绺黑发堵住刀口,微笑着,响亮而又清晰地说道:
“‘再见,洛依科,我早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她眼看就要死了。
“你理解了这个姑娘吧,我的鹰?!就让我永世受诅咒吧,这真是个魔鬼一般的姑娘!
“‘啊,我要跪倒在你的脚下,高傲的女王!’洛依科向整个草原喊道。他扑倒在地上,嘴巴紧抵着死去的拉达的脚,一动也不动。我们摘下了帽子,默默地站立着。
“对这样的事你能说些什么呢,我的鹰?是啊!奴尔说:‘应该把他捆起来!’但是没有人会动手去捆洛依科·左巴尔的,奴尔也知道这一点。他挥了挥手,走到了一边。但达尼洛捡起了那把被拉达扔在一边的刀子。他久久地看着那刀,花白的胡须在颤抖。在那把刀上,拉达的血还没有凝固。那刀弯弯的,十分锋利。然后,达尼洛就走近左巴尔,把刀插进了他的背部,正好刺中的心脏。老战士达尼洛毕竟是拉达的父亲啊!
“‘做得对!’洛依科向达尼洛转过身来,清楚地说了一句,于是他就随拉达而去了。
“我们在看着。拉达躺在那儿,握着一绺头发的手捂在胸口上,她的一双睁着的眼睛映着蓝色的天空,而在她的脚旁,躺着勇敢的洛依科·左巴尔。他的鬈发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庞。
“我们站立着,思考着。老达尼洛的胡须不停地颤抖,他浓密的眉毛皱在一起。他望着天空,默默不语,而满头银发的奴尔,脸朝下伏在地上痛哭,他的肩膀在因痛哭而抽动。
“这是值得痛哭的啊,我的鹰!
“……你的流浪,但你要走自己的路,别转向。你就一直向前走。也许,你不会白白毁掉自己的。就是这样的,我的鹰!”
马卡尔不再说话了。他把烟斗装进衣袋,裹了裹胸前的衣服。雨在滴落,风更猛烈了,海在低沉愤怒的咆哮。马儿一匹匹地走近即将熄灭的篝火。它们用大大的聪明的眼睛看着我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在我们四周围成了一个密实的圆圈。
“嚯,嚯,哟嚯!”马卡尔向马儿亲势地吆喝着,用手拍了拍他那匹心爱的黑马的脖子,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该睡觉了!”他用上衣裹住脑袋,在地上使劲地伸了伸身子,就睡着了。
我却不想睡。我望着草原上的黑暗,在我眼前的夜空里浮现出了拉达那皇后般美丽高傲的身影。她抓着一绺黑发的手捂在胸前的伤口上,鲜血渗过她黧黑、纤细的指头,一滴滴地溅落在地上,宛若一颗颗火红的小星星。
而在她的身后,飘浮着勇敢的小伙洛依科·左巴尔;一缕缕浓密的鬈发遮住了他的脸庞,鬈发下流出了像溪水似的、冷冷的、大颗大颗的泪珠……
雨落得更急了,大海在为洛依科·左巴尔和老军人达尼洛的女儿拉达这一对茨冈年轻人咏唱阴郁、庄严的颂歌。
他们俩在夜的黑暗中平稳无声地旋转,但无论如何,美男子洛依科也追赶不上高傲的拉达。 #高尔基#
《伊则吉尔老婆子》 作者:高尔基
这些故事我是在比萨拉比亚阿克曼城附近的海边上听到的。
有一天夜晚,当把白天采葡萄的工作做完了的时候,那一群和我在一块儿工作的摩尔达维亚人都到海边去了。只有我和伊泽吉尔老太婆仍留在葡萄藤的浓荫底下,躺在地面上,静静地望着那些到海边去的人们的背影怎样消失在深蓝的夜色之中。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唱着,笑着。男人们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他们留着漂亮的黑胡须和一直垂挂到双肩的浓密的鬈发,穿着短短的上衣和宽大的灯笼裤;女人们和姑娘们——都是愉快的,灵活的,长着深蓝色的眼睛,皮肤也都晒成古铜色的。她们乌黑的丝发松散着,和暖的微风吹拂着它们,弄响了那些系在丝发上的小铜钱。风像广阔而又均匀的波浪在流动着,但有时候它又好像跳越过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激起一阵强有力的狂风,把女人们的头发吹拂成一些奇形怪状的鬃毛,高耸在她们头顶的四周围。这样一来,就使得那些女人们变得更加奇特和像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一样。她们离开我们越来越远,而黑夜和幻想又把她们打扮得更加美丽漂亮。有谁在拉着提琴……一个姑娘用柔和的女低音唱着歌,还可以听见笑声……
空气里浸透着大海的强烈的气息,还有在黄昏不久以前被大量的雨水润湿了的土地所蒸发出来的那种浓郁的泥土香味。在天空里,这时候还飘浮着许多美丽的云片,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并带颜色的。在这儿,是些柔软的像几簇烟似的青灰和淡灰以及天蓝色的云片;在那儿,是些尖锐的像山岩的碎片一样的阴黑色和褐色的云片。在这些云缝中间,一小片一小片深蓝色的天空,点缀着一颗颗的金色的星星,在可爱地闪耀着。所有这一切——歌声啊和香味啊,云片啊和人们啊,——都是异常地美丽而又凄然,就好像是一个奇妙的故事的开头。而这一切东西又好像停止了成长或者是死亡了;喧嚣的声音渐远了消逝了,留下的是凄凉的叹息。“你怎么不和他们一同去呢?”伊泽吉尔老太婆点了一下头这样问道。
年纪使得她的腰弯成两节了,她深黑色的眼睛,现在已是黯淡无光和充满着眼泪。她的干燥的嗓声响得很奇特,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好像这个老太婆是用骨头在讲话似的。
“不想去。”我回答她。
“唔!……你们俄罗斯人一生下来就成了老头儿。所有的人都阴森得像魔鬼一样……我们的姑娘们都害怕你……要晓得,你还正年轻力壮呢?……”
月亮升起来了。月轮很大,是血红色的,它好像是从这片草原的深处钻出来的。这片草原当年曾经吞食了许多人的肉和喝了许多人的血,大概就因为这个原故,它才变得这样的肥沃和富饶。葡萄叶的花边似的影子落在我们身上,我和老太婆就被它们像网子一样地笼罩着,在我们右边的草原上,飘动着一些被月色的青光所照透了的云影,它们变得更加透明更加明亮了。
“瞧,拉那在那儿走着!”
我顺老太婆用她长着弯曲战栗的手指所指的地方望过去,看见在那儿飘动着很多很多影子,其中有个比别的更暗更浓的影子,比它的姊妹们也飘浮得更快更低,——它是一块比其它的云飘浮得更快飘浮得更接近地面的云片所投射下来的影子。
“那儿什么人也没有!”我说道。
“你比我这个老太婆还更瞎。瞧,在那儿,就是沿着草原在奔跑的那个暗黑的影子!”
我再看了一次,除了影子之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影子啊!你为什么叫它是拉那呢?”
“因为这就是他!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影子,——他活了几千年,太阳晒干了他的身体,血液和骨头,而风就把它们吹散。这就是上帝惩罚那些傲慢的人的办法!”
“讲给我听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求这个老太婆,觉得在我的前面就有一个在草原上所编成的最美丽的故事。
于是,她就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
“自从这件事发生的那个时候起,它已经过去好几千年了。远在大海的彼岸,就是在太阳上升的地方,有一个大河的国家,据说在这个国家里,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草茎都投射出人们需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阴影,足够人在阴影里躲避太阳光,因为那儿酷热得可怕。
“这个国家的土地是多么富饶呀!
“在那儿住着一族强悍的人,他们放牧着牲畜,并用狩猎来消磨他们的精力和表现他们的勇敢,在狩猎之后他们就设宴庆贺、唱歌、同姑娘们嬉戏。
“有一次,在庆宴当中,一只从天空飞下来的老鹰,攫走了其中一个黑头发的温柔得像黑夜一样的姑娘。男人们向这只老鹰射过去的许多可怜的箭,都落到了地上来。他们就派人四处去寻找这个姑娘,却始终没有能找到。后来大家就像忘掉世界上一切的事情一样,把她也忘记了”。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就静默不语了。她的咯吱咯吱发响的嗓音,就好像是所有那些被遗忘了的年代在诉苦悲泣,而这些年代是以化成回忆的影子在她的心胸中体现出来的。海静悄悄地重复着这个古老传说的开头部分,也许,这些传说就是在它的海岸边创造出来的。
“但是过了20年,她自己跑回来了,她已是一个受尽折磨的憔悴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青年,美丽和强壮得像她本人在20年前一样。当大家问她这许多年来她在什么地方时,她告诉他们:老鹰把她带到山里面去,像和妻子一样地同她住在那儿。这是鹰的儿子,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当鹰衰老了的时候,它最后一次高高飞上天空,从那儿收敛起翅膀,沉重地跌到陡峭的山岩上,摔成碎片……
“大家都带着惊奇的眼光,看着这个老鹰的儿子。看来他并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优越的地方,只是他的那双眼睛,冷酷而又傲慢,正像鸟中之王的眼睛一样。当大家和他讲话的时候,他高兴回答,就回答,否则,就静默不语。当族中的长老们跑来,他和他们讲话就像对待平辈一样。这件事侮辱了长老们,他们称他是一枝未磨尖箭头的没有装上羽毛的箭。大家就告诉他,有几千个像他那样的人和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大两三倍的人,都是尊敬他们,服从他们的。而他却大胆地看着他们,回答说世界上再没有像他一样的人;假如所有的人都尊敬他们,那么他也不愿意这样做。哦!……那时候长老们差不多全都生气疯了,发着怒说道:
“‘在我们当中没有他生活的地方!他高兴到什么地方去,就让他到什么地方去吧。’
“他大笑着,就走向他想去的地方,——他走向一个正聚精会神看着他的美丽的姑娘;他向这个姑娘走过去,当走近的时候就一把抱住她。而她正是刚才训斥过他的一位长老的女儿。虽然他很美丽,她还是推开了他,因为她害怕自己的父亲。她把他推开就走到一边去,可是他却去追打她。当她跌倒的时候,他就用脚站在她的胸口上。于是鲜血就从她的嘴里冒出来,喷向天空,这个姑娘叹息了一声,就像蛇一样蜷曲起来死掉了。
“所有亲眼看见这件事的人都被恐怖所震骇了,——在他们眼前如此杀死一个女人,这还是第一次。大家沉默了很久,看着这个大张着眼睛和口流鲜血的躺在地上的姑娘,同时也看着他。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她的身旁,准备对付所有的人,神情是那样傲慢,——他并没有低下头来,好像在等待惩罚一样。后来,大家一齐动手就把他捉住,绑起来放在一旁。这时大家觉得立刻把他杀死——这未免是太简便了,也不会感到解恨。”
黑夜扩展着和更加深了,充满了各种奇异的轻微的声音。在草原上,金花鼠凄凉地叫着,在葡萄树的叶丛中,蟋蟀在弹着玻璃似的琴弦,树叶子叹息着,私语着;丰满的月轮本来是血红色的,现在变得苍白失色远离开地面了,苍白的光辉愈来愈多地流进了草原的淡青色的雾霭……
“这时候他们都聚集过来,在考虑这种罪行应得的惩罚……有人主张用四马分尸的办法——他们觉得这还是太轻了;又有人想起一齐用箭来射死他,但是这个办法也被推翻了;又来有人建议把他烧死,但是篝火的烟会使得大家看不见他受难;他们提出了很多的办法,但是始终找不出一个能使大家都满意的办法。而他的母亲就跪在他们前面,沉默不语,因为无论是眼泪,无论是话语,都求不到大家对她儿子的饶恕。他们讨论了很久,其中一个聪明人想了很久之后才说道:
“‘我们问问他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家就问了他,他说道:
“‘放开我!绑着的时候我是不说的!’
“当大家放开他的时候,他问道:
“‘你们要什么?’他这样发问,就好像他们都是奴隶似的……
“‘你已经听见了……’聪明人说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行为呢?’
“‘为了让我们了解,你这个傲慢的人。听着吧!不管怎样,你总归要死的……让我们了解你做的事。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要知道更多的对我们有益的事……’
“‘好吧,我说,虽然我自己不十分清楚刚才所发生的事。我杀死她,我觉得是因为她推开了我……而我是需要她的……’
“‘可是她不是你的呀!’大家回答他。
“‘难道你们只使用你们自己的东西吗?我想每个人所有的只是语言、两手和两脚,……而你们拥有牲畜、女人、土地……和其他很多很多的东西……’”
“大家就告诉他这一点,凡是人所有的东西,都是付出了代价凭智慧和力量而得来的;有时候还是拿生命换来的。而他回答道,他想保全他自己的完整。
“大家和他谈了很久,最后看出他认为他自己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当大家了解到他命定了要过孤独的生活时,大家甚至都害怕起来了。他身边从没有过同族人,也没有母亲、牲畜、妻子,他什么都不想要。
“当大家看出这一点时,他们又重新考虑如何来惩罚他。这一次他们还没有谈得很久,——那个聪明人也没有妨碍他们讨论,却自言自语地道:
“‘停住!有了惩罚啦。这是一个可怕的惩罚。你们就是想上一千年也不会想出来的!对于他的惩罚,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了他,让他去自由吧!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这时候马上就发生了一个伟大的奇迹。天空里响了一声霹雷,虽然天上并没有一片云。这是上天的力量,承认了聪明人的话。大家都弯身行礼,随后就分散开。而这个青年,现在得到一个名字,叫做拉那,意思就是说,他是个被排斥和放逐了的人。这个青年向那些丢下他的人们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现在剩下他一个人了,自由得像他父亲一样。但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而他却是一个人啊。于是他就开始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他跑到部落里去,抢走牲畜和姑娘——抢走他所想要的一切东西。大家用箭射他,但是箭穿不透他的身体,好像他的身上披了一层看不见的超等的皮膜。他敏捷,好掠夺,强健而又残暴。他从不和人们面对面相见的。大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长久地,孤独地,这样在人们的周围盘旋着,长久得不只一二十年。但是忽然有一次他走近人群,当大家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他却站着不动,并且丝毫没有想自卫的表示。这时有一个人猜中了他的心意,就高声的地叫道:
“‘别动他!他想死啦!’
“于是大家都站住了,既不想减轻这个曾经对他们作过恶事的人的罪过,也不想杀死他。大家对他嘲笑着。而他听到这个笑声也就战栗起来,他总是用力在胸口搜索着什么东西,并且用手紧抓住它。突然间他举起一块大石头,向人们冲过去。可是他们都躲避开他的打击,没有一个人还他的手,都跑到一边去观察他的情形。这时候他又拾起刚才某个人手中掉下来的刀子,用它刺向自己胸膛。但是刀断了,就好像是碰在石头上一样。他又重新跌倒在地上,用头向大地猛撞了很久。但是大地也避开他,在他的头撞击时也随之深陷下去。
“‘他不能死啊!’人们高兴地说道。
“后来大家都走了,却把他留了下来。他脸朝天躺着,望着天空有一群巨鹰像黑点似地在高高地浮动着。而在他的眼睛里却有那样无限多的忧愁,好像足以用它来毒害死全世界上所有的人。这样从那时候起,他就一个人孤独地、自由自在地在等待着死亡,或者到处游荡。……瞧,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且会永远是这样!他既不了解人类的语言,人们也不了解他的行动;——什么都不了解。他总是在寻找着,走着,走着……。他既没有生命,死亡也就不再向他微笑了。他在人当中是没有位置的……这就是一个人为了傲慢所遭受到的打击!”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静默不语了,她的头低垂到胸口,奇怪地摇晃了好几次。
我看着她。我觉得睡梦把这个老太婆征服了。并且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异常地怜悯起她来。她是用这种高昂的威风凛凛的音调讲完她的故事的结尾,可是在这种音调里,依然响着一种胆怯的奴性的调子。
人们在海岸边唱着歌,——唱得很奇怪。最初是一个女低音;——只唱了两三个音符,接着就传出了另一个声音,又开始再唱这支歌,但是第一个音还是在它的前面飘荡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声音,也按着同样的顺序加入了歌声。突然间,男声的合唱又重新开始唱起这支歌。
每一个女人的声音,都是完全各自响着,它们就像五颜六色的溪流;从高处的什么地方飞流下山坡,跳跃着,喧闹着,流进了那个向上涌流着的男声的浓密的波涛,又沉溺到它里面去,然后从里面迸裂出来,爆发出更多更清晰而又更强有力的声音,并且,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上高扬滚动。在这些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波涛的喧嚣了……
“你听过吗,还有什么地方是这样唱的?”伊泽吉尔问道,她抬起头来,用没有牙齿的嘴微笑着。
“没有听过,从来没有听过……”
“你没有听见过。我们是爱唱的。只有美丽的人能唱得好,——美丽的人是热爱生活的,我们热爱生活。你瞧,那些在那边唱歌的人,难道没有因为白天的工作而疲困吗?他们从太阳爬上山时起一直工作到太阳落山。月亮一出来,他们已经在唱歌了!那些不会生活的人,只有躺着睡觉。对于那些觉得生活是可爱的人他们就唱歌了。”
“可是健康呢……”我开口说道。
“健康一生永远都是够用的。健康呀!难道你有了钱就不花掉它们吗?健康也就是黄金。你知道当我年轻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我从太阳上升一直到落山,都在织着地毯,差不多从来没有站起来过。我那时候活泼得像太阳的光线一样,可是必须像石头一样坐着不动。我一直坐到全身的骨头发出裂响,可是当黑夜来临了,我就奔到我心爱的人那儿去,和他亲吻。这正是恋爱的时候,我这样奔跑了三个月。在这个时期,每一夜我都在他那儿。我这样一直活着——只要心血足够的话!我爱过多少个人呀!我接受过也给过多少个吻呀!”
我看着她的胸,她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是黯淡无光的,就是回想也不能使它们活跃起来。月光照着她干枯的龟裂了的嘴唇,照着她长着白毫毛的尖削的下巴,和有皱纹的弯曲得像猫头鹰嘴似的鼻子。在她的前额上有些黑色的小涡,其中一个小涡里,有一绺从破红布头巾下面挂下来的灰发。她的脸上、颈上和手上的皮肤,完全被皱纹所分裂开。而在老伊泽吉尔的每个动作里,似乎可以预感到这干枯了的皮肤会全部破裂,裂成碎片,而一副长着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的赤裸裸的骨骸,会站在我的面前。
她又重新用她的咯吱吱的声音开始讲道:
“我和我的母亲住在法尔米附近——就在贝尔拉特河的岸边上。当我的心上人出现在我们农庄里的时候,我那时候才15岁。他是一个身材高高的,灵活的,长着黑胡须的愉快的人。他坐在小船上,向我们的窗口响亮地高叫道:‘喂,你们有葡萄酒?……有没有什么给我吃的东西吗?’我从窗口透过梣树的枝叶看去,看见整条河都被月亮的照成天蓝色了,而他穿着白衬衫,系着一条宽腰带,一只脚站在小船上,另一只脚站在岸边。他身子摇晃着,在唱着什么。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就说道:‘在这儿住了一位多么漂亮的姑娘!……而我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像他在知道我以前已经知道所有美丽的姑娘啦!我给了他葡萄酒和煮熟了的猪肉……可是再过了四天,连我自己也全部都给了他啦……。每天夜里,我们两个人都乘着小船游逛着。他驾船来的时候,就像金花鼠一样地轻轻地吹着口哨,我就像鱼一样地从窗口跳到河岸下去。这样我们就乘船游逛着……他是来自普鲁特河上的渔夫,后来,当母亲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时候,痛打了我一顿。而他就劝我跟他到多布鲁加去,然后再远一点,到多瑙河口去。但这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因为他老是唱歌和接吻,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多么使人厌烦。这时候,有一伙古楚尔人的匪徒在当地出没,在他们中间也有很可爱的人……这就是说,当时他们的生活也是过得很快活的。他们中有个姑娘,经常等待着她的喀尔巴阡山的青年小伙子。不过她并不了解他是被关在监狱里还是被打死了。——但是小伙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候又带着两三个伙伴,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似的来到她面前。他带来了丰富的礼物,——难道这些东西都是他轻易得来的吗?他就在她家里宴饮,并在自己的伙伴面前称赞这个姑娘。这使她很高兴。我就恳求古楚尔人中的一位女朋友,要她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已经忘记了……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个青年小伙子,是个很好的人……头发是火红色的,他整个人都是火红色的——连胡须,连鬈发!他还有一颗火一样红的脑袋。他又是那样的忧愁,有时候也很温柔,而有时候则像野兽一样地咆哮和乱打。有一次他打了我的脸……而我就像小猫儿一样地跳上他的胸口,用牙齿咬他的面额……从那时候起,在他面额上就留下了一个小涡。当我吻他这个小涡时,他是很高兴的……”
“那个渔夫到哪儿去了呢?”我问道。
“渔夫吗?他呀……在那儿……他加入了他们,加入到这伙古楚尔人中间去。最初他总是想劝说我,并且威胁我说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可是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他加入了他们中间去并且结交了另一个女人……他们这两个人——这个渔夫和那个古楚尔人最后都被吊死在一起啦。我曾去看他们两个人是怎样被吊死的,这是在多布鲁加的事。渔夫赴刑的时候,脸色全是苍白的,并且还哭了,可是那个古楚尔人却抽着烟斗,他一边走着一边抽着烟。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面,一绺胡须搭在肩头上,另一绺胡须垂挂在胸口上。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拿开烟斗,叫道:‘永别啦!’……我整年都为他难过。唉!……当这件事发生前,他们正想动身回喀尔巴阡山的故乡去。当他们跑到一个罗马尼亚人家里去作客告别时,他们就在那儿被抓住了。当时只抓到两个人,有几个人被打死啦,而其余的人都逃走了……可是后来这个罗马尼亚人也终于得到了报应……庄子被烧了,磨坊和所有的粮食也被烧掉了。他变成了一个乞丐。”
“这是你所干的吗?”我偶尔顺口沉思自语。
“古楚尔人有很多朋友,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谁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谁就应该去追悼他们……” 海岸边的歌声已经静息下去了,现在只有海涛的喧嚣声在应和着老太婆的声音,——这种沉思的叛逆的喧器,好像是应和着这个叛逆生活故事的第二部优美和音。黑夜变得愈来愈温柔了,月亮的清光,在黑夜里更加扩展开来,而黑夜中那些看不见的人们的忙碌生活的不可捉摸的声音,也愈来愈静息下去,被波浪不断增长的响声所淹没了……因为这时风力增强了。
“此外我还爱过一个土耳其人。我在斯库塔里城他的妻妾们的内室里住过。整整地住了一个星期,——还好……但太寂寞啦……——全是女人,女人……他一共有八个女人……她们就整天地吃呀、睡呀和讲着各种无聊的蠢话……否则就像一群母鸡一样,吵骂呀,咯咯地叫呀……这位土耳其人已经不年青啦。他的头发差不多快灰白了,他很神气,而且很有钱。讲话的时候,很像个君王……他的眼睛是乌黑的……一双直视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你的心。他很喜欢祈祷。我是在布库勒什蒂看见他的……他像皇帝一样在市场上走着,他那样神气地威严地看着人。我向他微笑了一下,在当天晚上,我就在大街上被人抓住并被带到他那儿去了。他是卖檀香和棕榈的,这次到布库勒什蒂来想买一些什么东西。‘你到我哪儿去吗?’他说道。‘我,对,我去’!‘好的!’这样我就去啦。这个土耳其人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是个黑黑的孩子,非常灵活……已经16岁啦。我就和他一起从土耳其人那里逃跑出来……我奔跑到保加利亚的隆巴兰卡去……在那儿有一个保加利亚女人,用刀子刺伤了我的胸口。原因是什么,是为了她的未婚夫还是为了她自己的丈夫——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病了,在一所修道院里呆了很久。这是一所女子修道院。有一个波兰姑娘看护着我……那时候,她的兄弟也是一个修道士,从另一所修道院,我记得大概是在阿尔采尔——巴兰卡来看望她……他像条蛆虫老是在我的前面蠕动着……当我病好了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走了……到他的波兰去。”
“等一下!……那个小土耳其孩子在什么地方呢?”
“那个孩子吗?他死掉啦。那个孩子,是因为想家或者说是因为爱而死的……他就像一株还没有长结实的小树那样地枯干死的,这株小树被太阳照得太厉害啦……就这样憔悴干枯了……我记得他躺着的时候,就已经像冰块一样地透明和发蓝,但是在他的心里面还是燃烧着爱情……他老是请求我弯下身子去吻他……我很爱他,我记得,我吻了他很多次……后来他已经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动弹了。他躺着,像求施舍的乞丐那样哀求我,躺在他的身边,温暖他的身体。我躺下去了,和他并排睡着……他马上全身就热起来了。有一次我醒转来,而他已经完全冰冷了……死啦……我伏在他身上哭着。谁能说呢?也许,这是我杀死他的。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他大两倍,身体是那样的健壮,丰满……可是他呢?还是个孩子!……”
她叹息了一声,我也第一次看见她一连画了三次十字,还用干枯的嘴唇在絮语着什么。
“喏,那么你就到波兰去啦……”——我提醒她一句。“是的,……同那个小波兰人。他是个可笑而又卑鄙的人。当他需要女人的时候,他就像雄猫似地同我亲热起来,从他舌头上流出甜蜜的话语;当他不需要我的时候,就用像鞭笞的话语来抽打我。有一次我们沿着河边走,他向我说了些傲慢的使人难堪的话。哦!哦!……我生气了!我像柏油一样地沸腾起来!我用手把他像小孩子似地抓住,——他是很小的,——把他朝上高举起来,使劲紧捏他的腰部,这足可以使他浑身发青。接着我一使劲儿,就把他从岸上丢到河里。他大叫着,他那样可笑地大叫着。我在岸上看着他,而他在水里面挣扎着。这时我就走开了,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在这一点上我是高兴的,就是我此后从没有再遇见过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人。这是些不好的相遇,就像遇见了的都是些死人一样。”
老太婆静默不语,在叹息着。那时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复活了的人们。这儿是那个火红头发的长着胡须的古楚尔人,他在去就刑时,还平静地抽着烟斗。大概他有一对冷漠的天蓝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坚定地看着一切事物。而在他旁边的,是从普鲁特河来的长着黑胡须的那个渔夫,他哭泣着,不愿意死,在他临死前因为忧虑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和两只眼睛里都显得黯然无光,被泪水弄湿了的胡须,凄惨地垂挂在歪斜的嘴角上。这儿是他,那个年老的曾经是神气十足的土耳其人,多半是个宿命论者,又是个专制的暴君。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儿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东方的苍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还有就是那位充满虚荣心的波兰人,多情而又残酷,善于口才而又冷漠无情……所有这些人——不过是些苍白的影子,而被他们所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边,已经被时间损耗得枯萎了,没有肉,没有血,怀着一颗没有愿望的心,两只没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个影子。她继续讲道:
“在波兰我的生活困难起来了。那儿住着的都是些冷漠无情和虚伪的人。我不懂他们那种蛇一样的语言。大家都咝咝地叫着。他们咝叫些什么呢?这是因为上帝给了他们一条蛇的舌头,因为他们都是好撒谎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好,眼看着他们准备造反,反对统治他们的俄国人。我到了波赫尼亚城,一个犹太人买下了我,他并不是为了自己买的,而是要拿我去做买卖,我同意了这件事。为了生活,——就应该会做些什么事,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因此我就得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当时也想,假如我能弄到一些钱,我便可回到我的家乡贝尔拉特去,到那时候不管锁链是怎样的牢固,我一定要弄断它们的。于是我就在那儿住下来了。许多有钱的地主老爷都到我那儿去,在我那里举行盛宴。这他们要花很多钱的,他们还因为都想占有我而打架,有的还破了产。其中一个地主老爷占了我很久,有一次他作出这样的事:他来了,而听差带了一个钱袋跟在他后面走着。这位地主老爷拿起那个钱袋,从我的头顶上倒下来。虽然金币打着我的头,我也非常喜欢听到金币落到地板上的响声,但我还是把这个地主老爷赶走了。他有一张非常肥胖而粗糙的脸,他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枕头,他看人时像一头吃饱了的肥猪。是的,虽然他说过,他为了用黄金撒满我全身而卖掉了他所有的田地、房产和马匹,但我还是把他赶走了。那时候我爱着一个面孔有刀伤的体面的地主老爷。他的面孔完全被土耳其人用军刀划成了许多道十字交叉形的伤痕,因为他不久之前为了替希腊人出力和土耳其人打过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去了,和他们一起反对他们的敌人。当他被用刀砍时,他有一只眼睛被打得冒了出来,左手上的两只手指也被砍断了……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因为:他好大喜功。而当一个人好大喜功的时候,他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时候,他也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地方。你知道,在生活里到处都有能完成功绩的地方的。可是那些不能为自己找到建立功绩的时间和地点的人,——那只是些懒虫和胆小鬼,或者说就是些不懂得生活的人。而那些懂得生活的人,每个人都想在自己身后留下自己的影子。那时候生活就不会把人毫无痕迹地吞噬掉了。哦,这个被砍伤了的人,是个很好的人,他为了要做某种事,就准备到天涯海角去。大概,你们的人在造反时把他杀掉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马扎尔人呢?喏喏,别响!”
老伊泽吉尔命令我不要响,突然间她本人也静默不语,沉思起来了。
“我还认识一个马扎尔人。他有一次离开我走了,——这是冬天的事,——后来在春天雪溶化了的时候,人们才在田里找到他,脑袋是被打穿了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晓得,爱情杀死人并不不亚于瘟疫,假如算起来——是不亚于……我刚才讲的什么?讲的是波兰……是的,我在那儿演完了我最后的一场戏。我遇见了一个波兰小贵族……他很漂亮!真是个魔鬼。而我那时候已经很老啦,哎,很老啦!那时候我已经40来岁了吧?大概是那样的……可是他更骄傲,他是被我们女人们所宠爱的。他在我看来是很珍贵的……是这样的。他想一下就拥有我,但我却不肯。我从来没有做个奴隶,属于谁。那时我已经和买我的犹太人结束了关系,给了他很多钱……我已经住在克拉科夫了。我已有了一切的东西:马匹、黄金、听差……他这个骄傲的魔鬼到我那儿来了,他总是希望我自己投身到他的怀抱里去。我和他争吵起来……我甚至——我记得——因为这件事变傻了。这件事拖延了很久……我得胜了。他跪下来恳求我……但当他一占有了我,却又把我丢掉了。那时候我知道,我是老啦……哦,这在我不是愉快的事!他每每看见我的时候,就讥笑我……他是多么卑鄙呀!他当着别人也讥笑我,这我也是知道的。喏,我告诉你,我当时已经很痛苦了!不过,因为他还在那儿住,很近,我心里毕竟还是爱他。当他去和你们俄国人打仗的时候,我真不高兴。我想毁了自己,但是我毁不了……于是我就决定跟他去。他在华沙附近,住在森林里。
“当我赶到森林里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们已经把他们全部打败……并且他已经被俘了,就关在村子不远的地方。“我当时想,——我已经再也看不见他了!可是我又很想看见他。喏,我用尽可能想到的办法去看他。我打扮成一个女乞丐,瘸着腿,蒙着脸,到他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去看他。到处都是哥萨克人和士兵……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到了那儿!当我知道波兰人被关的地方时,我看出是很难到那儿去的。而我沿着菜园在田畦之间爬过去,我看见一个哨兵站在我面前的路上……那时候我已经听到,波兰人在唱歌和高声讲话。他们正唱着一首歌……是献给圣母……而我的阿尔卡台克……也在那儿唱着。当时我回忆起以前阿尔卡台克爬着来求我……而现在我却像蛇一样地在泥地上向他爬去,或许是向自己的死亡爬过去,我觉得非常伤心。而这个哨兵已经听到我弄出的响声,弯着身子向我走过来。喏,我怎么办呢?我从泥地上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除了手和舌头之外,既没有刀,也没有其它什么东西,我惋惜自己没有带刀。我低声说:‘等一下!……’而这个士兵已经把刺刀对准了我的喉头。我小声地向他说道:‘不要刺,等一下,听我说吧,你也有良心吧!我不能给你什么,我请求你……’他放下了步枪,也小声地向我说道:‘滚开,婆娘,滚开,你要什么?’我告诉他:‘我的儿子被关在这儿……大兵,你懂吗,我的儿子在这儿。你也是谁的儿子,是不是?你现在看看我吧——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他就在这儿!让我看他一次吧,也许,他马上就要死掉的……也许,明天会有人把你打死,你的母亲也会哭你的吧?假如你不看她,看你的母亲一眼,你会死的很痛苦的吧?而我的儿子也是一样的难过。可怜你自己,可怜他,也可怜我这个母亲吧!……’
“哦,我向他讲了很久!那时候下雨了,我们都被打湿了。风在吹着,吼着,一会儿打着我的背脊,一会儿打着我的胸口。我在这个像石头一样的士兵前面站着和摇晃着……而他始终在说:‘不行!’当我每一次听到他冷漠的话语时,在我心里迸发出的那个要看见阿尔卡台克的愿望,也更加热烈……我说话的时候,用眼睛打量着那个士兵,——他是矮小的、干枯的,始终在咳嗽着。于是我倒在他面前的泥地上,抱住他的两膝,先用热切的话语恳求他,他不准,我便立即把这个士兵掀倒在地上,把他滚到污泥里去。这时候,我就很快地把他的脸孔转朝着地面,把他的头压到水洼里去,使得他不能叫。他只是在挣扎着,想把我从他背上摔开。我就用双手把他的头更深地往污泥里面按。这样他就被我闷死了……。这时我就冲向波兰人唱歌的那座仓库。‘阿尔卡台克!……’我在墙缝间低声叫道。这些波兰人是机灵的,他们一听到我的声音,马上就停止唱歌!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的眼睛。‘你能从这儿走出来吗?’‘能的,要穿过地板!’他说道。‘喏,那就出来吧。’于是他们四个人从这个仓库的地板下面爬了出来,其中有我的阿尔卡台克。阿尔卡台克问道:‘哨兵在什么地方?’‘在那儿躺着!……’于是他们把身子弯向地面,静悄悄地走着。降着雨,风在高声地吼着。我们走出了村子,又沿着树林静默不语地走了很久。我们走得那样快。阿尔卡台克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是滚烫的,而且在发抖。哦!……当他静默不语时,我和他在一块儿是多么好呀。这是最后的几分钟了,这是我贪欲的生活中的最幸福的几分钟。但是这时候他们走上一片草地就停住了。他们四个人都一齐感谢了我。哦,他们都向我讲了好久,讲了好多的话啦!我还是听着并看着我自己的这位地主老爷。他怎样对待我呢?他拥抱了我,向我讲得那么样庄重……我不记得他讲了些什么话,大意是我做了这么一回事,他感谢我带领他出来,并且将永远爱我……他就跪在我的面前,微笑着向我说道:‘我的女王呀!你瞧,跪在这里的是一条多么虚伪的狗!’……喏,那时候我就踢了他一脚,还打了他的脸,而他退后几步,跳了起来。他脸色阴沉而又苍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三个人也站着,都是阴沉着脸。大家都静默不语。我看着他们……我当时——我记得——只觉得很孤寂,并且似乎有一种倦怠降临在我的身上……我对他们说:‘滚吧!’他们像狗一样问我:‘你要回到哪儿去,指出我们的路径吧?’你看这是些多么卑鄙无耻的家伙!喏,他们毕竟还是走了。那时候我也走了……第二天,你们的人把我捉住了,但是马上又放了我。当时我觉得,是我应该筑一个窝,准备像杜鹃鸟一样过隐居生活的时候了!我已经觉得很艰苦,翅膀已经衰弱无力,羽毛也没有光泽了……是时候啦,是时候啦!那时候我就到加里西亚去,再从那儿回到多布鲁加。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差不多30年了,也曾经有一个丈夫,是个摩尔达维亚人,他在一年前死掉啦,而我就住在这儿!我一个人生活着……不,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他们在一起。”
老太婆向大海挥了一下手。那儿一切都是静寂的。有时候传出了一阵短短的迷人的声音,但立刻就又消逝下去了。“她们都很爱我。我给他们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们需要这些。他们都还很年轻……而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我看着并想起:‘我曾经有一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只是在我那时候,人有着更多的力量和热情,因此也生活得更愉快更好……正是这样的!……’”
她静默不语了。我觉得和她在一块儿心中有些忧郁。她在打盹儿,摇晃着头,低声地絮语着什么……也许是在祈祷吧。
这时从大海上升起一层云,是黑色的,沉重的,好像山峰一样严峻。它爬上了草原,从它的顶端,分裂出来许多小云片,在它的前面飞驰着,把星星一颗颗地都熄灭了。大海在喧嚣着。离开我们不远的地方,人们中有的在葡萄藤下面亲吻,有的在低声絮语,也有的在叹息。在草原的深处,有一条狗在吠叫……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芳香刺激着神经,使得人的鼻孔发痒。云片向大地投下了一片片浓密的阴影,沿着大地爬行着,爬行着,消逝了,又重新出现了……月亮只剩下了一个朦胧的蛋白色的斑点,有时候灰色的云片就把它完全盖没了。而在草原的远处,现在变得漆黑而又可怕,就好像在它里面隐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并且迸发出许多小小的天蓝色的火星。它们一会儿在那儿,一会儿又在这儿,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熄灭了,就好像是几个分散在草原上相互距离很远的人在草原上找寻着什么,他们擦亮了火柴,但风马上又把它们吹熄了。这是些非常奇怪的天蓝色的小火舌,仿佛暗示着某个神话故事似的。
“你看见那些火星了吗?”伊泽吉尔问我。
“就是那些天蓝色的吗?”我向她指着草原说道。
“天蓝的吗?是的,就是那些……这就是说,它们还在飞舞着呢!喏,喏……我现在已经再也看不见它们了。我现在很多东西都不能再看见了。”
“这些火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老太婆。
我曾经听见过关于这些火星的来源的传说,但是我愿再听老伊泽吉尔怎样来讲它的。
“这是从丹柯炽燃的心里迸发出来的火星。在世界上曾经有一颗心,某一次这颗心冒出火来……这些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现在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啦……古老的,完全是古老的!你瞧瞧,在古时候有着多少故事?……可是现在,再没有这样的东西了,无论是事情,无论是人,无论是故事,都没有跟古时候一样的……为什么呢?……喏,你说!你说不出来……你知道什么呢?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些什么呢?哎嗨、嗨!……只要敏锐地看着远古,——你在那儿会找到所有的谜的解答的……而你们不看,也不会为这而生活着……难道我看不见生活吗?哦哈,我一切都看见,虽然我的眼睛不行啦!我看见人们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完全在盘算来,盘算去,把一生都盘算在它上面。当他们自己掠夺了自己,浪费了时光,于是就悲泣自己的命运。命运,那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现在我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但却没有强有力的人!他们到哪儿去了呢?……美丽的人是愈来愈少啦。”
老太婆沉思着。那些强有力和美丽的人,从生活里到哪儿去了呢?她想着,她凝视着黑暗的草原,好像要从那儿寻求出解答。
我等待她的故事,静默不语,我害怕要是我问她什么时,她又会扯到另一边去。
于是老太婆就开始讲起这个故事了。
“古时候,在大地上住着一族人,穿越不过的森林从三面把这族人的营地包围着,而在第四面——才是一片草原。这是些愉快的、强有力的而又勇敢的人。但是有一次,艰难的时候来临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另外一族人,就是从前的这群人都驱赶到森林的深处去。因为这座森林非常古老,在那儿尽是泥沼和黑暗,树枝又这样密层层地交缠在一起,透过这些树枝都看不见天空,而太阳的光线也好不容易才穿过浓密的树叶,为自己打穿一条照到泥沼的路。但是当它的光线落到泥沼的水面上时,泥沼就升起一阵恶臭,而人们就因为这种恶臭接二连三地死掉了。那时候,这一族人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开始哭泣起来,而父亲们则在沉思着,天天堕进了忧愁。必须走出这座森林,要这样做那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后退,——在那儿有着强悍的和凶恶的敌人;还另有一条路是前进,——但矗立着巨人似的树木,它们用粗大的树枝互相紧紧地拥抱着,把交错的树根深深地插进泥沼的粘滑的污泥里面。白天的时候,这些像石头一样的树木,静默无语地,动也不动地在灰暗的暮霭里矗立着,可是每当夜晚人们燃起篝火时,它们就更加密实地在人们的四周围紧逼过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始终有一个坚固的黑暗的圈子,把这些人包围住,它好像要压倒他们。而这些人本来是习惯于草原的空旷的。可是还有更可怕的,就是当风吹打着树梢,整个森林都阴沉地喧响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威胁他们,为这些人唱送葬的歌似的。但无论怎样说,这毕竟是些强有力的人,他们能够和那些曾经一度战胜过他们的人们作殊死的斗争,他们知道不能在斗争中死掉,因为他们有着许多先人的遗训,假如他们轻易死掉的话,那么他们的遗训就也和他们同归于尽了。因此,他们在漫漫的长夜里,在森林的阴沉的喧响之下,在泥沼的毒臭之中坐着想着。他们这样坐着,而篝火所照出来的影子,就在他们的四周围跳着无声的舞蹈,这一切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影子在跳舞,而是森林和泥沼的恶毒的幽灵在狂欢胜利……大家还是坐着和想着。但从没有一种东西,无论是工作、或者是女人,比这些忧愁的思想更能使这些人的身体和心灵困乏。大家都因为想得太多而困惫无力了……恐怖在大家的心里诞生了,用坚强的手把他们束缚住了。女人们为那些死于恶臭的人们的尸体和那被恐惧所束缚住的活人的命运而哭泣,更加引起了恐慌,——于是在森林里面开始可以听见懦怯的话语了。最初这还是胆小的和低声的絮语,但是后来声调越来越高了……他们想走到敌人那里去,向敌人献出他们自己的自由,被死所威吓住了的人,再也不害怕奴隶的生活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丹柯出现了,他一个人救活了所有人的性命。”
很显然,老太婆是时常讲起关于丹柯的这颗炽燃的心的故事的。她像歌唱似地讲着,并且她的咯吱咯吱作响和深沉的声音,把这座森林的喧响的声音明显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而在这座森林里,许多不幸的被驱赶走的人们,已死于沼泽的毒臭之下……
“丹柯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美丽的人时常都是勇敢的人。现在他就向他们,向自己的伙伴们这样讲道:
“‘只靠空想,是推不开挡在大路上的石头的。谁什么事都不做,谁就会毫无办法。我们为什么要把精力都浪费在空想和忧愁上呢?起来吧,让我们走进森林,穿越过它,要晓得,它总有个尽头的——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有个尽头的!走吧!喏!嗨!
“大家都看着他,看出他是所有人中间的一个最优秀的人,因为在他的两只眼睛里面,闪耀着无穷的力量和活生生的火光。
“‘你带领着我们走吧!’他们说道。
“那时候他就带领着他们向前走……”
老太婆静默了,她看着草原,那儿的黑暗是更加浓密了。似乎也看见丹柯炽燃的心闪耀的小火星,在遥远的什么地方迸发着,好像是些天蓝色的虚无缥缈的花朵,只闪一会儿又消逝了。
“丹柯带领着他们。大家都友好地跟在他后面走——大家都深信他。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呀!黑暗得很,他们每走一步,泥沼就张开它贪欲的污泥的嘴,要把人们吞噬进去;而树木则像一座牢固的墙壁,阻挡住他们的去路。树枝互相缠住他们;树根正像蛇一样地到处伸延着。每走一步路都要这些人耗费很多的汗和血。他们走了很久……森林是愈来愈浓密了,大家的气力也愈来愈小了!于是大家开始埋怨丹柯,说他是个年轻而没有经验的人,正把他们带领到死亡城去。但丹柯始终是走在他们的前面,勇敢而又坦然。
“但有一次,一阵大雷雨在森林的上空震响起来,树木阴沉地、威严地喧嚣着。那时候,森林里变得非常黑暗,就好像自从世界诞生以来的所有的黑夜,一下子都聚集在它里面一样。这些渺小的人,在巨大的树木之间和在闪电的威严的咆啸之下走着,他们走着,摇晃着,巨人似的树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吼着愤怒的歌曲;而闪电飞过了林梢,刹那间用青色的寒光照了一下树林,马上又消逝了,威吓着人们。那些被寒冷的电光所照亮了的树木,好像是活生生似的,向这些被囚禁在黑暗中的人的四周伸出弯曲的无数长手,编成一个密密的网子,阻挡住人们前进。从那黑暗当中,又好像有某种什么可怕的、黑暗而又冷酷的东西,在看着这些走着的人们。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那些被它折磨够了的人们都丧失了勇
气。不过他们羞于承认自己的无力,于是他们就把怨恨和愤怒发泄到那个走在他们前面的人——丹柯身上。他们开始责备他没有能力带领他们,——瞧,他们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停下来了,在森林的胜利的喧扰之下,在战栗着的黑暗之中,这群疲倦了和凶恶的人们就开始审问丹柯。“他们吼道:‘你是个对我们毫不足道和有害的人!你带领着我们,把我们都弄得疲惫了,为了这,你就应该死!’“你们说过:‘带领吧!’因此我才带领你们的!”丹柯向他们挺起胸膛这样高叫道,‘我心里有带领的勇气,因此我才带领你们!而你们呢?你们做了些什么能有助你们自己的事呢?你们只是走着,而不能为了更遥远的路程保存你们的力量!你们只是走着、走着,正像一群绵羊!’
“‘你该死!你该死!’他们叫道。
“森林还是在怒吼着,怒吼着,重复着他们的叫喊声,而闪电则把黑暗撕成一块块的碎片。丹柯看着那些他费力所带领的人,看见这些人就好像是群野兽一样,站在他的周围,他们的面孔上找不到一点高尚的品格。丹柯知道绝不能得到这些人什么宽恕,这时候他的心里沸腾起一阵愤怒之火,但因为怜悯这些人而又熄灭下去了。他爱人们,他想:也许没有了他,这些人真会毁灭掉的。于是在他的心里就迸发出了一阵想要拯救他们的愿望的火光,要把他们带领到容易走的路上去,这时候在他的眼睛里就闪耀出一种强烈的火焰的光线……当人们看见这种情形的时候,以为他要发狂了,所以他的眼睛才这样明亮地燃烧着。可是他们
像狼群一样地准备起来,等待着,猜疑他会同他们搏斗,因此他们把他包围得更紧了,为了更容易抓住和杀死丹柯。而他也早已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因此他的心也燃烧得更加明亮,因为他们的这个心思,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忧虑。“森林还是在唱着它的阴沉的歌曲,雷还在轰响着,雨还在下着……“‘我要为人们做些什么事呢?!’丹柯比雷声更有力地狂叫道。“他忽然用双手撕开他自己的胸膛,从里面挖出他自己的那颗心,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那颗心正像太阳一样明亮地燃烧着,而且比太阳还更明亮,整个森林静默无声了,都被这个对于人类伟大的爱的火炬照得通亮,而黑暗也因为它的光亮向四面八方逃跑了,躲进森林的深处战栗着,或者堕进到泥沼的深洞口里去。人们呢,大惊失色,变得像石头一样。
“‘我们走吧!’丹柯高叫着,他冲到所有人的前面的位置上去,高高地举着那颗炽燃的心,给人们照亮着道路。
“他们都像着了魔似地跟在他后面走。这时候森林又重新咆啸起来,惊奇地摇摆着树梢,但是它的咆啸声,全被奔跑的人们的脚步声所淹没了。大家都迅速地勇敢地奔跑着,为这颗炽燃的心的惊人的景象所吸引着。现在即使有人毁灭了,但是他们也会毫无怨言和眼泪地死掉。丹柯始终是走在前面,他的心始终在燃烧着,燃烧着!
“森林闪避不及地在他们前面让开路来,待他们走过却又仍然是密层层的和哑默的留在后面。而丹柯和所有的人,立刻就像沉浸在充满着阳光,有着新鲜的空气和被雨水所洗刷过的大海中。雷雨还在那儿,在他们后面,在森林的上空;而这儿太阳照耀着,草原透散着清鲜,草儿带着钻石一样的雨珠在闪耀着,大河也泛着金光……这正是黄昏的时分,由于太阳落山时的光线,大河变成了红色,就好像是从丹柯被撕开了的胸膛里所流出的热血一样。
“高傲的勇士丹柯,向出现在自己前面的草原的空旷投射出视线,——他向自由的大地投射出快乐的视线,并且骄傲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倒了下去——就死掉啦。
“那些快乐的和充满了希望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亡,也没有看见那颗勇敢的心还在丹柯的身体旁边燃烧着。只有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注意到这件事,他害怕得什么似的,就用脚踏在那颗高傲的心上……于是它就碎散成为许多火星而熄灭了……
“草原上的那些天蓝色的火星,这些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出现的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
现在,当老太婆讲完了她美丽的故事时,草原上变得可怕地静寂起来,就好像它是被勇士丹柯的力量所慑服了一样,而他为了人类才燃烧掉他的心并死掉,丝毫没有向他们要求什么报赏。老太婆打起盹来。我看着她并想道:“在她的记忆里,还有着多少故事和回忆呢?”同时又想起丹柯的那颗伟大的炽燃的心,以及创造出这样多的美丽而有力的传说的人们的幻想。
起了一阵风,把这个睡得很熟的伊则吉尔老婆子身上穿的破衣服刮起来,露出她的干瘪的胸膛。我把她的年老的身子又盖上了,自己躺在她旁边的地上。草原上黑暗而静寂。云仍旧缓慢地、寂寞地在天空飘移……海发出了低沉的、忧郁的喧响。
#高尔基#
《感情化的电视机》 作者:星新一
“这就是我所发明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最新式电视机。跟这个比起来,以往的那些电视机全都成了过时的破烂货了。”F先生得意洋洋地向大家介绍着。
房间里挤满了参观了人,这当中有各个公司的经理和董事长,还有新闻记者等。其中有一个人问道:“看上去好像和普通的彩色电视机差不多,究竟它有什么优越性呀?”
“其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它采用的电子技术、生理学、心理学、医学以及药物学等各种学科的最新成果,可以说是当代科学技术的结晶体。如果用这种电视机收看节目,观众将会对屏幕上出现的东西产生强烈的共鸣。
我就是根据这个基本思想发明的这种电视机。”
“请别吹得神乎其神,还是早一点让我们了解这种电视机的性能吧。”
“当然可以,我正是为此而请诸位光临的。”
F博士拿出许多类似手表的东西来,一一分给前来参观的人,并叫大家戴在手腕上。
“这是什么东西呀?”人们不约而同地问道。
“在这里面装有各种药剂。而且,根据装在电视机上的这根天线所发出的电波的不同,这些药剂会分别按照指示从微孔中出来,渗入手腕上的静脉之中。”
“是注射器吗?”
有的参观者脸上现出了对打针感到害怕的神情。于是,F博士便解释道:“不,请放心好了,决不会疼的。其作用是在播放喜剧节目时,把某种催笑药渗入人体,使正在收看电视的观众乐不可支,捧腹大笑起来。”
“可是,借助于药物引起的笑声一定是不太令人愉快的吧。”
“不,不会的。不管是人工催笑法还是其他什么笑法,只要是笑,都能给人以轻松愉快的感觉。并且,在观看悲剧节目的时候,它将会使人更加伤心,以致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由于这种新式电视机的作用,将使观众的感情增强两倍到四倍。”
“难道真的会这样吗?”
“要是不相信的话那就请当场试验吧。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
F博士说着就打开了那台新式电视机的开关。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剧。与此同时,和剧情发展相一致的指示性电波从那根天线上发射出来,分别进入了每个人手腕上的那只特殊“手表”。
于是,那些能够促使喜怒哀乐等各种感情强化的药剂便有条不紊地渗入了体内。当然,指示电波要比剧情发展先走一步,因为从渗入体内到产生药效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
果然,观众们都被电视剧吸引住了。看到悲伤的场面时,大家都沉浸在悲哀之中,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这些特殊装置的作用还不仅仅在感情方面,当屏幕上出现鲜花的时候,药剂就会及时地对嗅觉神经进行刺激,从而使人嗅到阵阵芳香;而当剧中人在就餐时,观众也产生饱餐一顿的感觉;当电视剧中的主人公遭到人家殴打时,观众们的身上竟隐隐作痛;而当屏幕上出现恋爱场面时,观众的心随之跳动加快。电视剧已经播送完了,大家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味刚才那种奇妙的身临其境的感觉。
人们都非常佩服地对主人说道:“真是妙不可言。我们都为你这个伟大的发明而感到自豪。可是,这种对你佩服的心情可能也是由于某种药剂的作用吧。”
“没有那回事。借助于药物的力量来赢得人家的尊敬之类的事我是不屑一顾的。”F博士得意洋洋地笑着回答。
有一位参观者问道:“那么,在进行实况转播的时候将会产生什么感觉呢?”
“当然,这不可能和观看电影以及电视剧时的感觉完全一样。可是,在收看体育比赛实况转播节目的时候,观众就会如同亲临比赛场地一般,情绪极为兴奋。”
“确实有道理。”
“将来也许可以使这种装置进一步微型化,把它做成胶囊的形状埋入人体内部,用指示电波来控制其药剂的注射量。哦,还要补充说明一下,因为本装置每天会注射两次中和药剂,因此绝对不会对人体产生任何副作用的,请诸位放心。”
“确实如此……”
参观者们对此感叹不已。
不久,这种新式电视机便开始大量生产了。在得到观众们的一致好评之后,很快便在整个社会上普及了。这种新式电视机所产生的极其强烈的身临其境的奇妙感觉,是从前那些老式电视机所望尘莫及的。
观众们可以和剧中人一起痛哭、欢笑等等。不过,理所当然的是,当剧中人死去的时候观众们是会跟着去死的。只不过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感到心里很悲伤罢了。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出人意外的事情。电视台的线路出了毛病,因此,控制药剂的指示电波和电视节目内容之间的同步关系被打乱了。
屏幕上正在演出喜剧。按照正常情况,观众们应该在药剂的作用下捧腹大笑的。可是现在每个人都捂着胸口伤心地哭了起来。有的人同情地说道:“哎呀,怎么会踩着香蕉皮滑一交的呀,这个人多么可怜呀,快救救他!”
此时,电视里出现了失恋的场面,大家莫名其妙地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糊臭味,并且还觉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敲打得痛不可耐。
在播放反映灾区难民情况的纪录片时,电视台的故障还没有排除,因此观众们都捧着肚皮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这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呀。太可笑了,实在是太可笑了……”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混乱之中。不一会儿,电视节目中断了。电视台的负责人出现在屏幕上,他向观众们表示歉意:“亲爱的观众们,非常抱歉。电视台发生了故障,目前正在全力以赴进行抢修,争取尽快恢复正常。”
正在这个时候,加强愤怒情绪的药剂注射进了观众们的体内,并且,由于指示电波被中断了,所以这种催怒剂的药效将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简直不像话。电视台的这个家伙可恶透顶,态度居然如此恶劣,真是岂有此理。”
所有的电视观众都变得怒不可遏,拍着桌子破口大骂起来。然而,片刻之后屏幕上的人像便消失了。于是,观众们就直接向电视台发泄自己的怒火。
人们冲出了家门,成群结队地闯进电视台,把所有的仪器设备都砸碎得粉碎。
也许是因为这场骚乱的缘故吧,指示电波突然变换了频率。于是,催怒药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使人感到心情舒畅、心旷神怡的另一种药剂。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啊,多么令人愉快呀!”
#星新一#
《岸上》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
从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可当时,几天前,我有了体会。我觉得世界突然变得灰溜溜的、黯然失色,我对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动于衷,喉咙里憋得难受,心想全完了,毫无出路,无可挽救。因为我把我们全家的票证都给丢了,而局里的人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给我补发的,到黑市上去买我们已无能为力,偷呢,我真不愿去偷,而且,给这么多人去偷也不可能。妈妈,爸爸、两个大孩子卡尔和格莱特、我,还有那个还在吃奶的小不点儿。母亲配给卡和爸爸的重劳动配给卡都绐丢了,全丢了,整整一包,我在电车上突然发觉东西丢了,根本没有去找,也没有去问人。反正也是白费气力,我想,谁会把捡到的票证交出来呢?而且是那么多,有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
这时,我明白什么叫绝望了。我提前好几站下了车,马上向莱茵河走去,我想去投河。可是,当我来到光秃秃、冷清清的大道上,看到平静的灰色的河水,我就想,投河自尽并不简单,不过我想要这么做。我想,这一定要好久好久才能死去,面我却愿意迅速突然地死亡。反正我是有家回不去了。妈妈会简直毫无办法,爸爸会狠狠揍我一顿,并且会说,真丢人,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快十七岁了,什么都不会干,连黑市交易也不会,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叫他去排队买猪油,竟把全部票证都丢了。猪油也没有买到。我排了三个小时,猪油都卖完了。不过,爸爸妈妈那里也许很快就会过去。只是我们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没有人会给我们什么东西。经济局的人会嘲笑我们,因为我们已经丢失过几张配给卡,我们早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了,而去偷呢,给那么多人去偷是不行的……
不,我必须跳河,因为要扑到美国佬又大又重的汽车下去,我可没有这个勇气。有许许多多汽车沿着莱茵河行驶,可林荫大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街上光秃秃、冷清清的,从水流湍急的河上吹来一股阴冷的寒风。我一直向前走去,之后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很快就已走到林荫大道的尽头。树木在我身旁一闪而过,像一根根短棍一样倒下消失了,我不想回头一看。我就这样很快地跑到林荫大道的尽头,那儿莱茵河河面变得开阔一些,有一个停靠游船的码头,再过去一些就是那座已被炸毁的桥梁。那儿也没有一个人,只是在那前边的游船码头上,有个美国兵坐在那里看着河水。他蹲在那里,样子很滑稽。他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坐在石头上大概太冷了,于是他就这样蹲着,把价钱很贵的香烟头往水里扔。我心里想,每个烟头都相当于半个面包。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抽烟,可是美国兵全都是香烟抽到四分之一,就把余下的一截扔掉了。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家伙真不赖,我心想,他肚皮不饿,没有丢掉配给卡,每扔一个烟头就等于把三马克七十五芬尼扔进了阴冷的灰蒙蒙的莱茵河。我要是他的话,我想,我就坐在火炉旁喝咖啡,不会蹲在寒冷的莱茵河畔瞅着污浊的河水……
我继续跑,是的,我相信我是在跑。关于那个美国兵的想法在脑海中匆匆闪过,我非常羡慕他,我对他羡慕得要死。后来我又往前走或往前跑,我记不清了,一直到那座炸毁的桥边,我心想,从上面跳下去就万事大吉,很快就会完事。我曾经读到过,慢慢地走到水里去淹死自己是不容易的。必须从高处跳下去,这才是上策。于是我就向断桥奔去。那儿没有工人。也许他们罢工了,或者是因为天气寒冷,没法在室外的桥上干活。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美国兵,我根本就没有回头看。
不,我想,毫无办法,毫无希望了,没有一个人会把那些票证补发给我们,那也太多了,爸爸妈妈,两个大孩,小不点儿和我,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不能再犹豫了,快跳河吧,这样他们至少就少了一个吃饭的人。天气很冷,在莱茵河边的林荫大道上,寒风呼啸,光秃的树枝从夏天长得那么漂亮的树上掉落下来。
爬上断桥很吃力,他们把桥面的沥青残余敲掉了,只剩下空架子,上面架设了一条小铁路,大概是用来运走瓦砾的。
我小心翼翼地向桥上攀登。我冷得要命,并且害怕摔下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想,你既然想要投河自尽,却又害怕掉下去,这可真是荒唐可笑。要是从这儿摔到马路上或废墟堆上,你也是死,这不很好吗,你不是想死吗?可那完全是另一码事,我说不出来,我就是想跳河,不想摔得粉身碎骨,我想,那样会非常痛苦,或许一下子还死不了,而我不愿有痛苦。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爬上光秃秃的桥,一直到前面、最前面铁轨伸到头的地方。我站在那里看着汩汩地流淌的混浊的河水,我站在最前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感到绝望,我突然明白绝望是件好事,绝望很甜蜜,没有什么,它什么也不是,一个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莱茵河水挺高,混浊阴冷,我朝着水面看了好久,看到那个美国兵一直还蹲在那儿,而且确实把一个昂贵的烟头扔进水里。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离我这么近,比我想象的要近得多,我再次扫了整条光秃秃的林萌大道一眼,然后又突然向莱茵河看去,昏沉沉地只觉得天旋地转,之后我就摔下去了!我只还记得,最后片刻我想到妈妈,也许我一死比丢掉票证更糟糕,全部票证……父亲和母亲的,两个大孩的,小不点儿的,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还有……是的……是的,还有我的配给卡,而我却是个只会白吃饭的窝囊废,连黑市交易也不会……
我蹲在污浊的莱茵河边盯着河水出神,肯定已有一个小时了。我老是想到那个金发婆娘格特鲁德,她已把我弄得神魂颠倒。该死的,我一边想一边把我的香烟吐到莱茵河里,跳下去,跳进污泥浊水,让河水把你冲走……冲到荷兰,是的,然后再……嗯,冲进运河,直到留在海底深处。周围没有一个人,河水把我弄得神魂不定。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河水,心里老是在想那个漂亮女人,她不想要我。对,她不要我,我完全清楚,同她决成不了事。河水使我摆脱不开,叫我心烦。该死的,我想,跳下去,你就永远摆脱了这些该死的娘儿们,跳下去,跳下去……
这时,我听到有人像发疯似的沿着林荫大道奔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这样奔跑。他是在奔向毁灭,我一边想一边又朝水面上望去,可是岸上那阒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的脚步声又叫我举目向上看去,我看见那个男孩奔上断桥,心想准是有人在追捕他,但愿他能逃脱,不管他是偷了东西还是干了什么事。
一个瘦高个男孩,跑路的神态像是神志不清似的。我又向水面上望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该死的,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耳边响起悄悄的声音……你永远不会得到她,永远不会,跳下去,让污泥浊水把你送往荷兰,该死的,我把第三支烟吐进水里。
天哪,我想,你在这个国家里干啥,这个国家简直疯了,人人都只是想弄到香烟。这个可怕的疯狂的国家已没有桥梁,没有色彩,根本没有色彩,该死的,只有灰色。人人都忙忙碌碌,天知道为什么。这个婆娘,这个长腿的疯女人,你永远也得不到,即使用一百万支香烟也得不到她,该死的。
可就在此时,我听到那个神志错乱的男孩爬到上面桥上去了。铁架在他那钉有钉子的靴子下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个疯孩子一直爬到最前头,站在那儿,站了老半天,也盯着灰不溜丢的浊浪看,我突然明白了,并没有人在追捕他,而是他……该死的,我想,他想投河!我大吃一惊,眼睛只是看着这个疯男孩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地站在上面断桥上,心里以为他有些动摇……
我把第四支烟自动地吐进莱茵河,眼睛一直不离开上面那个人,我的心凉了半截,吓得要死。这个男孩,这个半大小子,他究竟会有什么苦恼?我想。失恋的苦恼,我想,我至少以为自己笑了,我不知道是否如此。这个半大小子会有失恋的苦恼么?我想。河水沉默不语,一片沉寂,我相信自己听得见上面那个男孩的呼吸声。他一直还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断桥上。该死的,我想,不能这样,我想喊,可接着我想,你会使他受惊的,准会使他坠落。周围显得格外静谧,我们两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对着灰不溜丢的污浊的河水。
后来,天哪,他盯着我,确实盯着我,我一直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扑通,那个疯子果真掉进水里啦!
这时,我真的清醒了,该死的,我立刻甩掉上衣和帽子,纵身跳进冰冷的河水游起来,非常困难,幸好水流把他向我冲过来。接着,他突然又消失了,沉到水下,该死的,我的鞋子灌满了水,像铅一样吊在我的脚上,我的衬衣也像铅一样沉重,河水很凉,冰凉,那个男孩已无影无踪了……该死的,我便游起来,接着踩了一会儿水,大声喊叫,是的,我大声喊叫……该死的,这时那个男孩浮上来了,他已经顺流而下漂了一段路,我未曾想到水会流得那么湍急。现在,当我看到这团无生命的东西在灰色污水中漂流,吓得我身上发热,该死的,我追赶他,离他不到两步远,那头黄得耀眼的头发已看得分明,这时他又不见了,干脆消失了,该死的……可是,我只是频频点头,老天爷,我抓到他了……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抓到他时我浑身顿时感到多么轻松自在。就在莱茵河中间,只有冰凉灰色的脏水,我像铅一样沉重冰冷,可我却感到轻松起来。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这已经过去了……我侧身拽住他,慢慢横渡过河向岸边游去,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岸离得多近啊……
该死的,我已顾不上感到寒冷和唉声叹气,尽管我难受得要死。我喝了不少水,脏水叫我恶心得要吐,但我好好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抓起他的双臂来回摇动,摇呀,摇呀,始终合乎规范,而我身上变得十分热起来……岸上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没有一个人看到这桩事情。后来,男孩张开眼睛,该死的,一双像儿童一样的天蓝色眼睛,天呀,他吐出水来,吐个不停……该死的,我想,这孩子肚子里难道除了水就没有别的东西?可除了水确实没有其他东西,他觉得还应当笑一笑,这孩子竟向我微笑……
这时我觉得冷得要命,因为身上还穿着湿衣服,我想,你会生病的,而他也浑身哆嗦,好像一只猫在呕吐。
于是,我把他拽起来,说,“走,孩子……跑……”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着他爬上斜坡,他在我怀里像个木偶似的软绵绵地摇晃,后来他又一次站住,又一次吐出脏水,全是污浊的灰色莱茵河水,在这之后,他就能跑得好一些了……
该死的,我想,他得暖暖身子,你也得暖暖身子。最后我们拔腿飞奔,一直跑到上面林荫道上,过了林荫大道又跑了一段路。我感到全身都暖和起来,可那个孩子仍像猫一样浑身颤抖。该死的,我想,他得到屋里去,然后躺上床,可那儿没有房屋,只有几堆瓦砾和铁轨,而且这时天也黑下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开来了一辆汽车,是我们部队的车子,一辆小汽车,于是我赶紧奔上马路,挥动手臂。汽车起先继续向前行驶,车里是一个黑人,但我大声喊道:“哈罗,小伙子……”我身上没有穿外套,头上也没有戴帽子,他一定是从我的口音听出我也是美国来的。于是他停下了,我把男孩拖过来,黑人摇了摇头,说:“可怜的孩子,掉到水里啦?”
“是的,”我说, “开车吧,快开!”说完就把我的宿营地告诉他。
男孩坐在我身旁,又发出苦笑,我觉得非常可笑,我给他挨了摸脉搏,完全正常……
“再快一点!”我向黑人喊道。他转过头来,咧嘴笑了一笑,确实把车子开得更快了,在这当口儿我不断地说:“向左,向右,再向右”等等,一直到我们真的在我的宿营地停下……
帕特和弗烈迪正站在过道里,他们看见我进来,就笑起来:“老弟,难道这就是你的心上人格特鲁德?”可我对他们嚷道:“别笑啦,哥儿们,帮我一把,这孩子是我从莱茵河里救上来的。”他们帮我把他抬到我们——帕特和我——的房间,我对弗烈迪说:“去给我们煮杯咖啡。”然后我把他扔到床上,把他的湿衣服扒下来,用我的浴巾替他搓了很长时间。该死的,这小子真瘦,瘦极了……像……像……该死的,看上去像是一根长长的白面条……
“帕特,”我说,因为帕特正站在旁边,“你来继续搓,我得把衣服脱了。”该死的,我也湿得像只猫,心里非常害怕会得病。帕特把浴巾给我,因为床上那个瘦高男孩身上现在已通红,活像刚出世的婴儿,而且他又笑了……帕特给他号脉,说:“不错,乔尼,没有什么,我相信……”
伙计们都好极了,弗烈迪给我们送来咖啡,帕特把自己的内衣送给男孩。男孩躺在床上,喝咖啡,微笑。我和帕特坐在椅子上。弗烈迪走了,我相信他又是找女人去了……
啊,我想,刚才这一阵子是多么紧张呀,可是结果万事大吉,谢天谢地!
帕特把一支香烟塞进男孩口中,他使劲地抽着。这帮德国人,我想,全都像疯子一样抽烟,他们叼着烟卷,好像是自己的命根子,脸上的模样完全变了。是的,这时我突然想起我的外套还在那下边河岸上,外套里有那张照片,还有我的帽子。去他的,我想,我还要那种照片干啥……
屋子里十分宁静,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帕特又给了他一个面包和一听牛肉,并且一再地给他斟咖啡……
“帕特,”在这之后我说,并且也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帕特,你看能不能问他为什么要投河……”
“好,”帕特说,接着问了他。
那孩子样子十分奇怪地看着我们,然后对我说了什么。我看看帕特,帕特耸了耸肩。“他说什么食品,可是有一个词我不明白,不懂是什么意思……”
“什么词?”我问。
“票证,”帕特说。
“票证?”我问男孩。
他点点头,又说了一个词。帕特说:“他把那东西丢了……这玩意儿,这票证……”
“票证,帕特,这是什么?”我问。
但帕特也不知道。
“票证,”我用德语对男孩说,“这是什么?”这句话我会用德语讲得很好,我也会讲失恋的苦闷,别的就不会了,这都是那个混帐婆娘教给我的……
男孩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然后用他的细指头在床头柜桌面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四方形,并说:“纸。”
我也听懂了纸这个词,我想现在总算弄明白了。
“噢,”我说,“护照,你把护照丢了。”
“不,”他说,“票证。”
“该死的,帕特,”我说,“这个票证把我完全搞糊涂了。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为此而不得不跳河。”
帕特又给每个人斟满了一杯,可是这该死的票证却使我不得安宁。天哪,我可亲眼得见这个半大小子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上面的断桥口,扑通!真该死。
“帕特,”我说,“你去查一查,你不是有一本词典吗?”
“对,”帕特说罢一跃而起,从柜子里取出词典。
在那当口儿,我向男孩点点头,又给了他一支烟,真该死,他把那一听牛肉全吃了,还有所有的面包,咖啡对他确实管用。这些小伙子抽烟的样子真叫人吃惊,像发疯似的,而我们只有在战时遇到紧急情况时才会那样抽烟。他们始终还是像战争时期那样抽烟,这帮德国人……
“哈哈,”帕特喊道,“有了。”他一跃而起,从柜子里取出一封信,把邮票指给男孩看,但他只是摇头,甚至还笑一笑……
“不,”他说,又把那个古怪的词讲了一遍,为此他竟跳了河,而我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等一等,”帕特说,“有了,有个词叫‘食品配给卡’。”他热忱地翻阅他的词典。
“你还饿吗?”我向男孩打手势说。但他使劲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咖啡。活见鬼,他们真能喝咖啡,整桶地喝,我想……
“他妈的,”帕特喊道,“这帮编词典的人,这帮编词典的混帐,这帮编词典的混帐王八蛋,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为这跳了河,而词典上却连这个词都没有。”
“孩子,”我对男孩说,当然是用美国话,“平心静气地说这是什么,我们都是人,彼此会了解的。你告诉他,告诉帕特,”我指了指帕特,“平心静气地告诉他。”帕特笑了,但他一声不响地认真听男孩平心静气地对他讲,完全平心静气,起初这可怜的孩子十分尴尬,他慢条斯理地对帕特讲了老半天,我听懂了一部分,帕特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真该死,”帕特说,“我们真傻。他们凭证购买食品,
明白吗?他们有食品配给卡,明白吗,真见鬼,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他把食品配给卡丢了,因此他就跳了莱茵河。”
“该死的,”我嘟哝地说,“这个小伙子跳了河,而我们还不知是为什么,想象不出……”
至少应当能想象,我想,这是最起码的,即使没有亲身体会,起码应当能想象……
“帕特,”我说,“要是他把它丢了,该死的,他们就应当发给他新的。这反正是纸片,他们可以去印嘛,他们应当补发给他,这又不是钱。丢掉这东西是有可能的,这种印刷的东西反正有的是……”
“胡扯,”帕特说,“他们才不干呢。因为有些人瞎说他们把卡丢了,把它卖掉或者吃双份,局里的人认为这样做太不像话了。该死的,就像打仗时,你把枪丢了,突然有人站在你面前,而你却无法开枪,你无法开枪,因为你没有枪。他们同他们的纸片进行的是一场该诅咒的战争,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想,这么一说是很可怕,这样一来他们就什么吃的也没有了,简直一无所有,啥也没有,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他像发疯似的飞跑,纵身跳进了莱茵河……
“是的,”帕特说,好像想要回答我脑子里的想法,“他全给丢了,所有的配给卡……嗯,我想是六个人的,还有别的,别的配给卡,我简直不懂他的意思……一个月的……”
该死的,我想,事情既然如此,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男孩站在那儿,把配给卡丢了,我心想,要是我的话,我也会去跳河的。可我却无法想象……不,我相信,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两包香烟给那孩子,他望着我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该死的,他样子十分可笑地看着我,我想,他会叫我们发疯的,一定会叫我们发疯的,这孩子的脸上露出那样一种神色……
“帕特,”我叫起来,是的,我相信我叫起来,“劳驾把这孩子送走,把他送走,”我叫道,“我受不了,不能看他的脸,这张感激万分的脸,为了两包香烟,我简直受不了,不,好像是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他了,帕特,”我叫道,“把他送走,把东西包上,把所有的东西都包上,给他包上……”
该死的,当帕特把那孩子带走的时候,我心中感到高兴。
帕特是会给他把东西包上的,我想,你坐在那儿灰溜溜的污浊河水旁,为了这样一张瘦削的女人脸,同河水聊了一会儿天,心里想:跳下去,跳下去,让河水把你冲走,直至……嘿,荷兰,该死的,可这孩子跳下去了,扑通一声跳下河去,为了那几张也许连一美元都不值的破纸片。
高年生译
#海因里希·伯尔#
《关系》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
我妻子认识了一位给部长女儿修剪指甲的姑娘的母亲。是脚趾甲。我们家现在沸沸扬扬,乱成一团:过去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如今我们可有了关系,了不起的关系。我妻子向这个姑娘的母亲赠送鲜花和糖果。她尽管冷淡,但却是感谢地接受了鲜花和糖果。自从认识这个女人以后,我们冥思苦想,等到我们认识这个姑娘本人时应当为我谋求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们至今没有见到她,她很少待在家里,当然只同政府官员交往。她在波恩有一套漂亮的住宅:两间住房,外带厨房、浴室、阳台。但不管怎么说,据说不久就能见到她。我的心情迫不及待,急于同她见面,当然要恰如其分地低声下气,同时也要表现出坚忍性。我相信,政府界人士是很赞赏低声下气的坚忍性的,据说只有深信自己能力的人才有成功的希望。我竭力深信自己的能力,并且很快就做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耐心等待!
我们和政府界人士有关系一事传开以后,一时我们的身价便提高了。前不久,我听见一个女人在大街上对另一个女人说:“B先生来了,他同A有关系。”她的声音很轻,但却故意让我能听见,我走过这两位太太身边时,她们发出甜蜜的微笑。我以屈尊的态度点点头。过去我们的杂货铺老板只是勉强同意赊帐,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情,看着人造黄油、大众面包和烟叶消失在我妻子的购物袋里。如今我们一去,他就满面春风,向我们推荐我们早已不知其味的美味食品:黄油、奶酪和咖啡。他会说:“啊,您不来点这种上等柴郡干酪?”要是我的妻子拿不定主意,他就会说,“您就尽管要吧。”——说罢垂下眼帘偷偷一笑。于是我妻子就要了。可是,昨天我妻子听到他对另一个女人耳语;“B家同A是亲戚。”事情传得真叫离奇。不管怎样,我们吃上面包抹黄油加干酪——不再是大众面包——喝上优质咖啡了。与此同时,我们有点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位给部长女儿修剪指甲的姑娘出现。是脚趾甲。姑娘还未露面,妻子心神不定,虽然姑娘的母亲安慰她说:“别着急。”看来她现在已对我妻于产生好感。可我们急不可待,因为我们对近来所默许的赊欠已充分加以利用了。
由这位年轻小姐负责修剪脚趾甲的女儿是部长的掌上明珠。她正在攻读艺术史,据说天资聪颖。我相信。我什么都相信,可我仍提心吊胆,因为波恩的这位年轻修脚工一直还未露面。我们查阅百科词典和手头所有的生物教科书,了解脚趾甲的自然生长情况,发现它长得很慢,由此看来,不可能仅仅是这位部长女儿,很有可能,年轻的修脚工把波恩上流社会的脚趾一个接着一个捏在她可爱的手中。消除坏死细胞可能损害尼龙丝袜和部长短袜的麻烦。
但愿她别剪坏了。我十分担心她有可能把部长千金弄痛。研究艺术史的女人的脚趾甲是极其敏感的(我曾追求过一个研究艺术史的女人,我向她跪下,胳膊肘不小心顶在她的脚趾上,对其敏感程度一无所知,一切就全完了,从此我就知道了研究艺术史的女人的脚趾是多么敏感)。听说这位年轻小姐很谨慎,部长女儿对部长的影响和修脚工对这位千金(人们怀疑她在社会公益事业上雄心勃勃)的影响非常之大——修脚工的母亲拐弯抹角地(一切都是拐弯抹角地)说,她的女儿曾给她认识的一个年轻男人搞到一个位置,给某一位政府部门的科长当文书。科长这个词提示了我。这挺合适。
在此期间,年轻小姐的母亲以同样亲切的态度接受鲜花和糖果。我们心甘情愿,把这些礼品敬献给社会名流,同时又提心吊胆,因为我们欠的帐越来越多,而且人们在窃窃私语,说我是A的私生子。
我们已从黄油和奶酪转向酥皮馅饼和鹅肝肠,我们不再自已动手卷香烟,只抽买来的烟。这时,我们接到通知:波恩的年轻小姐来了!她真的来了!她是乘一位国务秘书的汽车来的,据说她曾给这位国务秘书挖掉过一只乌黑的鸡眼。那么瞧:她出现了!
这三天,我们神经高度紧张,坐立不安,现在抽十五芬尼的香烟代替十芬尼的香烟,因为这种烟能更好地镇定我们的神经。我每天刮两次脸,从前是每周两次,如同普通的失业者通常该做的那样。不过我早就不是普通的失业者了。我们用打字机打各种证书,反来复去地打,越来越工整,越来越精确,我们写自传,十八份,以防万一,我们把这些拿到警察局去进行公证。整整一摞材料,将对我的非凡才能作出说明,证明我是天生当科长文书的料。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过去了,我们每天消耗四分之一磅咖啡和一包五十支装的十五芬尼的香烟(当然是赊来的)。我们竭力用一种有可能适合政府官员的行话来交谈。我妻子说:“我全垮了,亲爱的。”我说,“很遗憾,亲爱的,得坚持。”我们确实坚持到星期日。星期日下午,年轻小姐邀请我们喝咖啡(对十二束鲜花和五盒糖果的回报)。她母亲向我们保证,我至少会有八分钟时间跟她单独待在一起。八分钟。我买了二十四株肥硕的玫瑰红丁香——每分钟三株:上等丁香,娇艳欲滴,肥硕红润,看上去像是一群洛可可①女士;我还买了一盒令人心醉的糖果,并请我的朋友开汽车送我们去。我们乘汽车去,像发疯似的按喇叭,妻子激动得脸色煞白,不断地悄悄说:“垮了,亲爱的,我垮了。”
年轻小姐风度迷人,像个运动员,落落大方,一副政府修脚工的派头,不过倒也和蔼可亲,虽然有点冷淡。她正襟危坐在桌子中间,受到她母亲的精心照料,使我吃惊的是,桌旁有七人,三个年轻混蛋和他们的妻子,还有一位人很正派、对我的花束大加赞赏的老先生——不过我们的糖果盒也确实令人心醉,金色亮光纸镶边,大小与其说是糖果盒,倒不如说像一个迷人的粉盒,盖子上有个可爱的粉色绒球,这个盒子也受到老先生的大声称赞(为此我对他不胜感激)。介绍时我听到母亲对女儿说:“B先生和太太。”停顿片刻后加重了语气:“B先生。”——年轻小姐向我送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点一点头,莞尔一笑,我感到自己脸色变白了,我感觉到自己是个红人,便微笑地容忍了这三个年轻混蛋及其妻子的在场。在喝咖啡的过程中,大家显得有点拘谨,我们先谈论币制改革后巧克力工业的巨大进步,谈话是由一盒糖果引起的。这盒糖果看来博得那位老先生的青睐。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年轻小姐的母亲是出于策略上的原因,把他拉来参加这次聚会的。不过,我觉得这个家伙做得过于显眼,太不老练圆滑了,其他三个混蛋的夹心巧克力糖果盒没有受到重视,脸上露出酸溜溜的苦笑。聚会的气氛很拘束,一直到年轻小姐开始抽烟。她抽的是十芬尼的香烟,一面拿烟一面讲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政府小道消息,我们五个男人一跃而起,给她点火,但她只让我给她点火。我得意洋洋,开始在脑海中描绘我在波恩的办公室的样子:红皮沙发,肉桂色窗帘,漂亮的文件柜,上司是一位年高德劭、慈眉善目的退伍上校……
蓦地,年轻小姐不见了,有一会儿工夫,我没有注意到她母亲示意我出去的手势,直到妻子推了我一下,并悄悄地对我说:“笨蛋——快去!”
我气喘吁吁地走了出去。在充分实事求是的气氛中,我同年轻小姐交谈业务。她在客厅里接见我,叹了叹气,看了一看手表,于是我也就明白,那八分钟已早就开始了——大概已过去一半。为了小心起见,我以“对不起”开始,讲得有点语无伦次,尽管如此,她仍面露笑容,接过我的三磅纸币②,最后说:“请不要过高估计我的影响——我只是试试看,因为我深信您的能力。大约三个月后给您回音。”她看了一看手表,这表示我得走了。我脑际闪过要吻她一下手的想法,但后来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是极其恭顺地轻声表达了感激之情,就踉踉跄跄走出来。三个月。还有,她长得很漂亮。
我回到咖啡间,看见那三个对我的糖果盒几乎不屑一顾的年轻混蛋的脸上流露出妒忌的神色。一会儿,屋外响起急促的嘟嘟声,年轻小姐的母亲向我们宣告,波恩来电话召她女儿去为部长除掉老茧。他的高尔夫球赛在九点开始,现在已是五点钟,而带着老茧是打不好球的。我们向街上瞥了一眼,想看看部长的汽车:车子很牢固,但并不过分华丽。年轻小姐拎着一个漂亮的小箱子和一个公文包离开了屋子。咖啡聚会散了。
回到家里,仔细观察了全过程的妻子告诉我,我是唯一同“她”单独在一起的人。至于“她”这个人怎么样,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讨人喜欢,亲爱的,真讨人喜欢。”
我没有告诉妻子要等待三个月时间,并同她商量如何继续对“她”献殷勤。我想送给“她”三个月的工资,妻子认为这太俗气了,表示反对。最后,我们取得一致意见,寄给她一辆轻便摩托车,却不写寄件人的姓名,但要让她知道是谁寄的。她本人如能摩托化,带着她那漂亮的小盒,从一家骑到另一家去,这对她是很实惠的。她要是能治好部长的脚病(此人似乎有严重的扁平足),我那难熬的三个月等待时间也许就会缩短了。我可等不了三个月,我们不可能赊欠这么长的时间——我希望我将用期票去购买的轻便摩托车成为画龙点睛的一笔,一个月后我就能坐上红皮沙发。目前我们俩——我妻子和我——完全垮了,我们真诚地感到遗憾,没有十八芬尼的香烟,现在这对我们的神经倒很合适……
高年生译
#海因里希·伯尔#
《拉客的雅克》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
夜里,他跟送饭人来替换躺在指挥所后面的戈尼采克。那几天,夜漆黑漆黑的,恐惧像雷雨一样笼罩在黑魆魆的陌生土地上。我在前面监听哨位上监听前方黑暗中一声不响的俄国人,同时也倾听后方传来的送饭人的声音。
带他来的格哈德也给我送来了饭盒和香烟。
“你还要面包吗?”格哈德问道,“或者让我给你保存到明天早晨?”从他的嗓音里听得出,他急于要回去。
“不,”我说,“全拿过来,马上都吃掉。”
他把面包、油纸包着的罐头肉、一卷水果糖和放在一小块硬纸板上的乳脂递给了我。
在此期间,那个新来的人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还有他,”格哈德说,“他是来接替戈尼采克的。少尉派他到你这儿来守监听哨。”
我只说了一声“好”,通常都是把新兵派到最艰苦的哨位上。格哈德悄悄地向后方摸去。
“下来!”我小声说,“别那么大声音,该死的!”他傻乎乎地把武装带、铁锹和防毒面具弄得啪嗒啪嗒响,笨拙地钻进洞里,险些碰翻了我的饭盒。“笨蛋,”我只是嘟哝了一声,并给他腾出地方。我知道——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听到——现在他正按照规定卸下武装带,把铁锹放到一边,又把防毒面具放在铁锹旁,把步枪搁在前面胸墙上,枪口对着敌人,然后又把武装带系上。
豆汤已经凉了,暗中看不见那许多准会从豆子里煮出来的虫子,这倒不错。汤里的肉并不少,都是煎得松脆的肉块,我吃得很带劲,然后再吃纸包里的罐头肉,并把面包塞进空饭盒。他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一直面对着敌人,我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侧影,当他转向一边的时候,从他那瘦削的脸庞上可以看出他还很年轻,钢盔几乎像乌龟壳。这些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十分明确的神态,使人想起孩子们在郊区田野上玩的那种士兵游戏。他们似乎总是在说“我的红色兄弟维奈托”①,他们的嘴唇害怕得发抖,他们的心肠由于勇敢而僵硬。这些可怜的年轻人……
“坐下吧,”我用那种能使人听懂但距离一米以外就听不到的语调说,这是我费很大劲学会的。“这儿,”我又说,拽了拽他的大衣下摆,几乎是强制他坐到土墙上挖出来的座位上去。“反正你不能老站着……”
“可在哨位上……”说话的声音细弱,像多愁善感的男高音一样沙哑。
“轻点,老弟!”我训斥他。
“在哨位上,”他低声说,“是不许坐下的。”
“什么都不许,也不许进行战争。”
虽然我只看得见他的轮廓,但我知道他现在像学生上课时那样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随时准备跳起来。我蜷缩成一团,用大衣蒙着脑袋,点着烟斗。
“你也想抽吗?”
“不。”他已会很好地悄悄低语,这使我感到惊奇。
“来吧,”我说,“那就喝一口。”
“不,”他又说,可是我抓住他的脑袋,把瓶口凑到他嘴边。他像一个初次喝酒的少女一样,容忍着喝了几口,然后作出一个猛烈的表示厌恶的动作,于是我就把酒瓶拿开。
“不好喝吗?”
“不,”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喝呛了。”
“那你就自己喝吧。”
他从我手中取过瓶子喝了一大口。
“谢谢,”他含糊不清地说。我也喝起酒来。
“你好些了吗?”
“是的……好多了……”
“不怎么害怕了吧?”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不过他们都是这样的心情。
“我也害怕,”我说,“心里老是怕,于是我就喝酒壮胆……”
我感觉到他猛地向我转过身来,于是弯下腰去,凑近他,想看清他的脸庞。可我见到的只是一双闪烁发亮、使我感到害怕的眼睛和阴暗而又模糊的面部轮廓,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那是军需保管室的气味,汗水,军需保管室和剩汤的气味,还有一点烧酒味。万籁俱寂,他们好像已在我们背后分好了饭菜。他又转身面对敌人。
“你这是第一次出来吧?”
我感到,他又难为情了,但他接着说:“是的。”
“你入伍多久了?”
“八个星期。”
“你们是什么地方来的?”
“圣阿沃德。”
“什么地方?”
“圣阿沃德。洛林,你知道……”
“路上走了很久吧?”
“十四天。”
我们沉默了,我试图用目光洞穿我们面前难以穿透的黑暗。啊,要是白天就好了,我想,起码能看到点什么,至少能看到朦胧的光线,至少能看到雾霭,至少能看到点什么,熹微的光线……可是一到白天,我又盼天黑。要是天已经蒙蒙亮,或者大雾突然降临就好啦。天总是老样子…”
前面没有什么动静。远处响起一阵轻微的发动机嗡嗡声。俄国人也开饭了。接着,我们听到有一个喊喊喳喳的俄国人的声音突然被压制下去,好似嘴巴被捂住了。没有什么动静……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我问他。嘿,我现在不再是单身一人了,这有多美呀。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气味,这有多好呀。我知道,这个人在下一秒钟并不想杀掉一个人。
“知道,”他说,“监听哨。”我再次惊讶不已,他悄悄话说得多好,都快赶上我了。看来他毫不费劲,而我总是很吃力,我宁可大声嚷嚷,大喊大叫,让黑夜像黑色泡沫一样破灭,这种小声讲话叫我太吃力了。
“好,”我说。“监听哨。那就是说,我们要注意到俄国人什么时候发动进攻。那我们就发射红色信号弹,再用步枪打几枪,拔腿就跑,向后跑,明白吗?不过,要是只来几个人,一个侦察队,我们就闭上嘴让他们过去,一人回去报告,向少尉报告,你去过他的掩体吗?”
“去过,”他说,声音抖抖索索。
“好。要是侦察队向我们俩进攻,我们就得把他们干掉,彻底消灭,明白吗?我们不能见到一个侦察队就溜之大吉。明白吗?是吗?”
“是的,”他说,声音一直还在颤抖,接着我听到了一种可怕的声响:他的牙齿在格格打颤。
“给你,”我把瓶子递给他,说。
我也再喝……
“万一……万一……”他张口结舌,“万一我们看不见他们来……”
“那我们就完了。不过别但心,我们肯定会看见他们或是听到他们声音的。情况可疑时我们可以发射照明火箭,那就什么都能看见啦。”他又沉默下来,真可怕,他从不主动开口。
“不过他们是不会来的,”我唠唠叨叨地说道,“夜里是不会来的,最多是清晨,拂晓前两分钟……”
“拂晓前两分钟?”他打断了我的话。
“他们在拂晓前两分钟出发,到这里天就亮了……”
“那可就太晚了。”
“那时就得赶紧放红色信号弹,再跑……别怕,那时我们可以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事先我们就会听到声音。你究竟叫什么?”我想和他谈话,每次都得把手从暖和的口袋里伸出来捅他腰部一下,再放回去,再等手暖和……真叫人讨厌。
“我,”他说,“我叫雅克……”
“是英语吧?”
“不,”他说,“是雅克布的……雅克……克……,不是杰克,雅克,就叫雅克。”
“雅克,”我继续问,“你从前是干什么的?”
“我吗?最后是当拉客的。”
“什么?”
“拉客的。”
“你拉什么?”
他霍地向我转过脸来,我感觉得到他十分诧异。
“我拉什么……我拉什么……喏,我就是拉客呗……”
“什么?”我问,“拉什么?”
他沉默片刻,又向前望,然后在黑暗中又向我转过头来。
“是的,”他说,“……我拉什么,”他长叹一声,“我站在火车站前面,至少最后总是……等有人来,经过那儿,在许多人当中,有什么人我想合适,大多是当兵的,也就是有人来时,我就轻轻地小声问他:‘先生,您想要幸福吗?’我这样问道……”他的声音又颤抖起来,大概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回首往事而激动。
我紧张得忘了喝一口。“那,”我声音嘶哑地问,“他要是想要幸福呢?”
“那么,”他吃力地说,看来又沉浸在回忆中,“那我就把他带到正好有空的姑娘那里去。”
“进妓院,是吗……?”
“不,”他实打实地说,“我不是给妓院干,我有几个暗的,你知道,几个单干户,她们一起雇我。三个没有执照的,克特、莉莉、戈特利泽……”
“什么?”我打断了他……
“是的,她叫戈特利泽。真可笑,是吗?她总是对我说,她父亲本想要个儿子,准备取名为戈特利布,因此就给她起名为戈特利泽。真可笑,是吗?”他真的笑了一笑。
我们俩已忘记我们为什么蹲在这个龌龊的掩体里了。如今我已用不着像挤牙膏那样使劲挤他了,他几乎自动地唠叨起来。
“戈特利泽最可爱,”他继续说,“她总是落落大方,神情忧伤,其实也是她最漂亮……”
“这么说来,”我打断他的话,“你是领班了,是吗?”
“不,”他以略带教训人的口吻说,“不,嗨,”他又叹了一口气,“领班都是老爷、暴君,他们大把大把挣钱,还和姑娘们睡觉……”
“你呢?”
“不,我只是拉客。我得钓鱼,他们煎鱼吃,而我呢,只分到一些鱼刺……”
“鱼刺?”
“不错。”他又淡淡一笑,“就是一笔小费,你明白吗?打父亲阵亡,母亲出走后,我就靠此为生。我有肺病,不能劳动。不,我帮拉客的那几位姑娘都没有领班,谢天谢地!不然,我就得老挨揍了。不,她们都是独自单干,暗中操此生涯,你知道吗,执照什么等等都是没有的,她们不能像别人一样上街……那样做就太危险了,因此我替她们拉客。”他又叹了一口气。
“你再把瓶子给我好吗?”当我伸手到下面去把酒瓶取上来时,他问,“你叫什么来着?”
“胡伯特,”我说,并把瓶子递给他。
“真不错,”他说,可我无法回答,因为瓶子还挂在我的脖子上。现在瓶子空了,我把它轻轻地滚到边上去。
“胡伯特,”他说,声音现在颤得厉害,“看!”他把我拉到前面,趴在胸墙上。“看!”要是定睛仔细观察,便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像是地平线,一条漆黑的线,黑线上面,颜色略浅一些,在这浅黑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灌木在窸窸窣窣地活动,这也可能是悄悄走来的人,数不清的人悄然无声地移动过来……
“放白色信号!’他用越来越弱的声音低声说。
“老弟,”我说,并把手搁在他肩上,“雅克,什么也不是:这是我们的恐惧在活动,这是地狱,这是战争,这全都是乱弹琴,把我们弄得晕头转向……那……那不是真的。”
“可我看见了,肯定是……真的……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我又听到他的牙齿在格格打颤。
“是的,”我说,“别嚷嚷。那是真的。那都是向日葵秆,明天早晨你看到就会发笑的,等到天完全亮了,你就会看到笑起来,那是向日葵秆,也许有一公里远,看上去好像在世界尽头,是吗?我熟悉它们……干枯、灰黑、肮脏、部分被子弹打烂的向日葵秆,花盘都给俄国人吃了,由于我们害怕,感觉它们好像在移动。”
“嗨……快放白色信号……放白色信号……我可看见了!”
“我认出它们啦,雅克。”
“快放白色信号。一发子弹……”
“啊,雅克,”我小声地回答道,“若真是他们来了,我们会听见的。你听一听?”我们屏息静听。大地上变得十分宁静,除了那可怕的悄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不,”他低声说,从他声音中听得出,他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不,我听见他们……他们来了……他们在潜行……他们在地上匍匍行进……有一些轻微的叮当声……他们悄悄地来了,等他们靠近可就晚了……”
“雅克,”我说,“我不能放白色信号。我只有两发子弹,明白吗?明天清晨,一大早,俯冲轰炸机会来,我需要一发子弹,让它们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别把我们炸成肉酱。另一发要等情况确实危急时才使用。明天早晨你会笑的……”
“明天早晨,”他冷冷地说,“明天早晨我就死了。”现在我猛然向他转过身去,我是那么吃惊。他的语气十分肯定,斩钉截铁。
“雅克,”我说,“你疯了。”
他一声不吭,我们又把身子往后靠去。我真想看看他的脸。一个真正的拉客者的脸就在眼前。从前我总是仅仅听到他们低声细语,在欧洲所有城市的角落里和火车站前,每次我总是心里突然产生剧烈恐惧而离去。
“雅克……”我刚想说。
“快放白色信号,”他只是悄悄地说,像个疯子。
“雅克,”我说,“我要是现在放白色信号,你以后会骂我的。我们还有四小时,知道吗?会有情况的,这我知道。今天是二十一日,他们那边有酒喝,现在他们在开饭,已领到酒了,明白吗,半小时后他们就会大吵大嚷,乱唱乱放枪,也许真会有什么情况,明天早晨俯冲轰炸机来时,你会吓出一身汗,他们炸弹投得很近,我就得放白色信号,否则我们就会被炸得稀巴烂。我要是现在放白色信号,以后你会骂我的,因为现在并没有什么情况,相信我吧,最好再给我谈点什么。你最后是在什么地方……拉客?”
他长叹一声。“科隆,”他说。
“总站的前面,是吗?”
“不是,”他困倦地说下去,“不总是。有时在南站。是的,那里要方便一些,因为姑娘们住的地方离那儿近。莉莉住在歌剧院附近,克特和戈特利泽住在巴巴罗萨广场旁边。你知道,”他的声音现在含糊不清,好像他快要睡着一样,“有时我在总站前抓到一个,半路上又跑了,这种事真叫人恼火,有时他们在半路上害怕起来,或者由于别的原因,我不知道,于是一句话也不说就从我身边跑掉了。总站离得也太远,因此最后我经常在南站前面等,因为有许多当兵的在那儿下车,他们以为那儿就是科隆——我的意思是总站。从南站起只有一小段路,不会有人轻易跑掉。开始,”他又向我弯下腰来,“开始我总是找戈特利泽,她住的楼里有一家咖啡馆,后来那幢房子烧毁了。戈特利泽,你知道,她最可爱。她给我最多,不过我并非因为这点而首先去找她的,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我,确实不是。啊,你不信,可我确实不是因为她给得最多才找她的,你信吗?”他的语气现在如此急切,使我不得不点头称是。
“不过戈特利泽常常没有空,真可笑,是吗?她经常没有空。她有不少老主顾,有时等不及了,她也自己上街去。每逢戈特利泽没有空,我就很伤心,于是我就先到莉莉那儿去。莉莉也不坏,不过她爱喝酒,而贪杯的女人是可怕的,难以捉摸,有时粗暴,有时和气,不过莉莉比起克特来总还好一些。克特这人冷漠无情,我告诉你。她只给百分之十就完事。百分之十!我在寒冷的夜晚常常跑半个小时,在车站前站几个小时,或者要一杯蹩脚啤酒,蹲在小酒馆里,冒着被警察抓走的危险,却只分到百分之十!真够呛,我告诉你!因此,总是最后才轮到克特。第二天,当我送去第一个客人的时候,她就把钱给我。有时只有五十芬尼,有一次甚至只有一个十芬尼硬币,明白吗,十芬尼!”
“十芬尼?”我吃惊地问。
“是的,”他说,“她也只得到一个马克。这家伙身上就是这么点钱!”
“是军人吗?”
“不是,是个平民,是个老头子。为此她把我臭骂了一顿。啊,戈特利泽就不这样。她总是给我很多。总是起码两个马克。即使她分文未得。再说……”
“雅克,”我问,“有时她分文未得?”
“是的,她有时分未得。相反,我相信,她为此还向那些当兵的送了香烟、黄油面包或是别的什么。”
“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就是为了这个。她很慷慨。一个非常忧伤的姑娘,我告诉你。她也有点关心我。我住得怎么样啦,有没有烟抽啦,等等,你知道。她很漂亮,实在是最漂亮的。”
我想问问她的长相,可这时有个俄国人像疯了一样大声叫嚷起来。像是一声嚎叫直升向云霄,把其他的声音都凝聚在一起了,这时也响起了第一枪。我刚好还来得及抓住雅克的大衣衣边,他差一点跳出去,撞上俄国人。像这样跑的人全都会落到俄国人手中。我把这个浑身颤抖的人拉回来紧挨着我。“别紧张,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只是有点喝醉了,于是就大叫大嚷,朝工事上空胡乱开枪。你得弯下腰来,正是这些流弹有时会伤人……”
现在我们听到一阵娘儿们腔的声音。虽然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我们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叫骂一些非常下流的话。他们的刺耳笑声把黑夜撕成了碎片。
“镇静,”我对这个坐立不安、长吁短叹的年轻人说,“时间不会长的,几分钟,政委一发现就会掴他们耳刮子。他们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凡是他们不允许做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制止,跟我们完全一样……”
可是,喊叫声和杂乱无章的枪声还在继续,偏偏这时我们后面也有人开枪了。我使劲拉住想推开我逃跑的年轻人。我听到前面的喊声,然后是吼叫声……又是喊声……枪声,又是那个喝醉酒的女人的可怕声音。之后,万籁俱寂,静得可怕……
“你看,”我说。
“现在……现在他们来了……”
“不……仔细听!”
我们又仔细听,只有叫人不寒而栗的寂静,什么也听不见。
“要冷静些,”我继续说,因为我想至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看到枪口喷出的火焰没有?离这儿最少有二百米,要是他们来了,你会听见的,你一定会听见的,我告诉你。”
现在他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他一言不发地怔怔地蹲在我旁边。
“她长得怎么样,那个戈特利泽?”我问。
他不太乐意地回答了我。“漂亮,”他简短地说,“黑头发,眼睛又大又亮,个子不高,很矮,你知道。”他突然又变得健谈起来:“……有点儿疯疯癫癫。正是这样,她每天换一个名字。英格、西蒙妮、卡塔莱妮,简直没完没了,几乎每天换一个……或是苏塞玛丽。她有点儿疯疯癫癫,经常分文不取。”
我使劲抓住他的手臂。“雅克,”我说,“现在我要放白色信号了。我相信我听到了什么。”
他的呼吸停住了。“对,”他低声说,“放白色信号,我听到他们了,不然我就要疯了……。
我握住他的手臂,抓起已装上子弹的照明枪,高高举在头上按动扳机;一声呼啸,如同预告世界末日就要到来,光线犹如一种柔和的银白色液体扩散开来,好像闪闪发光的圣诞夜雨,这时我已没有时间去看他的脸了,因为刚才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发白色信号,只是为了看一看他的脸,一个真正的拉客者的脸。我已没有时间去看了,因为原先发出那种嚎叫、一个喝醉了的女人的尖叫声的地方,如今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悄然无声的人影,他们在亮光中迅速趴到地上,接着猛地向前冲来,口中高呼“乌拉”。我也来不及放红色信号了,在我们周围,战神肆虐,大地迸裂,把我们埋没……我不得不把雅克从洞里拽出来。当我费劲地把他拉上来以后,我吓得惊叫一声,向他低下身去,以便至少在临终时还能看一看他的脸,而他只是轻轻地低声细语:“您想要幸福吗,先生……”这时,一只粗野的手突然粗暴地把我从他身上推开了。
但我眼睛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血,比夜还黑,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妓女的脸,这个妓女对客人分文不取,而且还倒贴……
高年生译 #海因里希·伯尔#
《卖笑人》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
每当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就会觉得万分狼狈,我这个平时以自信著称的人就会脸红,说话结巴起来。我羡慕那些人,他们可以说:我是瓦工。我羡慕理发师、会计和作家说起自己时直截了当,因为所有这些职业都不言自明,无需更多的解释。可我对这样的问题就不得不回答:我是卖笑的。这样的表白要求进一步说明,因为对于第二个问题“你以此为生吗?”我也不得不如实回答:“是的。”我确实靠卖笑为生,而且生活得不错,因为我的笑——用商业用语来说——是热门货。我是一个优秀的卖笑人,一个熟练的卖笑人,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笑,没有人能掌握我这门艺术的细腻之处。为了避免作麻烦的解释,我曾长期自称演员,可我的表演才能和说白才能太差,使我觉得这个称号不真实;我爱真实,而真实的情况是:我是卖笑的。我既不是小丑,也不是滑稽演员,我不逗人笑,而是表演笑:我像古罗马大将军或敏感的中学毕业生那样笑,无论是17世纪还是19世纪的笑我都得心应手,而且如有必要,我可以模仿各个世纪、各个社会阶层、各种年龄的笑。这我是学会的,就像有人学绱鞋一样。美洲的笑,非洲的笑,白种人的笑,红种人的笑,黄种人的笑,都储存在我心里——只要付给我相应的报酬,我就可以按照导演的要求发出种种笑声。
我已成为缺少不了的人了,我的笑灌了唱片,录了音,广播剧导演们对我关怀备至。我苦笑,淡笑,狂笑——笑得像电车售票员或食品行业的学徒,早晨的笑,黄昏的笑,夜晚的笑和拂晓的笑,总之,无论哪儿需要笑,无论需要怎么笑,我都可以干。
人们都会相信我这种职业是很辛苦的,何况我——这是我的特长——还掌握了感染性的笑,因此三、四流的滑稽演员也少不了我,他们有理由胆战心惊,生怕自己的噱头不灵,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闲坐在那些杂耍场里,充当一种更为微妙的捧场者的角色,以便在节目薄弱的地方发出感染性的笑声。干这种活得掌握严格的分寸:我纵情狂笑,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必须正在火候上——一到这时候,我就按照计划发出大笑,全体观众就会跟着大笑起来,这就使节目的噱头得救了。
可是我呢,在这之后筋疲力尽地悄悄溜进更衣室,穿上大衣,很高兴自己终于下班了。回到家里,通常已有电报在等着我:“急需你笑,星期二录音。”于是,几小时后,我又坐在一列暖气太热的直达快车上,抱怨自己命苦。
下班以后或休假期间我不大想笑,这是人人都会明白的。
挤奶工人如能忘掉奶牛,瓦工如能忘掉灰浆,他们就会感到高兴,木匠家里常有关不上的门或费很大劲才能拉开的抽屉,糕点师傅爱吃酸黄瓜;屠宰工人爱吃杏仁糖;面包师宁要香肠不要面包,斗牛士爱玩鸽子,拳击家见到自己的孩子流鼻血会惊恐失色——这一切我都能理解,因为我下班后从来不笑。我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别人都认为我——也许不无道理——是个悲观主义者。
婚后头几年,妻于常对我说:“你笑一笑呀!”可是后来她明白了,我无法满足这一要求。当我可以松弛一下绷紧的面部肌肉,用十分严肃的表情缓解我劳累的心境的时候,我就感到幸福。是呀,旁人的笑也会使我心烦意乱,因为这太容易使我想起我的职业。就这样,我们的夫妻生活过得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因为我的妻子也把笑给荒疏了。偶尔我发现她露出一丝笑容,于是我也微微一笑。我们说话时声音都很小,因为我讨厌杂耍场的嘈杂声,讨厌可能充斥在录音室里的噪音。不认识我的人以为我这个人不爱说话。也许我的确如此,因为我老得张嘴去笑,次数实在太多了。
我不动声色地走着我的人生之路,只允许自己偶尔淡淡地笑一笑,而且我常想,我究竟有没有笑过?我想:没有过。我的兄弟姐妹会说,我从小就是一个严肃的孩子。
就这样,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
高年生译 #海因里希·伯尔#
《死者不听话》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
少尉说,我们应当卧倒,我们就卧倒。那是在一个树林边,阳光灿烂,正值春天,万籁俱寂。我们知道,战争现在很快就要结束,还有烟的人开始抽烟,而我们其余的人则试图睡觉,因为我们很困,我们已经有三天吃得不多,却又进行过多次反攻,真是静极了,在某个地方还有鸟儿在歌唱,整个空气中充满着和煦、潮润、温馨的气息……
突然间,少尉开始大喊大叫。他嚷道:“嗨!”然后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嗨,您在那儿!”紧接着他大发雷霆,他气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尖了:“喂,您,喂,您!您!”
然后我们就看看他指的是谁。在林间道路另一侧的那边,有人坐在那里睡觉。那是一个衣着非常简朴、身穿灰军服的土兵,他这时正靠在一棵树上睡大觉。这个士兵长满雀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得很酣,我们想,少尉也许发疯了。我们也在想,这个睡大觉的人很可能发疯了,因为少尉越吼叫,这个睡大觉的人就笑得越厉害……
那些已经开始抽烟的人现在停止了抽烟,那些昏昏欲睡的人现在非常清醒,我们当中有些人也露出了笑容。现在正是春天,是温暖而甜美的季节,更何况我们知道战争现在很快就要结束。
忽然,少尉不再叫喊。他跳起身,三两步就跨过林间道路,拍打着睡觉人的脸。
可是我们现在看见,这个睡觉的人已经死去。他一声不吭,便栽倒下去。他再也不微笑:他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冷笑。我们丝毫不同情那个脸色苍白、退回原地的少尉,因为我们再也不喜欢太阳,再也不喜欢这和煦、潮润、温馨的春风,战争现在结束不结束对我们都无所谓。我们忽然感到,我们大家已经死去,就连少尉也已死去,因为他现在正在冷笑,身上根本就不穿军服了……
刁承俊译
#海因里希·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