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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中用的狗》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
警官撞开房门说:“您瞧一瞧他……也许……”他嘴里叼着香烟。我走向那个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有一个坐在木板床后凳子上的人赶忙站起身来说:“晚上好。”我认出是神甫,向他点点头。
他站在躺着的人的头部一边。我神情激动地转向警察,瞥了一眼那支燃着的香烟说:“请您把灯弄亮一点……我什么都看不见。”他跳到一张椅子上,用一根绳子拴住吊灯,使灯光正好照到那个变得僵硬的人身上……现在,我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见了尸体,吓得情不自禁地往后退。我见过很多死人,但是每看到一具尸体,那令人激动的意识都会一再使我感动。我意识到这是在看一个人,—个人啦……一个曾经活着、受过苦、爱过别人的人……
我立刻就看出他死了……啊,没有经过治疗的迹象……我感觉到这一点,而且也明白这种事情。可我是被叫来进行官方鉴定,确定他已经死亡的……而我也就这样心情激动地开始工作。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负有法律上的义务,去进行那些非常熟练的操作,而人类科学也是借用这些手法来探索奥秘的。那个躺着的人看起来很可怕……
鲜血和污垢浸透着他那略呈红色的头发,粘成了一团。我看出有几道刀伤和刺伤的伤痕……一道道可怕的疤痕从脸上横穿而过……嘴巴歪着……细长、苍白的鼻子被压上了凹痕,双手呈痉挛状,放在身子的一边……死了之后还握在一起……就连衣服也是肮里肮脏的,沾满了血迹。人们都认为清楚地看到了这种疯狂的愤怒。他就是在人们的这种愤怒中遭到毒打、脚踢和刺杀的。他被人以一种兽性的寻欢作乐的方式杀掉。我大着胆子抓住他的上衣,解开还未扯下的钮扣,感到奇怪的是:他的皮肤像一个小孩子的皮肤那样又白又嫩……既无血迹,也没有污垢……
警察突然向我弯下腰来,他同我挨得那么近,使我连他那沾沾自喜的气息都可以感觉到。他瞥了一眼死者,漫不经心地说:“下班啦,怎么样?”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几秒钟,我感到自己气得发抖,或者说是恨得发抖。
看来,我的目光狠狠地盯了他好一会儿……他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表情,把他那支散发出香味的烟从嘴里拿走……然后悄悄地溜了出去。他走在门口还说:“过一会儿请您通知我,大夫先生……”我感到似乎得到了某种方式的解脱……现在我才开始我的检查……这简直是胡闹,我竟然把听筒放到这个人的胸部!竟然给他诊脉……竟然在这个可怜的、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躯体上面完成这整个于事无补的骗局。但是他不可能因为头部的创伤而死去。难道说我应当在证明上写明当今医疗科学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循环障碍……衰竭……营养不良?我不知道我是否在笑。我除了在头部发现这些大概使人极其疼痛、但又不致丧命的伤口外,什么也发现不了。这些伤很难通过头部的皮肉侵入头内……它们很可能是被人在盛怒之下折腾出来的……
另外,在这种惨遭蹂躏的情况下,他那张极其瘦削、苍白的脸看起来好似一把刀子。我想,这很可能是一个调皮捣蛋、冷酷无情的小伙子。我慢条斯理地重新扣好他上衣的钮扣,情不自禁地把他成绺肮脏的、血迹斑斑的头发从他额头上掠开。看来,他好像在微笑……这种笑带有讥讽、嘲弄的意味。然后,我望着面色苍白、默默不语地站在我身旁的神甫。他是一个文静的人,我非常了解他。“是谋杀?”我轻声问道。他只是点点头。紧接着,他比我还要轻声地说:“谋杀一个杀人犯。”我大吃一惊……然后我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瘦削得犹如尖刀似的、苍白的脸。看来,这张脸在备受折磨的情况下似乎还在笑……既冷淡,又傲慢……我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真可怕,这具尸体在这个阴森森的房间里,被残忍的灯光刺眼地照射着,而其余的东西全都淹没在黑暗之中了……这张光溜溜的木板床……几张破旧的凳子……灰泥剥落的墙壁……以及这具穿着几乎破烂不堪的灰制服的尸体……
我差不多在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注视着神甫……我由于精疲力竭、恐惧和恶心,感到头晕目眩……警察的香烟给了我致命的打击。整个下午我空着肚子跑来跑去,呆在令人难受的魔窟里,无能为力地、无可奈何地、十分可笑地忍受这类“情况”……尽管我每天都看到很多东西,然而一个杀人犯被人谋杀,这种事在本地也是罕见的……
“一个杀人犯?”我心不在焉地问。神甫把他的凳子挪到我身边说:“您请……坐!”我毫无主见地听从他的话,坐了下来,然后,他撑住木板床继续说:“难道说您不认识他……真的不认识?”他看着我,就好像是在怀疑我的理解力似的。“不认识,”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认识他。”神甫摇摇头说:“您四处漫游,走了很多地方,在漫游时,我想,您也许已经听说过不中用的狗的事情。”我吓得跳了起来……我的上帝呀!“不中用的狗……这儿的这个人……啊,这张面孔!”这时我站在神甫身旁,我们俩都在盯着这具已经变了形的、没有血色的尸体……
“他还——”我非常小声地问道,他还能领受圣事吗?”我在等着回答。神甫看来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题,而我也不想把我的问题再重复一遍……沉静压得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过了差不多好几分钟,神甫才回答道:“不行……不过他也许还能够……我在他身边呆了差不多—个小时……他非常激动,非常清醒,在他……”他盯着我说,“去世之前……”
神甫无可奈何地对尸体伸出双手,就好像他要爱抚他似的……他那张瘦削、可怜的娃娃脸——我只能这样讲——激动得就像泥塑木雕似的……他是多么绝望地向后拢了拢他那淡黄色的头发啊。紧接着,他激动万分地说:“您,您可能以为我发疯了吧……是呀,不过我还想在他身边再呆一会儿,呆到他们来领他……确实……我不想让他独自一人呆着,只有一个人在他一生中真正爱过他,然而正是这个人出卖了他。您会因为这种事取笑我,可我……难道我们所有的人不都是有罪的吗?如果我再守护他一会儿的话……也许……”他用一种几乎是心烦意乱的固执态度盯着我……这是一双蓝眼睛,乌黑的饥饿痕迹差不多就像伤疤一样贴在这双眼睛的下面……啊,我并不想把他视为疯子……更不想笑话他,我的上帝呀!“我呆在您身边。”我说。
我们沉默了片刻。这段时间的长短,正好可以来念主祷文。一阵哈哈大笑声从警卫室传来,我们在沉默中听到那是女人的声音……是尖叫声。我慢慢往后退,让灯光又照到它的老位置上。现在整个屋子里都同样充满了昏黄的灯光。这具可怕的尸体显得没有那么吓人,没有那么僵硬,简直是有生气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种光更无情的东西了。这种赤裸裸的电灯光,它适合他们的香烟……适合他们死尸般的面容,适合他们的色欲……哦,我憎恨这种电灯光……
从警卫室传来的笑声时高时低,此起彼伏……
神甫突然吓了一跳,仿佛他感到一种隐蔽的恐怖……一种可怕的回忆不由得涌上脑际……“大夫,您坐……”他轻声说,“我要给您讲他的事情。”
我顺从地坐了下来,这时神妇也弓着背在木板床上蹲……我们的背都朝着死者……
“那是一次奇怪的会见,”神甫开口道,“他与我同年出生……1918年……他对我真是无所不谈……您知道,我并不怎么清楚,他在给我讲呢,还是对他自己或者对某一个并不在场的人讲。他的两眼瞪着天花板,就像发烧似地讲呀,讲呀,或许他真的在发烧吧……您知道,他没有父母……也没上过学……他被人带着四处流浪。留给他的最初印象是:警察带走了他一直认作父亲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一个粗暴、胆小的家伙,他一半是流浪汉,一半是小偷和工人……他在市郊的一个简陋的出租房里被带走了,当时正处于战争与通货膨胀之间的这段时期①………
“您想象一下—间肮脏屋子的情景吧。在这间屋子里,一个可怜的、总遭到虐待的女人同一个总是烂醉如泥、既懒惰胆小、又蛮不讲理的家伙生活在一起……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大夫,您了解这种情况。在他这个所谓的父亲锒铛入狱,被判多年监禁之后,他的生活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的婶婶——他后来听说,这个神经过敏、充满敌意的女人是他婶婶——去了工厂。警察为他张罗上学读书的事情。而现在……在学校里他那非凡的才智引人注目。这种事您能想象得出吗,大夫?”神甫望着我说,“这张瘦削得像尖刀—样的脸在沉闷的课堂上仿佛把—切都劈成了两半,哦……他成了班上的尖子,他何止是尖子,他简直远远超过了所有的人。他雄心勃勃。教师们都为他讲话,说他应当上文科中学……教士对此很感兴趣……可是那个女人,也就是他婶婶却怒气冲冲,拚命反对,就好像他要被杀掉似的。她想方设法制止他,把他留在自己生活的这个可怕、粗俗的环境中。她制造一切可能制造的困难,坚持她作为教育者的权利……只要他一回到家里,她就折磨他……他不该‘出人头地’。
但她还是无法对付教师和教士的联合力量。他得到一个名额,免费上—所寄宿学校,被那里录为常住生。他很快就超过了人们对他所寄予的所有希望。对他来说,不存在困难……他的拉丁文、希腊文学得同数学和德语一样好……他心地善良。此外。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死啃书本的人物……他有独创性……有才智……宗教课他学得相当好,够得上专业神学的水平。总而言之,他确确实实是一个杰出人物。他想起自己已经离开的那个环境时,除了恐怖和厌恶之外,从来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他肯定不是怀着同情心……每当他想到这个环境时,就会不寒而栗。他甚至连假期也呆在寄宿学校里,他在图书馆当助手,在管理部门帮忙。他要进入他的支持者的团体,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他盛气凌人,高傲自大,有一种坚强不屈的自信心。‘我认为,归根到底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蔑视他们所有的人。’他对我说。他在接受高傲自大给他带来的惩罚时,气得咬牙切齿。他是一个杰出人物……他使所有的人感到羞愧,人们在某些方面迁就他。只是在他对待某一个人的态度太不象话或者把习以为常的恭顺抛到九霄云外的情况太频繁时,他才受到惩罚……
“可是,他年龄越大,财富、荣誉和权力对他的诱惑就越强烈。他想到这一切,心里怦怦直跳。他已经16岁了,虽然心里不想继续呆在学校……但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因为他还想在寄宿学校参加毕业考试。这种新的态度产生了一种危机,他在人性方面的真诚可靠的东西全都跑光了……世界是如此吸引人,您知道,当时政治虚假,一文不值的东西公开泛滥……那种行尸走肉一般的可怕的生活吸引着他。当然,他不想中断学业。因为他不会忘记那种苦难,过去那种可怕的家庭苦难,但他却变得斤斤计较……有好几个年头,这种自私自利简直是在不知不觉地毒害他……他简直变坏了。不管怎样,他失去了曾经在他身上占有如此重要位置的信仰……
“后来他通过了中学毕业考试,态度冷漠地把他的决定告诉那些教士,这时当然出现了尴尬的局面。可是对于这种局面,他却厚着脸皮,不予理睬……他‘干脆来个过河拆桥’,因为他有了文凭。他断绝了同这个学校的一切联系,揣着一张成绩优秀的文凭,怀着一种疯狂的野心走向了世界……他没有‘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分钱,什么也没有……
“可是这时,他同学当中有一个叫贝克尔的同学却够得上朋友。贝克尔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在攻读神学……他用钱资助他。这些钱一部分是他用甜言蜜语从父母那儿骗来的,一部分是他自己省下来的。现在赫罗德要走了……顺便问一句,您知道他的名字吗?”神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呢?我默然无声地摇摇头。“他叫特奥多尔·赫罗德……”
从警卫室传来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大有将我们淹没之势……嘈杂声……叫喊声……那种竭尽全力发出的、百无聊赖的怪声大叫,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让人把自己关进强制的监牢里。神甫沉默了片刻,又开口说:“我把这些事都讲给您听,这到底有什么用……我们最好还是祷告……祷告吧。这确确实实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可不是吗……”他神情痛苦地望着我,好像他在无形的重担下要散架似的……然后他合拢双手,而我却轻轻地抓住他的胳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促使我说道:“您给我往下讲吧……劳驾……我什么都想知道……”
神甫惶恐不安地望着我……现在,我差不多真的有这种印象,仿佛他有精神病似的……他望着我,就好像他根本就不认识我,因而不得不在他的回忆当中深入地、深入地寻找,看我到底是谁……最后他揪着自己的脑袋。“啊,原来如此,”他用绝望的口气说,“请原谅……我……我……”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然后便接着往下说:
“贝克尔似平怀着真诚的愿望,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要使赫罗德‘别半途而废’。他们在一所大学学习。尽管贝克尔由于住在学生宿舍,行动起来有诸多不便,但他还是经常去看望赫罗德……同赫罗德交谈,大概是想唤起他那业已埋葬的虔诚吧。但贝克尔决不把自己的资助同这种事情挂上钩来……他们有时也发生争论,这是非常清楚的。他们讨论当时在尚未麻木不仁的所有青年人中间都曾讨论过的问题——宗教和人民等问题。但在他们那里,一切依然如故,友好融洽。虽然赫罗德从来没有讲这件事,但他却把贝克尔视为唯一不受他鄙视的、值得他尊敬的人……他喜欢贝克尔。从另一方面来说,也不仅仅因为贝克尔资助了他,而是因为贝克尔给他钱是不附带条件的。现在,您大概可以想象这种关系了吧。贝克尔一定是一个热情似火、相信上帝的恩惠的小伙子……在开头两个学期,所有的神学家都还相信上帝的恩惠,但后来,往往是牧师总代理不自觉地取代了上帝的恩惠的地位。
“当然,赫罗德在大学里也同在中学里一样,依然是一个怪才……不过,他并不仅仅看不起那些行为比较轻率、能力稍逊一筹的同学,也看不起那些如他所说的‘绝非真正的精神领袖’的教授。此外,他还在创造在政治上飞黄腾达的可能性……您可以设想,一个政党似乎已经吸收了这样一个聪明的小伙子……
“可是后来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当了兵,对此他一筹莫展。他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像对这支军队这样恨之入骨。因为他曾经试图在这方面也要青云直上,要当军官。但这时却出现了一件怪事:这个军官阶层虽然容忍来自黑暗的社会泥坑和人类泥坑的极其愚昧无知的罪犯,但对自己的接班人却提出种种社会要求。他在这种愚昧无知的等级制度中当然落选了。现在他的仇恨——这种对人类社会的第一次宣战已经在他身上扎下根来……他看穿了这些俯首帖耳的人在政治上绝对地卑鄙。他怒火中烧……不过他当然没有战胜这一陷入困境的集团……他感到,兵营生活的阴森恐怖的麻木不仁比起他童年时代的苦难来,还要可怕。战争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现在他自愿报名参加那些部队当中的任何一支部队。要知道,这些部队是用否定一切现实价值的精神教育出来的,他们把称作战争的前线杀戮和被称作消灭劣等人类的后方屠杀等同起来。”神甫惊慌失措地打住了话头,用双手蒙住脸……他喘着气。“您想象一下在这些队伍当中的这张瘦得像尖刀一样的脸吧……它充满着仇恨。他在这个变得更为厚颜无耻、更为盲目的社会中,在战争可怕的压力下走过的年代越长……就越牢固地被绑在铤而走险、否定一切价值之人的凯旋车上,绑在那辆阴森恐怖的凯旋车上。这辆车的破轮子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车子最终会陷入地球上充满汽油味的滚滚洪流中……
“这种事当然奇怪:尽管赫罗德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个使他反感的环境,但他在这种环境中却越陷越深。甚至在这种环境中,赫罗德也沾染上了同杀裁成性的恶棍连在一起的那种忠诚的忧郁情绪;就是在那里,他也同贝克尔保持着联系。贝克尔给他写信,告诫他,提醒他……他甚至在休假时还去拜访贝克尔……他祝贺贝克尔成为神甫。他甚至在那里也同自己真正喜欢的贝克尔保持接触——由于他那罕见的羞怯,这个词他从未用过。的确,他给贝克尔寄包裹去,里面的东西都是国内紧缺的香烟、肥皂、油脂,我知道……他写信,寄包裹……但他却从未吐露一点有关他精神状态的情况……再也没有关于宗教和世界观的讨论了……他最后感到自己同所交往的那一帮家伙已经密不可分。他经常都怀着极其后悔的心情,充满着对于血流如注的恐惧,他同污泥和粪土混在一起,对禽兽般的暴行惊恐万分……一切都同关于种族,荣誉和绝对服从……祖国……绅土风度的那些无法更改的概念混杂在一起。他在这些部队里当了军官……多次负伤……受到嘉奖,获得勋章……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消除令人毛骨悚然的负罪感……他心烦意乱。而在所有由恐惧、仇恨和懊悔拼凑而成的大杂烩中,对他而言,最糟糕的却是:贝克尔停止了他的通信……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信。尽管他把这件事情归咎于那种混乱不堪的交通状况,归咎于一个‘杰出的组织’绝对的杂乱无章;尽管他把这件事情归咎于这些外在的事物……但是在背后,那种莫名其妙的、对他而言是极其神秘莫测的恐惧却总是咄咄逼人的,他怕贝克尔不愿意再同他交往……那个结局,那个不可阻挡的灾难性的结局越临近,他就越是可怕地感到自己沾上了、犯下了难以置信的暴行。只有想到也许会帮他一把的贝克尔,才能使他挺起腰来。他通过精心策划的阴谋诡计,逃脱了沦为俄国战俘的命运,他冒充俄国士兵,用假证件偷偷地穿过整个的俄国进军路线,到了被西方国家占领的地区……然后,准备了足够的钱和存货,便在他那被夷为平地的故乡……在这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上千个避难所里的某个地方销声匿迹。就是在这里,他也逃脱了沦为俘虏的命运。紧接着,他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寻找贝克尔。对他来说,贝克尔就意味着拯救。至于希望以何种方式得到贝克尔的帮助,他并没有固定的想法……他是彻底崩溃了。他置身于恐惧、厌倦和罪孽的阴影中,处境十分艰难。也许他只想同一个不会威胁他、不会拒绝他的人哪怕是谈上一次话,因为在他看来,贝克尔就是一种与—切世俗的习惯相反、不引起任何麻烦、不咒骂任何人和物的宗教的代表……他本人作为孩子真心实意地热爱过这种宗教,它的余辉很可能还在照耀他,可是他自己却无法意识到这种余辉……
“他伪装成战争的受害者,一瘸一拐地离开他的避难所,试图在这极度的混乱中找到他所知道的在一座小城里当神甫的贝克尔。最后,他搭一辆美国占领军的车子到了这座小城……他看到的这座小城没有遭到摧毁,居民还在迷惘着,惊慌着……后来他找到贝克尔……他心里怦怦直跳,幸福得怦怦直跳,他跨进神甫住宅的大门……
“可是贝克尔却态度冷淡,漠然置之。他是有意中止书信往来的……昔日一切成为友谊的东西,都已消逝殆尽……贝克尔做出一副极其陌生的样子。他欢迎他,就像人们欢迎—个多年前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现在又重新见面的人那样,就像在欢迎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赫罗德被他唯一的朋友用来欢迎他的这种冷淡、客观的态度吓了一跳。可是聚集在他身上的这种东西,这黑糊糊的一团由痛苦、鲜血和罪孽构成的大杂烩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对贝克尔倾诉衷情……他把过去根本无法写在信上的一切都讲给贝克尔听……当他讲完时,他再也没吭一声,再也没提任何问题,而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贝克尔。他给我讲,他平生第一次在这—时刻感到完完全全的孤单无助。而贝克尔却什么也没有对他讲。贝克尔看起来好像是官方的人,他的身份是牧师,是由国家支付薪金的官员。他心里有所触动,但是他的人性却被他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一切,被撤退时骇人听闻的暴行……被饥饿、困惑、恐惧和炸弹弄得麻木不仁。贝克尔留给他的只有几句空话,几句那种方式的空话……您知道,这样一些从文化货摊花五分钱就能买到的现成格言,就像在某些忏悔室里那样,在赦罪后分发给忏悔者,每人一句……这个人走了……下一个再来。贝克尔当然是劝他去忏悔,去祈祷,去做一个好人……你瞧!”神甫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我倦容满面的脸使劲地转过来……他的双眼激动得像闪耀的火光……他那可怜的、苍白的面孔已经变得绯红……他的嘴在抽搐着。我们就像吵架的人那样,差不多已经相对而立……就像吵架的人那样,站在这里,在放着这条不中用的狗的尸体的木板床边!可我是这么疲倦,这么疲倦……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很深的深处,却存在着对于这一人类命运难以抑制的极大兴趣。我必须听到这种命运的结局。“您瞧,”他悲叹着。“这种事我可以说是一清二楚,因为我自己就无数次地这样做过……我可以具体地想象到当时的情景。贝克尔同他已经没有私人关系了……面对这种可怕的痛苦,他除了具有一种职业性的、公事公办的冷漠之外,一无所有……他也许麻木不仁,就像人们作为一个听取忏悔的神甫所能做到的那样麻木不仁……我的上帝,通奸和卑鄙,如此而已,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您作为医生也许明白这一点……
对您来说,—具尸体并不像对于好几千尽管爆发战争,却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的人那样,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对于我们神甫而言,没有埋葬的尸体往往也不像对于任何一个还从未看到过所谓正派人内心深处的人那样,能使我们激动,能打动我们的心。我的上帝……您瞧,贝克尔就是如此,另外,您还要考虑到这种情况:最后几个月那骇人听闻的疯狂刚刚过去,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风平浪静,一种惨遭毁灭后的风平浪静……贝克尔对他态度冷淡。也许是漠不关心,也许甚至可以说是心不在焉……赫罗德说:‘他简直把我推回到了我那一钱不值的境地……’这时,他陷入了要毁灭—切的怒火之中……
“另外,再加上他很可能被那些曾经观察他,怀疑他的人告密……警察在找他……他不得不经常变换藏身之地……他简直是在瓦砾堆里被人追赶着。他最后总算在城里一大片废墟中间的一个被夷为平地的房子下面,找到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很容易进去,却很难发现。在他成为‘不中用的狗’之前,他在这里怒气冲天、仇恨满腔地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后来,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几个帮凶,尽管他对自己的帮手总是盛气凌人,态度傲慢,但是在他看来,最最可怕的事情却是孤立。他们首先给自己抢了一套舒适的家具。然后,他有一个非常冷静的计划——他们用偷来的货物进行精心策划的黑市交易,积累自己的原始资金,他们在住所里堆满了储备物资,然后便开始了可怕的游戏,这些计划全都出自他一人之手,他是公认的头目……他就是‘法官’……当他的帮手们破门行窃,‘逮住’牺牲者或者牺牲者们时,他就会带着某种神秘的灵光突然露面。他‘根据当时的情绪’来宣布处死的方式……枪杀……刺死或者吊死……他们还常常进行纯粹是恐吓性的袭击,以便使那些心惊胆战的人以后总陷于不断遭到威胁的恐惧之中……他们用这种方式——”神甫停了片刻,“杀害了二十三个人……二十三个……”
我们俩由于巨大的恐惧,全身发抖——毛骨悚然——看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尸体,尸体上的淡红色的头发散布在血迹和污垢的黑糊糊的斑点之间,在室内的昏暗中泛着微光……这张冷酷无情、嘴唇薄薄的嘴似乎在幸灾乐祸、残酷无情地嘲笑着,好像在嘲笑我们所说的话,嘲笑这全部对话。我全身颤抖着转过身去,诚惶诚恐地等待着神甫也会朝我这个方向转过身来。我感到自己受到恶魔的威胁,他那张富有人情味的、可怜的脸也许会给我以安慰……可是神甫却长时间地沉默不语,把脸对着死者……长时间地……我不知道,当他轻轻地摸着我的肩膀时,他是把我从沉思中,还是从默祷中,或者只不过是从模模糊糊的恐惧中惊醒……他的语气现在听起来很温和。差不多是在安慰我:“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他这个同女人从来没有丝毫关系的人……他这个过着一种差不多是独身的童贞生活的人……居然死在一个女人手里。我曾经想过.要是他爱上一个情人……或者说只不过拜倒在所有软弱的人都被折服的那种罪孽……即酒精和烟草的脚下,那他也许现在还会活着,也许会成为一个比较有人性的人。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禁欲……没有一片来自天堂的瓦砾能够迷惑他。他的毁灭是由一个女人造成的。尽管他拼命反对,这个女人还是被拉进了这个团伙……尽管他严词拒绝,尽管他大发雷霆,她还是硬住下来了。虽然他在众多的谋杀事件中充当他们的头目,但他却无法控制这个女人,而最可怕的是:这个女人爱他。她被几个月之久的、冷酷无情的嘲弄逼上绝境,成了杀害他的凶手。她把其他的人都煽动起来。我推想,袭击他时,他们满腔的愤怒比袭击别的牺牲者时还要厉害。这是一个残酷的、一个埋得非常非常深的、可怕的秘密:归根到底,这个魔窟对任何人都没有对自己人那样切齿痛恨……他们差一点把他撕成了碎片。然而,当人们在这儿,在门口发现他时,他却仍然活着。人们在他上衣胸前的里袋内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把警察这条不中用的狗埋掉。这是一个女人的字迹……”
我再也没有力量转过身去……我怅然若失地凝视着肮脏的地板……我的上帝,难道我饿了,累了……我感到痛苦,我认为自己无法去理解这种绝对的恐惧……我陷入十分可怜的境地……也无法去祈祷。我感到,好像在神甫的这番谈话后面,我们整个世界绝望的瓦砾已经将我埋葬,一种对我自身的模模糊糊、神秘莫测的恐惧,好像用僵硬的、铁一般的利爪抓住我……然后我艰难地,就仿佛这些话语在我嘴里已经被击碎了似的,迸出一句话来:“难道您相信他……”
不过,神甫又把身子转了过来,似乎在祈祷,再说——这是很罕见的——我仿佛也是迫不得已转过身来,重新看着这具尸体,这具毫无变化、沾满血迹和污物的尸体……也许我在祈祷,这点我不知道……我整个的人都只不过是一个由恐惧、痛苦和模模糊糊的预感构成的躯体罢了。
啊,谁能描述这种状况呢。在这时,人们就像在进行必要的防御一样,都麻木不仁,但在思想上却头脑清醒地经历着一切。人们是如此清醒,就像他们只有在思想上才能经历到某种东西那样……
紧接着,房门突然啪的一声被人打开,这听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开始拆除我们头上的房子似的。我们大吃一惊,警醒地转过头去,这时,有一个粗鲁的声音喊道:“快来把这个家伙弄走……”这时,三个身穿制服的人看到了我们,于是便放轻了脚步,走了进来……他们一进屋,屋内好像就变得异常明亮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一个无法捉摸、身材瘦长、面部没有表情的人轻声说:“晚上好。”随后转过身去对着其余两位说,“那我们就把他……”可是这整段时间都在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们的神甫却好像心不在焉,现在他才醒悟过来。他举起双手表示拒绝,大声说道:“不……不……就让我来吧……”他赶忙转过身,无所畏惧地抱起这个被毁掉的死人,对惊恐万分的呼叫声——“神甫先生……”置若罔闻。
他那副神情好像是在抱着一个死去的情人,充满着绝望的温存……
我犹如在梦中一般,跟着他穿过暖和、雪亮的警卫室,走到潮湿、昏暗、积满既湿且脏的雪泥的街上。有一辆马达在隆隆作响,喇叭在鸣叫的汽车正等在外面。神甫慢慢地……深情地把尸体放在汽车尾部货仓里的一个草袋上面……这里散发着一股汽油和机油味……一股战争和恐惧的气息……昏暗,冬天的这种无情的昏暗犹如无法承载的重荷,笼罩着这些空荡荡的房屋……
“可是……不……这不行……”神甫上车时,有一个警察叫道……他们当中的第三个人却明明白白地以手加额,对他表示敬意——而这里,那个无法捉摸的人却悄悄地,而且就像我所感到的那样,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站在那儿……
神甫向我招手,要我走过去。尽管马达的隆隆声现在响得更厉害,但我却听到了他对我低声耳语的那些话。这好像是一个秘密:“他还哭了……您知道……在您来之前,我把眼泪擦干了……因为眼泪……”可是这时车子却猛然一跳,一下子就飞快地开跑了。我只看见这个黑糊糊的人影无可奈何的姿势。这个人影同汽车一道,拐进这座遭到毁灭的城市冷冰冰、黑魆魆的峡谷中去了……
刁承俊译
#海因里希·伯尔#
《闺房秘事》 作者:萨特
第一章
露露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因为她喜欢享受床单的摩擦,而且洗衣服很费钱。起初亨利反对她这样做:有谁会赤裸着身子睡觉的么?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太脏。后来他也照妻子的样子做了,原因是他为人马虎懒散。有客人的时候,他装腔作势,身子僵硬得像根木头(他最赞赏瑞士人,尤其是日内瓦人,他觉得他们木头木脑,很有气派),可是他对小事情很马虎,比方他不很干净,经常不更换内裤;每次露露把他的内裤弄脏,她总禁不住要瞧一瞧由于两腿摩擦而变黄色的裤裆。就个人而言,露露并不憎恶肮脏:脏点才显得更隐秘,脏点才能留下淡淡的暗影,例如在肘窝间就是。她从来不喜欢英国人,他们的躯体没有个体,没有个人的气味。可是她也不喜欢丈夫的马虎懒散,她认为这是他想过舒服的生活。早上他起来以后,总是对自己十分体贴,脑子里充满幻想,白天的光线,冰冷的水,刷子上的毛,他认为对他是粗暴的不公道。
露露仰天躺着,把左脚拇指伸进被单的一个裂缝里;实际上不是裂缝,只是小小的一段脱线。这使她很觉厌烦;明天我得把它缝好,尽管这样想,她仍然把线扯开一段,以感觉线的断裂。亨利还没有睡着,不过他已经不碍什么事。他经常对露露说明这一点,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浑身上下被纤细而结实的绳索绑住,连动一动小指头也不能。一只大苍蝇落在蜘蛛网里。露露很喜欢这个高大而不能动弹的身躯紧贴着自己。要是他一直躺着不动弹,那就要由我来伺候他,我要把他当作孩子似的揩干净,有时我要把他翻过身来,打他几下屁股;另一些时候他的母亲来看他时,我找一个借口把他的身子露出来,我退下被单,让他母亲瞧见他的裸体。我想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她大概有十五年没看见他这样子了。露露用手慢慢地摸着丈夫的腰部,到了鼠蹊处捏了一下。亨利咕噜了一声,动也没有动。他已经犯上了阳痿。露露微微一笑,“阳痿”这个字眼总使她发笑。她还爱着亨利的时候,每逢他浑身瘫软地躺在她身边,她最喜欢想像他被小人国的人们耐心地捆绑起来这些小人国的人物是她在小时候读《格利弗游记》的时候在图画上看到的。她经常管亨利叫“格利弗”,亨利很喜欢她这样叫,因为“格利弗”是一个英国名字,露露这样就显得受过教育,不过他仍然愿意露露念起来带点外国口音。这真叫我厌烦;如果他想找个受教育的人,他去要让娜·贝德尔好了,她的两只奶子象号角,可是她懂得五种语言。我们在星期天还到苏城去的那会儿,我在他家里厌烦得要命,我随便拿起一本书来看,总有一个人走过来看看我读的是什么书,他的妹妹总要问我:“您看得懂吗,露西?……”问题是,他认为我不高贵。对呀,只有瑞士人是高贵的,因为他的姐姐嫁给一个瑞士人,这个瑞士人使她生了五个孩子,然后他们以大山压顶之势使她产生了敬畏之心。至于我,我不能有孩子,这是生理上的缘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做的事情是高贵的,他同我外出的时候,不停地往小便处跑,我不得不在柜窗外面张望着等他出来,我的模样儿像个啥?他一边拉裤子一边走出来,两条腿躬成弧形,像个老头子似的。
露露把脚拇指从被单的裂缝里退出来,活动一下两只脚,享受一下在这个柔软而动弹不得的躯体旁边,自我感觉动作灵活的乐趣。她听见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肚子在叫,这真叫我讨厌,我永远分辨不出是他的肚子还是我的。她闭上眼睛,那是液体在一大堆管子里流着的咕嘟声,人人皆有,在莉雷特身上,在我身上,都有(我不愿意去想,想起来我就肚子疼)。他爱我,他并不爱我的肠子,如果有人把我的盲肠装在一个玻璃瓶里给他看,他一定不认得,他整天在我身上乱摸,把那个玻璃瓶放在他手里,他对里面装得东西一点没有感觉,他不会想:“那是属于她的,”要爱上一个人就应该爱上他的一切,包括食道、肝脏、肠子。也许因为没有这个习惯才不爱这些东西,假如能整天看到它们,如工看到我们的手和臂一样,也许就会爱它们了。海星的爱一定比我们更彻底,每逢太阳高照的日子他们就躺在海滩上,把它们的内脏都拿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人人都可以看到;我倒要问一句:我们从哪里把我们的内脏拿出来呢?从肚脐眼吗?她闭上了眼睛,眼前又像昨天在集市里一样,出现了旋转着的蓝色圆盘,我用橡胶的箭去射那些圆盘,射中一个就有一个字母发出亮光,字母连在一起构成一个城市的名字:我差点就构成了Dijon(迪戎)这个城市的名字,却被他的紧贴在我身后的怪癖给破坏了。我不喜欢人家接触我的背后,我真希望没有背脊,我不要人家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对我做手脚,他们可以尽情享受,而我却看不见他们的手,只感觉到手在摸下去或摸上来,却不能预见它们要到哪里去;他们可以用眼注视着你,你却看不见他们,他就喜爱这样。亨利从来不会想到这一切,他只想到紧贴在我的背后,我敢肯定他是故意挨着我的屁股的,因为他知道我会因有一个屁股而羞得要命,我羞得要命就会使他兴奋,可是我不愿意想他(她害怕了),我愿意去想莉雷特。她每天晚上总是在同一时间想莉雷特,是在亨利开始说话含糊不清和哼哼的时候。不过她遇到了抵抗,另一个想出现在她的眼前,有一阵子她甚至看到了黑色而卷曲的头发,她以为这就是了,她战栗起来,因为谁也不知道要出现的是什么,要是脸蛋还可以,那不算什么,可是有些晚上由于许多肮脏的回忆都浮现到表面上来,害得她一夜没有合眼,对于一个男人的一切都熟悉,尤其是连那个都熟悉,是可怕的。亨利可不是那么回事,我能从头到脚想像他的样子,他的样子使我深为感动,因为他是软绵绵的,肉体全是灰色,只有肚子是粉红色。他说一个身材好的男人坐着的时候,肚子上该有三条褶痕,而他的却有六条,只不过他是两条两条一起数的,而且不愿意瞧见别的皱褶。她想起莉雷特就心烦:“露露,你不知道一个漂亮男人的身体是怎样的。”真可笑,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说一个富有肌肉的身体,浑身像石头一样硬,我不喜欢,帕特森就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紧紧搂住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像一条小毛虫一样软绵绵的。至于亨利,我嫁给他是因为他软绵绵的,像个神甫。穿着长袍的神甫像女人那么温柔,他们似乎也有下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真想轻轻地撩起他们的袍子,看看他们的男人的膝盖和衬裤,他们的两腿之间会有东西使我觉得很有趣;我会用一只手掀住长袍,另一只手沿着大腿往上摸,一直摸到我想的地方,到不是我酷爱女人,可是男人那话儿,躲在长袍底下是软绵绵的,宛如一朵大花儿。问题在于事实上永远不可能把它握在手里,它安安静静倒还好,可是它像个畜生似的蠢蠢欲动,坚硬起来,叫我真害怕……爱,真实肮脏事。我爱亨利是因为他阳痿,没有这种事,我见了就笑,有时还亲亲它,我不害怕,就像我不害怕一个孩子似的。晚上碰到他的身体他就涨红了脸,把头转过一边叹气,可是它动也不动,安安静静地在我的手心里,我也不抓紧,我们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睡着了。于是我仰天躺着,心里想着神甫,想着许纯洁的事务,想着女人,我用手抚摸我的肚皮,我的平坦而漂亮的肚皮,我把手往下挪、往下挪,接着就感到快感;这种快感只有我才能给我自己享受。
她的眼前出现卷曲的头发,像黑人的头发。胸口里慌乱得像梗塞着一个球。她紧紧地闭上眼皮,最后,终于出现了莉雷特的一只耳朵,一只鲜红稍带金黄色的小耳朵,,像冰糖制的一样。露露看见这只耳朵时不像往常这样高兴,因为她同时听到了莉雷特的嗓音。她的嗓音又尖又清晰,露露很不喜欢。“你应该同皮埃尔一起离开这儿,我的小露露,这是你能做的唯一聪明的事。”我很爱莉雷特,不过她自认为了不起而且对自己所说的话兴高采烈时就有点使我感到不快。昨天,在法兰西学院,莉雷特向我俯着身子,带着通情达理而有点惊慌的神气对我说:“你不能同亨利再呆下去,既然你已经不爱他,再呆下去就是罪恶。”她从来不错过说他坏话的机会,我觉得这很不好,他一向对她合情合理,我已经不再爱他,这很可能,可是不应该由莉雷特来告诉我;在她看来一切都简单而容易,一个人继续爱着或不再爱了,对我来说就不像这样简单了。首先,我在这里有我的生活习惯,而且我爱他,他是我的丈夫。我真想揍她一顿,我一直想伤害她,因为她太胖了。“再呆下去就是罪恶。”她边说边举起了胳膊,我看见了她的腋窝,她赤裸着胳膊的时候,我就更喜欢她。腋窝。这腋窝半张开着,像一个嘴巴,露露看见一块淡紫色的肉,上面有些皱纹,长着像头发似的卷曲的毛;皮埃尔称它为“胖乎乎的密涅瓦(原注:密涅瓦是罗马神话里的智慧女神)”,她对这一切一点儿也不喜欢。露露微微一笑,她想起了她的小弟弟罗贝尔,有一天她穿着连衣衬裙,罗贝尔问她:“为什么你的胳膊下面长着头发?”她回答:“那是一种病。”她很爱当着弟弟的面穿衣服,一位他总会有一些有趣的想法,叫人琢磨不透他想找的是什么。他翻弄露露的每一件衣物,他十分小心地把袍子叠好,他的手灵活敏捷,将来一定是一个伟大的裁缝。裁缝是十分吸引人的职业,我要为他设计料子。如果我是一个男孩,我大概想当探险家或者演员,而不是裁缝,可是他经常幻想,说话不多,一直保持自己的想法;至于我,我想当一名从事慈善事业的嬷嬷到大公馆里募捐。我觉得我的眼睛十分柔软,柔软得像肉一样,我要入睡了。戴着修女帽,我的脸苍白而俊俏,样子一定很高贵。我会走进无数的候见室。可是女仆人很快就点燃烛火,我就会看见许多家里人的画像,以及放在托座上铜制艺术品。还有衣帽架子。那位夫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请手下,嬷嬷。”——“谢谢,夫人,天主保佑您。下次再见。”不过我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嬷嬷。在公共汽车里,有时我会对一个家伙频送秋波,起初他会大吃一惊,接着他就会跟着我,对我说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会叫警察把他关进监狱。募捐得来的钱我就留给我自己。我要给我自己买些什么呢?解毒剂。这真傻。我的眼睛润湿了,我很喜欢这样,两只眼仿佛在水里浸过似的,我 的整个身躯觉得非常舒服。那顶华丽的绿色冠冕,上面镶着许多绿宝石和天青石。这顶冠冕转呀,转呀,最后变成一个可怕的牛头,可是露露并不害怕,她说:“南瓜。康塔尔的鸟儿。停下来不动。(原注:这是一句咒语。康塔尔是法国的一个省)”一条长长的红色河流沿着干旱的田野迤逦流去。露露想起了她的机动绞肉机,然后又想起了发膏。
“再呆下去就是最恶!”她惊跳起来,在黑夜里坐直身子,目光冷酷。他们在折磨我,他们难道还不发觉吗?莉雷特,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怀着好意才这样做的,可是既然她对别人那么通情达理,她就应该明白我要考虑考虑。他对我说:“你一定来!”说时双眼发光就像火炭似的。“你一定要到我家里来,我要你整个都属于我。”他的眼睛想吸引人的时候真叫我讨厌,他紧紧捏着我的胳膊;我看见他的眼睛变成这样子,总会想到他胸前的毛。你一定来,我要你整个都属于我,一个人怎么能够说出这种话来呢?我并不是一条狗。
我坐下来以后就朝他微笑,我为他更换了搽面香粉,我涂了眼睛因为他喜欢这样,可是对这一切他都视如不见,他不瞧我的脸庞,他只盯着我的乳房,我恨不得我的乳房在我的胸前干瘪掉来使他觉得没趣,不过我也没有一个庞大的胸部,我的乳房很小。你一定要到我的尼斯别墅里来。他说别墅是白色的,有大理石的楼梯,面对大海,我们可以整天光着身子住在里面,裸体上楼梯一定很有趣,我要强迫他先上,免得他看我,否则我连步子也举不起来;我会停下来动也不动,衷心希望他变成瞎子。不过事实上对我没有多大改变,每当他在场时,我总认为我是赤裸着身体。他抓住我的胳膊,样子很凶地对我说:“你疯狂地爱着我!”我很害怕,我说:“是的。”我想使你幸福,我们要坐汽车,乘轮船到处去兜风游览,我们要到意大利,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他的别墅里没有家具,我们要在地上铺着床垫睡觉。他要我睡在他的臂膀里,我就会闻到他的体臭;我会很爱他的胸膛,因为他的胸膛又阔又呈棕色,可惜上面长了一大堆毛,我愿意男人的胸脯没有毛,作黑色而且像苔藓那么柔和,有时我抚摸这胸脯,有时却讨厌它,避而远之,但又被他拉过去紧贴他的身体。他要我睡在他的臂弯里。他会用胳膊把我紧紧搂住,我会闻到他的体臭。天黑以后,我们会听见海涛的声音,很可能他半夜醒来要干那事;我永远不能安安静静地睡觉,除非月经来了,这种时候他才不打扰我。可是据说有些男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要同妻子胡来,事后他们的肚皮上就沾有不属于他们自己的血,大概还沾污了被单、床单,真叫人恶心,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有躯体呢?
露露睁开眼睛,窗帘上染着一抹红色,是从街道里射进来的亮光,玻璃上也有一道红色的反光;露露很喜欢这种红色的光线,有一张安乐椅的影子在窗户上显现出来。亨利把他的裤子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吊带悬空挂着。我必须给他买吊带上的拉襻了。啊!我不愿意,我不想走。他会整天亲我,我会成为他的,我会讨他欢喜,他可以瞧着我这样想:“她是我的乐趣,我摸过她的这里和那里,只要我高兴,我还可以再来一次。”在王家溢(原注:王家溢是巴黎的一条街命)。露露在被单下面踢了几脚,她想起了在王家溢发生的事就讨厌皮埃尔了。她当时站在树篱后面,以为他还留在汽车里查地图,谁知他已轻轻地走到她的背后,注视着她。露露踢了亨利一脚;这家伙快要醒过来了。可是亨利只发出“唔,唔”的声音却没有醒。我真想认识一个漂亮的青年,他像个姑娘那么纯洁,我们彼此互不接触,我们一起在海边散步,手拉着手,晚上我们睡在两张相邻的床上,我们像兄妹似的一直谈话到天明。或者我愿意同莉雷特住在一起,女人同女人在一起可真带劲;她的肩膀又肥又光滑。她爱上弗雷内尔的时候我多么伤心,只要想像他怎样抚摸她,怎样把手沿着她的肩膀和肋部摸下去,她怎样叹气,我就心烦意乱。我真想知道她裸着身子躺在男人底下感觉到有手在抚摸她的肉体时,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哪怕给我全世界的黄金,我也不会碰她,我不知拿她怎样办才好,即使她愿意,即使她对我说:“我很愿意,”我也不干;只是如果我隐身有术,我倒愿意坐在她做爱的时候在场,看看她的脸(她的样子还像密涅瓦吗?我想不会了),摸摸她的张开的膝盖,粉红色的膝盖,听听她的呻吟声。露露舌敞喉干,噗哧一笑:一个人有时是会有这些怪想法的。曾经有一次,她虚构出皮埃尔想强奸莉雷特。我帮助他,我抱住莉雷特。昨天。她的双颊红似火,我们一起坐在他的长沙发上,互相紧贴,她加紧双腿,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是从来没说话的。亨利发出鼾声,露露吹起口哨。我在哪里,我睡不着,我心烦,可他在打呼噜, 这笨蛋。如果他搂住我,哀求我,对我说:“你是我的一切,露露,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我就会为他做出牺牲,我留下来,是的,我要留下来同他在一起,用我的整个一生,来讨他欢喜。
第二章
莉雷特坐在圆顶阁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要了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她觉得疲乏,她在生露露的气。
“……他们的波尔图葡萄酒有瓶塞味。”露露并不在乎她喝得是咖啡,可是在喝开胃酒的时间到底不能喝咖啡呀!在这儿他们整天都喝咖啡或者牛奶咖啡,因为他们没有钱,这样可以刺激他们的神经,我却不能,我会当着顾客的面把整个咖啡店砸碎,他们并不需要固定在这个地方。我真不懂她为什么经常约会地点都选择在蒙派那斯区,如果她同我在和平咖啡馆或者胖胖咖啡馆见面,那就离她家一样近,而我也不会远离我的工作地点;经常见到的总是这些面孔,我很难说这使我感到多么伤心,只要我有一分钟时间,我就不得不到这里来,在露天座位上还可以,在屋里面,就有一股臭内衣味,我不喜欢那些人生中的失败者。即使在露天座上我噎觉得我在这儿不合适,因为我衣着比较整洁,路过的人,看见我在一群连胡子也不剃的男人中间,和样子有点那个的女人中间,一定很惊讶。他们会问:‘她在这儿干什么呀?’我知道在夏天有时有些相当有钱的美国女人到这儿来,可是现在她们都在英国逗留了,理由是我们有这样一个政府(原注:指人民阵线政府)为着这样连奢侈品的买卖都没有进展,我卖出的商品比去年同期少了一半,我真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做的,因为我是居第一位的女售货员,这是迪贝克夫人对我说的,我可怜的小约娜尔,她不懂得怎样售货,这个月大概除了固定工资以外她连一分钱也赚不了;一个人站了一整天以后,总想在一个舒适的地方放松一下,周围要带点豪华,有点艺术品点缀,还有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那时候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还要有低沉柔和的音乐,每隔一段时期到大使歌舞厅去玩儿一次倒也花不了多少钱;这儿的侍者太傲慢无礼了,看得出来他们是惯于同下流社会打交道的,不过那个伺候我的褐色头发的小个子是例外,他十分和蔼可亲;我相信露露喜欢周围都是这一类人,她害怕到比较时髦的地方去,归根结底她缺乏自信,只要遇见一个有风度的男人她就害怕,她不爱路易;唔,我想她在这儿就会感到得其所哉了,这儿有些人连假领都没有,一副寒酸相,还吸烟斗,他们把目光投到你身上,也不试图掩饰一下,看得出来他们口袋里没有钱,不能去找女人,在这区里卖笑的女人有的是,真叫人恶心;他们的样子简直要把你吞掉,他们甚至不可能向你表示他们想要你,因而做到使这举动能讨你欢喜。
侍者走过来:
“小姐,您的葡萄酒不要掺水吗?”
“不要,谢谢。”
他还殷勤地再说一句:
“天气真好!”
“该是天气好的时候了。”莉雷特说。
“一点不错,本来大家以为冬天永远不会终了的呢。”
他走开去,莉雷特目送他。她想:“我很喜欢这侍者,他懂得保持自己的身份,他对你不过分亲密,但是他对我总会说一句好话,总有点小小的特殊照顾。”
一个消瘦而有点驼背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向她注视,莉雷特耸了耸肩膀,转身把背对着他:“一个人如果想向一个女人献媚眼,起码得穿着干净的内衣。要是他同我说话,我就用这句话回答他。我真弄不懂她为什么还不离开他。她不愿意使亨利难过,我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一个女人说什么也没有权利为一个阳痿的男人而毁掉一生。”莉雷特憎恨阳痿的男人,这是生理上的病,她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离开,这关系到她的幸福,我要告诉她:一个人不能拿自己的幸福来当儿戏。露露,您没有权利把您的幸福当儿戏。我什么话也不对她说,完了,我已经对她说过千百遍,我总不能勉强人家去接受幸福。”莉雷特觉得脑子里一大片空白,因为她太疲倦了,她凝视着那杯浓波尔图葡萄酒,粘糊糊的,有点像融化了的焦色太妃糖,她脑子里不断地有一个声音重复着:“幸福,幸福。”那是一个令人感动和严肃的美好字眼,她心里想,如果在《巴黎晚报》的竞赛里人家问她,她就会回答说那是法兰西语言里最美丽的一个词。“有人这样想过吗?他们的回答总是什么‘精力’啊,‘勇敢’啊,因为他们是男人,应该让个女人来回答,只有女人才能找到这样的词,因改应该设两份奖,一份给男人,他们的最好名词是‘荣誉’;另一份给女人,我就会得奖,我会说是‘幸福’;‘荣誉’和‘幸福’这两个词是押韵的,真有趣。我会对她说:‘露露,您没有权利失去您的幸福。您的幸福,露露,您的幸福。’我个人认为皮埃尔很不错,首先,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其次,他很聪明;更妙的是,他有钱;他一定会对她关怀备至。他是最能够解决生活中小困难的那种男人,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件最愉快的事。我最喜欢会支持别人的男人,这是一种说话的艺术,他会对侍者、领班说该说的话,人家都听从他,我认为这就是一个有坚强个性的男人。也许亨利最缺少的就是这一点。还有,必须考虑身体健康,像她那样有这样的父亲,她最好还是多加小心为妙。身材苗条、脸色苍白,既不感到饥饿,又不觉倦,每晚只睡四小时,白天跑遍去推销不布料的花样,这都是无意识的行动,她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饮食制度,每次吃少些,这我也愿意,可是要有定时和多餐。如果送她进疗养院住上十年,她的年纪就相当大了。”
她迷惑不解地注视着蒙派那斯十字路口的大钟,钟上的针指着十一点二十分。“我真不了解露露,她的性情太古怪,我永远不知道她到底喜欢男人,还是男人惹她讨厌;不过有了皮埃尔她应该满足了,因为这总算为她更换了去年的那个家伙,她的那个家伙叫拉比,我管他叫雷比。”这个回忆使她觉得有趣,可是她马上忍住不笑,因为那个瘦削的男子始终注视着她,她回过头来的时候抓住了他的眼神。拉比的脸上满布着黑点,露露喜欢用指甲在他的脸上把黑点一个个挤掉。“真恶心,不过这不是她的错,露露根本不知道怎样才算个美男子,像我就喜欢爱打扮的男人,首先他们的一身服饰多漂亮,他们的衬衫,他们的鞋子,他们闪闪发亮的优美领带,这也可以说是粗犷,可是又多么温柔,这是强有力的,就像他们的英国烟草味和科龙香水味,他们的皮肤在刮得光光的时候,并不像……并不像女人的皮肤,简直是科尔瓦多的(原注:科尔瓦多,西班牙城市)牛皮,他们坚强有力的臂膀向你合拢,我们把脑袋埋到他们胸前,闻到一股爱打扮男人的香甜而强烈的气味;他们有漂亮的服饰,有优美粗犷的牛皮鞋,他们会向你低声呼唤:‘亲爱的,我的甜心,’听见就要昏倒过去。”莉雷特想起去年离开她的路易,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紧;“他是一个爱上自己的男人,有许多习惯性的小动作,戴着一个镌有姓氏的戒指,有一只金烟盒,以及其它小玩意,等等……只有这一类人,他们有时可能十分凶恶,比女人更遭糟。最好是有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还挺爱打扮,两只鬓角已经灰白,头发向后梳,人很瘦,阔肩膀,有运动员风度,这种人了解生活,由于他吃过苦,人一定很好。露露只是一个小女孩,她有我这样一个朋友真幸运,因为皮埃尔开始厌倦了,换了别人,不是我,别人就会趁机而入,我总是叫他耐心点,有时他对我情意绵绵,我总装着没有注意到,我开始大谈特谈露露,我总能找到一句赞美她的话,可惜她不配享受这样的好运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运气好,我真希望她能像我一样过一过自从路易走后的独居生活,她那时才知道工作了一整天以后,回到空空洞洞的房间里什么滋味,在这种时候女人多么想把脑袋搁在男人的肩膀上呀。第二天早上,哪来的勇气起床,上班工作,表现出快快活活和漂亮迷人,而且能鼓舞大家,其实自己却宁愿死也不愿意继续这种生活的呢,这真叫人奇怪。”
大钟敲响了十一点半。莉雷特想着幸福,想着蓝鸟,幸福的鸟,背叛爱情的鸟。她惊跳起来:“露露迟到了半个钟头,这是正常的。她永远也不会离开她的丈夫,她没有足够的意志力这样做,其实她主要是为了体面才留下来同亨利在一起,她对他不忠实,可是只要人家一直称她为‘夫人’,她就认为这并不算什么。她拼命说他的坏话,可是第二天谁也不能把她说过的话告诉她,因为她会因此而生气得涨红了脸。我能做到的事我都做了,我要对她说的话我都说了,她不听,活该。”
一辆的士在圆顶阁咖啡馆前面停下来,露露走下车。她提着一个大皮箱,脸上的神色有点一本正经。
“我离开了亨利了,”远远地她就叫喊。
她走近了,皮箱很重,使她弯着腰。她微笑起来。
“怎么,露露?”突然感到震惊的莉雷特说,“您的意思是否是……?”
“是的,”露露说,“完了,我丢开他了。”
莉雷特还有点不相信:
“他知道吗?您对他说过了吗?”
露露的眼睛表现出十分激动。
“怎么!”她说。
“那就好,我的小露露。!”
莉雷特不知道怎样想才好,不管怎样,她认为露露需要鼓励。
“这真是好极了,”她说,“您可真勇敢。”
她很想添上一句:您瞧,这是不难办到的事。可是她忍住了。露露听凭她的朋友对她表示钦佩,她双颊泛红,两眼放光。她坐了下来,把皮箱放在身边。她穿着一件灰羊毛大衣,系着一根皮带,里面穿着一件高翻领浅黄色的羊毛套衫,没有戴帽子。莉雷特不喜欢露露不戴帽子在街上跑,她马上自己陷入一种既想谴责露露,又觉得有趣的奇妙处境中,露露永远会使她产生这种感觉。“我喜欢她,”莉雷特断定,“是因为她有无限精力。”
“我一点不拖延,”露露说,“就把我心里想的告诉了他。他简直要昏倒了。”
“我也惊讶的到现在还定不下心来,”莉雷特说。“可是什么使您这样干的呀,我的小露露?您难道吃了狮子胆?就在昨天晚上,我宁愿砍头也不相信您会离开他。”
“那是为了我的小弟弟。对我,他尽管盛气凌人,我也愿意,可是我不能容忍他侵犯我的家人。”
“事情经过到底怎样?”
“侍者在哪儿?”露露边说边在椅子上扭动。“圆顶阁的侍者们每遇到客人要叫唤他们时,总不在那里。管我们这桌子的是那个褐色头发的矮个子吗?”
“是的,”莉雷特说。“您知道吗?他已经成为我的俘虏了?”
“是吗?那您就得当心那个管厕所的女人,他整天就跟她厮混在一起。他在追求她,不过我想追求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瞧女客们进入厕所;女客们走出厕所的时候,他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使得她们都涨红了脸。对啦,我得离开您一分钟,去打个电话给皮埃尔,他会大吃一惊的!要是您见到了侍者,给我要一杯牛奶咖啡。只要再过一分钟,我就把一切都告诉您。”
她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莉雷特跟前。
“我真幸福,我的小莉雷特。”
“亲爱的露露,”莉雷特抓住她的双手。
露露挣脱了莉雷特的掌握,用轻盈的步伐越过越过露天咖啡座。莉雷特注视着她走开去。“我永远不能相信她能够做到这一点。她多么快活呀,”莉雷特心里想,不自觉地产生一点反感,“她终于成功地抛弃了她的丈夫。如果她肯听我的忠告,这件事早已实现了。不管怎样那是我的功劳,归根结底我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几分钟后露露回来了。
“皮埃尔十分惊讶,”她说。“他想知道详细情况,我得等一会再告诉他,我们一起吃中饭。他说我们也许明天晚上就能动身。”
“我真高兴,露露,”莉雷特说。“快点告诉我,您是昨天晚上作出的决定吗?”
“您知道,我并没有作出什么决定,”露露谦逊地说。“事情是自己决定的。”她气愤地敲桌子:“服务员!服务员!这服务员真讨厌,我要一杯牛奶咖啡。”
莉雷特有点不快:“处在露露的地位,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她不因改浪费时间去为一杯牛奶咖啡操心。露露是一个可爱的人,可是她这么忙于琐碎小事又叫人惊讶,她真是一只小鸟。”
露露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可惜您没有看到亨利的那幅样子!”
“我在考虑您的母亲会怎么说,”莉雷特严肃地说。
“我的母亲?她才高——兴——啦,”露露很有把握地说。“他对她很不礼貌,您知道,她恨他入骨。他总埋怨她没有给我很好的教养,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说看得出我受的是店堂教育。您知道,我离开他也有点是为了我母亲。”
“可是事情经过到底怎样?”
“他打了罗贝尔的耳光。”
“罗贝尔到你们家来了吗?”
“是的,今天早上他经过我家,妈妈想送他到贡佩兹家去当学徒,我相信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们正在吃早饭,他来了,亨利打了他一个耳光。”
“为什么?”莉雷特有点不快地问。她讨厌叙述事件的方法。
“他们吵了嘴,”露露含糊地说,“我弟弟丝毫不让步,他顶撞了他,因为亨利说他没有教养——亨利根本不会说别的话——我弟弟就当面骂他‘大傻瓜’,我笑得肚子也疼了。我们是在客厅里吃早饭,亨利站了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我真想杀了他!”
“于是您就走了?”
“走了?”露露惊讶地问,“走到哪儿去?”
“我猜想是在这时候您才离开了他。您听我说,我的笑露露,您必须从头到尾地告诉我,否则我什么也没听不懂。请您告诉我,”她产生了一点怀疑,再问一句,“您真的离开了他吗?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给你解释已经一个钟头了。”
“好。那么亨利打了罗贝尔的耳光,后来呢?”
“后来,”露露说,“我把他关在阳台上,这太可笑了吧?他还穿着睡衣,他拼命敲打玻璃门,可是他不敢打碎玻璃,因为他是一个吝啬鬼。如果是我,我早就把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了,哪怕我要弄到双手沾满鲜血也罢。后来泰克西埃夫妇来了。他就透过窗户对我微笑,装出是同我开玩笑的样子。”
侍者走过,露露抓住他的臂膀:
“你总算来了,麻烦你给我一杯牛奶咖啡,好吗?”
莉雷特有点窘,她对侍者送上一个含有深意的微笑,可是侍者仍然脸色阴沉,带着责备的神色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走了。莉雷特有点怨恨露露,她这个人从来不知道对下属用恰当的口气说话,不是太随便,就是要求过高而且太生硬。
露露笑了。
“我笑是因为我想起了亨利穿着睡衣在阳台上的情景,他冷得直哆嗦,您知道我是怎样把他关起来的吗?他在房间里面,罗贝尔在哭泣,他在唠唠叨叨地教训他。我开了玻璃门,我说:‘你瞧,亨利!一辆出租车撞到了卖花的女人。’他走到我身边,不停地问:‘在哪儿?在哪儿?’他很爱那个卖花的女人,因为她告诉他,她是瑞士人,他以为她爱上了他。我轻轻地后退,走进了房间,把玻璃门关起来。我通过玻璃向他叫喊:‘这是给你一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粗暴地对待我的弟弟。’我让他留在阳台上超过一小时,他睁圆了眼睛盯着我们,气得脸色发青。我却向他伸舌头,我拿糖果给罗贝尔吃;然后,我把衣服拿到房间里来,当着罗贝尔的面换衣服,我知道亨利最讨厌我这样做,罗贝尔像个小大人似的吻我的两臂和脖子,他真可爱,我们当面表演,仿佛亨利不在场似的。我都忘记了为自己洗脱责任了。”
“他就在窗门的另一面,这真滑稽,”莉雷特哈哈大笑地说。
露露停止了笑声:
“我害怕他着了凉,”她一脸严肃地说:“在生气的时候是想不了那么多的,”她又露出笑容继续说:“他向我们伸拳头,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可是我对他说什么,连一半也没有听懂。后来罗贝尔走了,泰克西埃夫妇来按门铃,我请他们进来。他一看见他们,立刻笑容满面,在阳台上不住向他们鞠躬,我对他们说:‘请看我的丈夫,我的最亲爱的人,他像不像玻璃鱼缸里的一条鱼?’泰克西埃夫妇隔着玻璃门向他致敬,他们有点惊愕,但是他们很懂规矩。”
“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莉雷特边哈哈大笑边说。“哈哈!您的丈夫在阳台上而泰克西埃夫妇在房间里!”她重复了几次:“您的丈夫在阳台上而泰克西埃夫妇在房间里……”她很想找一句诙谐而风趣的话来向露露描画这情景,因为她认为露露缺乏幽默感。可是她找来着去找不到。
“我打开了玻璃门,”露露说,“亨利走了进来。他当着泰克西埃夫妇的面吻我,还叫我做小淘气,他说:‘小淘气,她想同我开玩笑。’我微笑起来,泰克西埃夫妇也很有礼貌地微笑,所有的人都在微笑。可是他们一走,他马上挥起一拳打中我的耳朵。我立即拿起一把刷子,向着他的嘴打去,把他的两片嘴唇都打裂了。”
“可怜的露露,”莉雷特温柔体贴地说。
可是露露不愿接受任何怜悯和同情。她笔直地站着,带着战斗的神气摇晃着她的褐色卷发,眼睛闪耀着光芒。
“这时候我们才开始谈判,我用毛巾给他洗了嘴唇,我对他说我受够了,我已经不再爱他,我要走了。他立刻哭起来,说他要自杀了。可是这已经骗不了人,莉雷特,您还记得吗?去年莱茵蓝(原注:莱茵蓝,历史上法德两国争执的地区,1936年希特勒派兵入侵莱茵区,现该地区为西德领土。)事件闹起来的时候,他也跟我没完没了地唠叨这句话:快要打仗了。露露,我要到前线去,我一定会战死,你会感到遗憾的,你会后悔曾经给过我许多痛苦的。我回答他说:‘好了,你患阳痿,可以提前退役。’不过我终于使他平静下来,我向他发誓一个月内不会离开。后来他就到办公室去,他的双眼红红的,嘴唇上贴着一块纱布。我呢,我收拾了房间,把扁豆搁在炉子上,就装好衣箱,在厨房的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您在字条上写了什么?”
露露自豪地说:“我写了:‘扁豆已经放在炉子上,你自己取来吃,关掉煤气。冰箱里有火腿。我受够了,我走了。再见。’”
她们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惹得行人都回过头来看她们。莉雷特心想,她们俩可以成为吸引人注意的可爱的一对,她就后悔没有坐在维埃或者和平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她们笑完以后,就沉默下来,莉雷特发觉她们再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她有点感到失望。
“我要走了,”露露站起来说:“中午我得会见皮埃尔。我的皮箱放哪儿好呢?”
“把它给我,”莉雷特说,“待会儿我把它托给管厕所的女人,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我两点钟到您家来接您,我有许多东西要同您一起去买,我带出来的衣服一半也不到,皮埃尔必须给我一点钱。”
露露走了,莉雷特叫唤侍者。她感到十分严肃和悲哀。侍者奔过来;莉雷特早已注意到每逢她召唤他,他总是加快脚步走过来。
“五个法郎,”他说。他有带点生硬的补充一句:“你们俩可真快活,在下面也听到你们的笑声。”
莉雷特心想,一定是露露得罪了他。她红着脸说:
“我那位朋友早上有点激动。”
“她很可爱,”侍者很有感情地说。“谢谢您,小姐。”
他收下那六个法郎,走了。莉雷特有点惊异,不过中午已经想到了,她想起亨利就快回到家里而且发现露露留下的字条,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柔情。
露露带着贵妇人的神气,对柜台上的女出纳员说:“请把这些在明天傍晚以前送到旺达姆街剧场旅馆。”她又回过头来对莉雷特说:
“完了,莉雷特,可以走了。”
“写什么名字?”女出纳员问。
露露把大衣搭在臂膀上,开始奔跑;她沿着撒玛利亚百货公司的大楼梯奔下去。莉雷特跟着她,好几次差点儿跌跤,因为她不看自己的脚,她只盯着她前面跳动的蓝色加鹅黄色的消瘦身材!“一点不错她的身材很性感……”每次莉雷特看到露露的后面或侧面,总为她身材的充满性感而感到惊异,她也解释不清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这是一种印象。“她的肢体又柔软又消瘦,可是总有点下流,我坚持我的看法。她尽可能把衣服裹得紧紧的,一定是这样。她说为自己的屁股感到羞耻,就穿上紧紧贴肉的裙子。她的屁股很小,我真愿意她比我的更小,更小。可是它更显露出来。它在她的瘦腰身下面圆溜溜的,装满了裙子,简直可以说是塞进去的,而且还拼命扭动。”
露露会过头来,她们互相微笑。莉雷特又想起了露露暴露无遗的躯体,思想里包含谴责和忧郁:两只向上翘的小乳房,光滑而呈黄色的肉体,摸上去像橡胶似的,长长的大腿,一个颀长的下流的身体,四肢很长。莉雷特想:“像个黑女人的身体,她的样子真像是个黑女人在跳伦巴。”到了转门附近,一面镜子把露露的丰满身躯映照出来,她一边抓住露露的肩膀一边想:“我比她更壮健,我们都穿衣服时,她更诱人,可是脱光衣服,我肯定比她强。”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露说:
“皮埃尔待人很亲切。您也是,莉雷特,您待我也很好,我非常感谢你们两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气有点勉强,莉雷特没有注意,露露从来不知道怎样向人家致谢,她太羞怯了。
“真讨厌,”露露突然说,“可是我不得不买一只胸罩。”
“在这儿买吗?”莉雷特问。她们正好经过一间内衣商店。
“不,我看见了才想起来。我的胸罩都是到菲希店里买的。”
“在蒙派那斯大街吗?”莉雷特叫起来,接着她又严肃地说:“当心点,露露,最好是不要多到蒙派那斯去,尤其是在这种时间,我们很可能会碰上亨利,那就太糟了。”
“碰上亨利?”露露耸了耸肩膀说;“不会的,怎么会呢?”
莉雷特涨红了双颊和额角。
“您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的小露露,有一件事使您感到不快,您就简单干脆地否认这件事。您想去菲希商店,您就坚持说亨利不会经过蒙派那斯大街。您明明知道每天六点他走过那里,因为那是他的必经之路。您自己亲口对我说过:他沿着雷纳街走过来,在拉斯帕伊大街的转角上等车。”
“首先,现在只是五点,”露露说,“其次,也许他根本没到办公室去,看过我留给他的字条以后他很可能会躺倒。”
“可是露露,”莉雷特突然说,“您知道,在离歌剧院不远的地方,也有一家菲希商店,就在九月四日街上。”
“是吗?”露露有气无力地说,“那么我们就去吧!”
“啊!我的小露露,我真喜欢您!我们就去吧!它离这儿不远,比蒙派那斯十字路口近多了。”
“我不喜欢他们出售的商品。”
莉雷特心里暗暗好笑,所有菲希商店出售的都是同类商品。只不过露露经常有难以理解的固执,亨利显然是目前她最不愿遇见的人,她的行动却仿佛故意要去会他似的。
“好吧,”她十分宽容地说,“我们就到蒙派那斯那去,亨利身材高大,我们可以先看到他,他还看不见我们。”
“有什么了不起?”露露说,“就算遇到他,就遇到他好了,他又不会把我们吃掉。”
露露坚持要步行去蒙派那斯,她说她要呼吸新鲜空气。她们沿着塞纳街走,然后转向奥代翁路和沃日拉尔街。莉雷特赞美皮埃尔,对露露说他在这种情况下行为多么完美。
“我之所以爱巴黎,”露露说,“是因为我离开它就会感到遗憾。”
“别说这种话,露露。我真没想到您有机会离开到尼斯去而您竟会怀念巴黎。”
露露没有回答,她只是东张西望,神情悲伤而且仿佛在找什么。
她们从菲希商店出来以后,就听见敲响了六点。莉雷特抓住露露的手肘,想尽快带她走。可是露露在博曼花店前面停了下来。
“您瞧这些杜鹃花,我的小莉雷特。要是我有一个漂亮的客厅,我就到处都摆满杜鹃花。”
“我不喜欢插在瓶里的花,”莉雷特说。
她有点生气了。她回过头来朝雷纳街张望,自然,有一分钟以后,她就瞧见了亨利笨拙的高大身子。他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栗色粗呢的运动上衣。莉雷特最恨栗色。
“他来了,露露,他来了,”她匆匆忙忙地说。
“在哪儿?”露露问,“他在哪儿?”
她的激动并不亚于莉雷特。
“在我们背后,另一边人行道。我们赶快走吧,不要回过头去。”
可是露露照样回过头去。
“我看见他了,”她说。
莉雷特设法把她拉走,可是露露挺直身子,直勾勾地凝视着亨利。最后她说:
“我相信他已经看到了我们。”
她的样子很惊慌,一下子就倒在莉雷特的怀里,很温顺地让她带着走。
“现在,为了天主的爱,露露,您再也不要回过头看了,”莉雷特有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到了前面一条街就向右转,那是德朗伯路。”
她们走得很快,在行人中挤来挤去。有时候露露让莉雷特拖着走,另一些时候,是她拉着莉雷特向前走。她们还没有走到德朗伯街口,莉雷特就看见一个长长的褐色影子跟在露露背后;她知道这就是亨利,她愤怒得哆嗦起来。露露低垂着眼皮,神情虚伪而固执。“她后悔操之过急了,不过现在悔恨已经来不及了,活该。”
她们加快了脚步;亨利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们。她们走过了德朗伯路,继续向天文台的方向走去。莉雷特听见亨利的皮鞋咯咯作响,还有轻微而规则的喘息声有节奏地伴随她们的走路声;那是亨利在喘息(亨利经常气息沉重,但从来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他大概奔过来追赶她们,或者由于过分激动的缘故)。
“一定要装成仿佛他不在的样子,”莉雷特想,“不能露出我们发现了他的存在。”可是她禁不住要用眼角去瞟他。他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眼皮下垂的那么低,仿佛闭上了眼睛。“简直像个梦游者,”莉雷特带点憎恶地想。亨利的嘴唇哆嗦起来,下嘴唇上贴着一小块粉红色纱布,一半已经脱落,也跟着哆嗦起来。还有喘息,始终十分有规则和粗重,现在已经带有轻微的鼻歌声。莉雷特觉得很不自在:她不怕亨利,但是疾病和爱情永远叫她有点害怕。片刻以后,亨利慢慢地伸出手来,看也不看就抓住露露的肩膀。露露嘴巴一歪仿佛要哭起来,同时哆嗦着挣扎。
莉雷特真想停下来,她的胸口有点痛,两耳嗡嗡作响。可是露露差不多在奔跑,她也一样,她的样子像个梦游症患者。莉雷特仿佛觉得,如果她放松露露的肩膀而自己停了下来,她们俩就会一起向前奔去,一言不发,像尸首那么苍白,双目紧闭。
亨利开口说话了。他的沙嘎的嗓音显得很古怪。
“同我回家。”
露露没有回答。亨利用同样沙嘎而没有音调的嗓音再说一遍:
“你是我的妻子,同我回家。”
“您看得很清楚她不愿意回家,”莉雷特咬紧牙关说,“不要再打扰她。”
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又再说:
“我是你的丈夫,我要你跟我回家。”
“我请您不要打扰她,”莉雷特尖声地说,“您纠缠她得不到什么好处,滚吧。”
他面孔惊异地转向莉雷特。
“她是我的妻子,”他说;“她是属于我的,我要她同我一起回家。”
他抓住露露的胳膊,这一次露露并不挣扎了。
“您走开,”莉雷特说。
“我不走开,我要跟她到任何地方去,我要她跟我回家。”
他用劲地说话。突然间,他面孔一变,露出了牙齿,用尽全力叫喊:
“你是属于我的!”
路人都回过头来笑了。亨利摇晃露露的胳膊,翘起嘴唇,像只野兽那么咒骂。幸而一辆空出租车驶过。莉雷特作个收拾叫车停下来。亨利也站定了。露露想继续往前走,可是他们一边一个,牢牢地拉住她。
莉雷特把露露拉向马路一边,对亨利说:“您应该懂得,您用暴力是永远不能把她带回身边的。”
“您放手,放开我的妻子。”亨利向相反方向拉去。
露露软弱无力,像一堆衣服。
“你们到底要不要车?”不耐烦的司机大喝一声。
莉雷特松开露露的胳膊,用拳头像雨点似的打亨利的手。亨利仿佛觉也没有觉着。过来片刻,他也松开了手,用惊愕的神气注视着莉雷特。莉雷特也注视着他。她很难把思想集中起来,她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恶心。他们眼对着眼瞪了几秒钟,两人都喘息着。然后莉雷特首先镇定下来,她抱住露露的腰,把她一直拖到出租汽车上。
“到哪儿去?”司机问。
亨利也跟着她们,想同她们一起上车。可是莉雷特出尽气力把他推出车外,猛然把车门关上。
“喂!快开,快开,”她对司机说。“开了以后再告诉你地址。”
出租汽车开动了,莉雷特颓然向车厢内一靠。她想:“这一切多么庸俗呀,”她恨露露。
“您想到哪儿去,我的小露露?”她温柔地问。
露露没有回答。莉雷特用胳膊搂住她,用谆谆诱导的口吻说:
“您应该回答我。您愿意我送您到皮埃尔家去吗?”
露露动了一动,莉雷特把这视为是同意的表示。她俯身向前:
“默西那街,十一号。”
莉雷特回过头来,露露用很古怪的神气盯着她。
“怎么啦?……”莉雷特开口问。
“我讨厌你,”露露尖声大叫,“我讨厌皮埃尔,我讨厌亨利。你们为什么要缠着我?你们虐待我。”
她猛然间停了下来,整个脸都变了样子。
“哭吧,”莉雷特庄严而冷静地说,“哭吧,哭了心里就好过了。”
露露弯下身子,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莉雷特用胳膊把她抱住,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身子。她不时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可是在她的内心,她却是冰冷冷的,而且瞧不起露露。汽车停下来时,露露已经安静了。她揩拭了眼睛,扑了扑粉。
“对不起,”她很有礼貌地说,“那是我一时激动。我不能忍受看见他目前那幅样子,我心里难过。”
“他的样子像一只大猩猩,”莉雷特完全平静下来说。
露露微笑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您?”莉雷特问。
“哦!明天吧,不能再早了。您知道皮埃尔因为他母亲的关系不能留我住宿吗?我住到剧场旅馆,您可以大清早就来,如果不妨碍您的话,可以在九点左右,因为接下来我就要去看妈妈。”
她的脸色灰白,莉雷特满怀悲哀地想:露露这么容易变了样子,真实可怕。
“今天晚上,不要太担心了,”她说。
“我累得要命,”露露说,“我希望皮埃尔能让我早点回去,可惜他永远不理解这种事情。”
莉雷特留住出租汽车,再坐车回自己家里。她有一阵子曾想过要去看电影,可是目前她再也没有心思去看了。她把帽子扔在一张椅子上,向着窗户走了一步。可是吸引她的那张又白、又软,在睡得凹下去的地方又有点润湿的床。她真想投身到床上去,享受一下枕头抚摩两个火热脸颊的滋味。“我很坚强,是我为露露做了一切,而我现在落得孤单一人,没有人为我干什么。”她十分怜悯她自己,以至她感到眼泪和呜咽像汹涌的波涛似的一直涨到她的喉咙里。“他们马上要动身到尼斯去,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是我造就他们的幸福,可是他们再也不会想起我了。我仍旧留在这儿每天工作八小时,在缅甸店里售卖假珍珠,”头两滴眼泪流落她的双颊上的时候,她轻轻地倒在床上。“到尼斯去……”她不住重复说,同时辛酸地流着眼泪,“到尼斯去……去晒太阳……在里维埃拉海岸……”
第三章
“呸!”
黑夜。房间里似乎有人在走动,那一定是一个穿着拖鞋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可是仍然避免不了的地板咯吱地响。他停下了脚步,房间里一阵沉寂,然后,他突然移转到房间的另一端去,像个狂人似的漫无目的地行走。露露觉得冷,被子太薄了。她说了一句“呸!”声音很高,使她自己吓了一跳。
呸!我敢肯定现在他正在仰望天空和星星,他点起了一根烟,走到外边,他说过他爱巴黎淡紫色的天空。他迈着碎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迈着碎步;每逢他干了那事以后他就感到充满诗意,他对我说过的,他说他像一只刚被挤完奶的母牛那么轻松,他就再也不去想那件事——而我却被他弄脏了。如果说他现在十分干净,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异,因为他已经把脏东西在黑暗中留了下来,一条擦手毛巾上沾满了这东西,床中心的被单上湿了一片,我不能把腿伸直,因为我的皮肤下面会那块湿地方,多么脏的东西,而他却干干净净,他出外时我听见他在我的窗户下面吹口哨。他在下面,穿着漂亮的服装,浑身新鲜干净,外面还套着一件秋大衣,我得承认他很会穿衣打扮,作为女人跟她一同外出是会感到骄傲的;他到了我的窗口下面,而我却在黑暗中赤裸着身体,我觉得冷,我用手摩擦肚子,因为我认为自己还是湿漉漉的。他对我说:“我上去一会儿,看看你的房间。”他在房间里呆了两小时,铁床也咯吱咯吱响过了——这该死的小铁床。我真不知道他怎样找到这个旅馆的,他对我说,以前他曾在这里住过半个月,又说我住在这里会感到很舒服,其实这里的房间都很怪,我看见过两个房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窄小的房间,里面有墩状软垫,长沙发和小桌子,散发着性爱的气息,我不知道他是否曾在这里住过半个月,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决不是单独一个人在这里过的;他对我一定是毫不尊敬才将我放在这地方。我们上楼的时候旅馆的侍者在暗暗偷笑,他是个阿尔及利亚人,我讨厌这些人,我怕他们,他盯着我的大腿,他回到办公室里一定想:“好了,他们在干那些事了。”他的脑子里还出现了许多脏东西;听说他们那边对待夫人非常可怕,有一个女人落到他们手里,她就变成终生瘸子;皮埃尔纠缠着我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那个阿尔及利亚人,而他一定在想像我在干什么,还设想出许多比现实更脏的东西。房间里有人!
露露气也不敢喘,可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几乎也同时停止了。我的腿间不舒服,又痒又像火灼似的,我想哭,以后每一夜都要这样度过,只除了明天晚上,那时我们在火车里。露露咬咬嘴唇,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她想起了那时她发出过快活的喊声。不,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发出过快活的喊声,我只不过呼吸得沉重一点,因为他身体笨重,压到我身上的时候使我气也喘不过来。他对我说:“你发出快活的喊声了,你有快感了。”我讨厌一边干这种事一边这样说,我要的是完全忘却自己,而他却不停地说些混帐话。我没有发出快活的喊声,首先因为我不可能有快感,这是事实,医生这样说过,除非是我自己手淫。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们永远也不愿意相信,他们全都说:“那是因为同你开始的男人干得不好,我来给你快感。”我随他们说去,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医学上的问题;可是说出来就使他们感到不痛快。
有人在上楼梯。那是从外边回来的人。我的天,不要是他又回转来。很可能,如果他欲念又起的话。不,不是他,脚步声很沉重,或者——想到这里露露心都快跳出来了——是那个阿尔及利亚人?他知道我剩下一个人,他来敲门,我不愿意,我不能忍受,不,那是下面一层楼,有个家伙回来了,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费了许多时间,他喝醉了,我怀疑住在这间旅馆里的是些什么人,一定是些下流家伙;今天下午我在楼梯上遇见一个红发女人,她的眼睛明显的说明她是个吸毒者。我没有发出快活的喊声!当然,他到处乱摸撒总是会叫我动情的,他知道应该怎样做;我宁愿同一个处男睡觉,我最讨厌知道应该怎么做的家伙。他们的手下不用摸索,直接摸到该摸的地方,轻轻地抚弄,轻轻地按一下,从不过重……他们把你当成一件乐器,他们为懂得弹奏这乐器而感到骄傲。我讨厌人家使我动情,我觉得喉咙干燥,我害怕,嘴里有一股味道,我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因为他们相信控制了我;皮埃尔摆出自命不凡的神气对我说:“我有技巧”,我真想打他一下耳光。我的天主,真想不到人生原来是这样的,为着这件事人们才穿上衣服,洗澡,打扮得漂漂亮亮;所有的小说都写这件事,人们整天想的也是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就是如此:你同一个家伙去开房间,他压在你身上使你气也透不过来,最后结束时他把你的肚子弄湿。我想睡觉,啊!但愿我能睡一会儿,明天我要坐一夜火车,我会精疲力竭的。我多么想精神饱满地在尼斯的街上闲逛啊!听说尼斯很美,有无数意大利式的小胡同,街上晾着五颜六色的内衣裤,我要支起我的画架,绘起画来,许多小女孩会跑过来看我画些什么。妈的!(她稍微向前挪动一点,后腰部碰到了被单上湿漉漉的一滩)。他带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干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爱我。他跟在我旁边走,我差点儿昏倒过去,我等着他说一句亲热的话,他可以说:“我爱你”,当然,我不会因此而回到他身边,但是我会回答他一句好听的话,我们就能像好朋友似的分手;我等着,我等着,他抓住我的胳膊,我让他抓住我,莉雷特生气了,其实他并不像个大猩猩,我知道她有类似的想法,她用恶狠狠的眼光斜着眼睛看他,真奇怪她怎么能变得这么凶,嗯,不管怎么样他抓住我的胳膊时我并没有反抗,可是他要的并不是我,他要的是他的妻子,因为他要了我,他是我的丈夫。他总是把我贬低,他总说他比我聪明,所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过失,他只要不那么高傲地待我,我还会同他在一起。我敢肯定,这时候他不再惋惜失掉我了,他再也不会哭泣,他只嘀嘀咕咕,这就是他目前所做的事,他很高兴,因为现在他可以独霸那张床,把他的长腿伸伸直了。我真想死掉。我很怕他只是从坏处想我;我那时不能对他解释,因为莉雷特在我们中间,她说话,说话,不停地说话,样子有点歇斯底里。她现在可高兴了,她会祝贺自己富有勇气,这样对待像只羊那么温顺的亨利可真凶恶啊。我要到他那儿去。他们毕竟不能强迫我像扔掉一条狗那么离开他。她跳下床,开了电灯开关。我指挥要穿上袜子和连衫衬裙就够了。她急着要走,连头发都没有梳,看见我的人谁也不知道我里面是裸体的,外面我已经罩了一件长到脚跟的灰大衣。阿尔及利亚人——她想起了就停下脚步,心跳得厉害——我必须叫醒他给我开门。她悄悄地下楼,可是楼梯每一级都咯吱咯吱地响;她敲了敲办公室的玻璃窗。
“什么事?”阿尔及利亚人问。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蓬蓬松松,看起来样子并不可怕。
“给我开门。”露露冷冷地说。
一刻钟以后,她在亨利房门外边揿门铃。
“谁呀?”亨利隔着门问。
“是我。”
他没有再说话,他不想让我走进我自己的家里。我要拼命敲门,一直敲到他开为止,为了照顾邻居他会让步的。一分钟以后门半打开,亨利出现了,他脸色苍白,鼻子上有一个脓疮,穿着睡衣。他一夜没有合眼,露露满怀温情地想。
“我不愿意就这样走掉,我想再同你见一次面。”
亨利始终一言不发。露露进来时将他稍微推了一下。他的神情多么尴尬,总是挡住人家的去路,他睁圆眼睛注视着我,他的两条胳膊摇来晃去,他不知道怎样安排他的身体才号。不要说话,好,不要说话,我看得出来你很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费劲地咽唾沫,露露不得不亲手关上门。
“我愿意我们像好朋友那样分手,”她说。
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话,突然转过身来逃走了。他在干什么?她不敢跟着他走过去。难道他哭了吗?她忽然听见他咳嗽,他在厕所里。他回来以后,她搂住他的脖子,把嘴贴住他的嘴,他嘴里有一股呕吐的气味。露露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我冷,”亨利说。
“我们睡觉吧,”她一面哭一面建议,“我可以在这儿一直逗留到明天早上。”
他们在床上躺下,露露哭得哽咽难分,因为她又见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漂亮的卧床,和窗玻璃上红色的亮光。她想亨利一定会拥抱她,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笔直地躺在床上,仿佛有人把一根木桩放在床上。他像他同瑞士人说话的时候那么僵直。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牢牢地盯着他。“你是纯洁的,你是纯洁的。”他哭了。
“我多么不幸。”他说,“我从来不像今天这么不幸。”
“我也不幸,”露露说。
他们一起哭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她平息下来了,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只要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永远像一对孤儿那么纯洁和悲哀,可是这不可能,人生中不能有这样的事。人生像巨浪,扑到露露身上,把她从亨利的怀抱里拉走。你的手,你的巨手。他很骄傲,因为他的双手巨大,他说古老家族的后代都有巨大的手脚。他并不用手抱住我的腰——他有点在胳肢我,可是我感到自豪,因为他差点儿就合拢手指了。说他阳痿不是真的,他非常纯洁,纯洁——也有点懒惰。她透过眼泪微笑起来,吻他的下巴。
“我对父母要怎么说呢?”亨利说。“我母亲会因此而死的。”
克里斯潘太太不会死,相反她会感到洋洋得意。他们在吃饭时会谈起我,五个人都谈,口气带着谴责,好像一些知道详情的人,却不肯说出话来,因为在座的还有一位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太年轻,有些话不宜在她面前讲。她心里偷偷暗笑因为她早晚要知道一切,她总是知道一切的,而且她讨厌我。他们说了许多辱骂我的话!表面上是反对我的。
“不要马上把真相告诉他们,”她恳求道,“只说我到尼斯是为了健康关系。”
“他们不会相信的。”
她迅速地用一个个小吻吻遍了亨利的整个脸庞。
“亨利,你对我不够好。”
“说得不错,”亨利说,“我待你不够好。不过你也一样,”他沉思以后说,“你待我也不够好。”
“我也一样。呸!”露露说,“我们多么不幸啊!”
她哭得那么厉害,她以为要窒息了。“不久天就亮了,她就要走了。一个人永远、永远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是被带着走的。”
“你不应该就这样走掉,”亨利说。露露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很爱你,亨利。”
“现在你不再爱我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你跟谁一起走?”
“同你不认识的人们。”
“你怎么会认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呢?”亨利愤怒地说:“你在哪儿认识他们的?”
“随它去吧,亲爱的,我的小格利弗,你不会在现在摆出丈夫架子吧?”
“你是同一个男人一起走!”亨利边哭边说。
“听我说,亨利,我向你发誓不是这样,我凭妈妈的脑袋发誓,眼下这时刻男人太使我恶心了。我同一家人一起走,他们是莉雷特的朋友,都是年纪大的人。我想单独一个人生活,他们会为我找工作。啊!亨利,只要你知道我多么需要一个人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恶心。”
“什么?”亨利说,“什么东西使你恶心?”
“一切!”她吻他,“只有你不叫我感到恶心,亲爱的。”
她把手伸到亨利的睡衣里,长时间的抚摸他的整个身体。她的冰冷的手使他战栗,可是他随她去,他只说:
“我会生病的。”
的确,他身内有点东西破碎了。
七点,露露起床,眼睛哭得红肿,浑身疲乏地说:
“我要回到那边去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住在旺达姆街的剧场旅馆。那是一间破旅馆。”
“留下来跟我住在一起。”
“不,亨利,我求求你,别坚持了,我跟你说过这不可能。”
“生命的浪潮把你席卷而去,这就是人生;我们既不能评论,也不理解,只能随波逐流。明天我就到了尼斯。”她走进厕所用温水洗一洗眼睛。她哆嗦着穿上了大衣。这真是命中注定。今晚只希望我在火车里入睡,否则我的到尼斯时就精疲力竭了。我希望他买到头等车厢,这将是我第一次坐头等车厢做一次长途旅行,等到那一天到来以后,事情的变化又会另我丝毫不感兴趣。现在她急欲要在了,因为最后的几秒钟似乎十分难以容忍。
“你拿加卢瓦怎么办?”她问。
加卢瓦向亨利订制了一副广告画,亨利画了,现在加卢瓦又不想要了。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
他蜷缩在被子里,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和一点耳朵。他用缓慢而无力的声音说:
“我真想一连睡它八天。”
“再见了,亲爱的,”露露说。
“再见。”
她向他俯下身子,稍微拉开被子,吻了吻他的前额。她站在门外站了许久,下不了决心把房门关上。过了一分钟,她转过头去猛力拉了一下门把手。她听见了砰的一声,以为自己要昏倒过去了,以前人家把第一铲泥土扔到她父亲的棺材上的时候,她就有同样的感受。
“亨利不够体贴。他应该起床一直送我到门口。我觉得如果是他把门关上,我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第四章
“她干了那事了!”莉雷特眼睛望着远处说,“她干了那事了!”
傍晚时分,六点钟左右,皮埃尔打电话给莉雷特,她立刻到圆顶阁咖啡馆来会他。
“我说,”皮埃尔说,“您今天早上九点不是要会见她么?”
“我见过她了。”
“她的神气不古怪吧?”
“不,”莉雷特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她有点累,她对我说你走以后她没有睡好,因为她想起了要见到尼斯就很兴奋,也因为她有点怕那个阿尔及利亚侍者……再说,她还问我相信不相信您买了头等的火车票,她说她一生中的梦想就是乘头等车旅行。不,”莉雷特断言说,“我敢肯定她的脑子里没有这种想法,至少当我在那里的时候。我同她在一起度过了两个钟头,如果有这类想法,我是相当精明的观察家,有什么事情能逃脱我的眼睛,我觉得相当惊讶。您说她这个人藏而不露,可是我认识她已有四个年头,我在各种各样的情况里都见过她,我可以说对露露了如指掌。”
“那么一定是泰克西埃夫妇使她决定那么做的。这真奇怪……”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间继续说:“我真不知道是谁把露露的地址告诉他们的。选择这间旅馆的是我,以前她从来没听说过这间旅馆的名字。”
他拿着露露的信心不在焉地翻弄着,莉雷特很气恼,因为她很想看一看那封信,而他却没有给她。
“您什么时候收到的?”她终于问了。
“这封信吗?……”他爽直地把信交给她。
“您可以看看。大概是一点钟时放在守门人那里的。”
那信是一张薄薄的紫色信笺,香烟店里家家有卖。
最亲爱的,
泰克西埃夫妇来过了(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地址的),我要使你感到十分痛苦,因为我不走了,我的爱,我的亲爱的皮埃尔。我要留下来同亨利在一起,他太可怜了。他们今天早上去看过他,他不愿意把门打开,
泰克西埃太太说他简直没有人样了。他们对我非常体贴,他们理解我的理由,她说一切的错处都在他那方面,说他是一只狗熊,不过他的本质并不坏。她说他需要发生这样一件事,才能使他明白他多么需要我。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我的地址,他们没有说,他们一定是我同莉雷特走出旅馆的时候偶然看见我的。泰克西埃太太说她知道她是要求我作出重大的牺牲,不过她相当熟悉我,知道我不会拒绝这样做的。我很惋惜我们美好的尼斯之行,亲爱的,但是我认为你不算十分不幸,因为你永远有我。我的整个身心都是属于你的,我们要像过去一样经常见面。而亨利只要失去我他就会自杀,我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少的;我向你保证我肩负着这样的责任并不使我愉快。我希望你不要板起你的丑脸,它使我非常害怕,你也不愿意叫我悔恨,对吗?待会儿我就回到亨利家,我一想到我在这种情况下同他再见面心里就有点慌乱,可是我仍然有足够的勇气提出我的条件:首先,我要有更多的行动自由,因为我爱你;其次我要他别管罗贝尔,还要他永远不说母亲的坏话。亲爱的,我非常悲伤,我真希望你在这儿,我想你,我紧紧地拥抱你,我感觉到你在抚摸我的全身。明天五点我要到圆顶阁咖啡馆来。
露露
“可怜的皮埃尔!”
莉雷特抓住他的手。
“我告诉你,”皮埃尔说,“我主要是为她感到遗憾!她需要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不过既然她已经作出这样的决定……我的母亲会狠狠跟我吵架的,”他继续说。“因为别墅是她的,她不愿意我带一个女人到那里去。”
“是吗?”莉雷特用哽噎的声音说。“是吗?那么这岂不是正中下怀,皆大欢喜了!”
她放下皮埃尔的手,不知怎的,她觉得心头涌上了一股心酸的悔恨。(完)
#萨特# (郑永慧 译)
《费德里哥》 作者:普罗斯佩·梅里美
从此以后,他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只和那些存心不良的赌徒进行确有把握的赌博,对于其他赌徒,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本事可以应付。因此他周游世界所有的城市,到处赌博,永远赢钱,每到一地都品尝当地最好的土产。
可是12个受害者不断地回到他的记忆里,不免为之大杀风景。有一天,他终于决定要把他们拯救出来,否则就和他们一起完蛋。
下定决心以后,他拄了一根拐棍,背了一只口袋,只带着他那条心爱的母猎狗马尔基舍拉,动身往地狱走去。到了西西里岛,他登上几培尔山①,然后从火山口落下去,从山脚到地狱的深度,正如这座山高出比亚蒙特②的高度。从那里到普鲁东③的家里,必须越过锡培尔④看守着的院子,费德里哥趁锡培尔和那条母狗纠缠的机会,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院子,去叩普鲁东的门。
他被引进谒见普鲁东:
“你是谁?”地狱之王问他。
“我是赌徒费德里哥。”
“你到这儿来有什么鬼事情?”
“普鲁东,”费德里哥回答,“如果你认为值得和人世间的第一号赌徒来一场的话,我向你提出如下建议:你说赌多少局咱们就赌多少局,只要我输了一局,我的灵魂就算是你的合法财产,和充斥你王国的那些灵魂一样;可是如果我赢了,那么每赢一局我就可以在你所有的灵魂中选择一个带走。”
“好的,”普鲁东回答。
他叫人拿一盒纸牌来。
“这儿有一副,”费德里哥说,马上从衣袋里拿出那副神奇的纸牌。
他们开始赌了。
费德里哥赢了第一局,他向普鲁东要了斯提法诺·伯加尼的灵魂,这是他想拯救的12个人中的一个。普鲁东立刻给了他,他把灵魂放进袋子。他又赢了第二局,然后又赢了第三局,一直赢到第十二局,每一局都要了一个他想拯救的灵魂,并且把它放进袋子。等到他赢够12局以后,他建议普鲁东继续往下赌。
“很好,”普鲁东说(其实他已经输得不耐烦了),“不过请你出去一会儿;这儿不知道冒出了一种什么臭味。”
他找出一个借口来摆脱费德里哥;等费德里哥带着袋子和灵魂刚出门口,普鲁东立刻大声叫人把门关上。
费德里哥重新越过地狱的院子,锡培尔被他的母狗迷住了,没有注意到他。他费了很大的劲重新爬到几培尔山山顶,喊了一声马尔基舍拉,母狗应声回到他身边,于是他就下山回墨西拿①。他对这一次赢得灵魂的胜利比之他在人世间获得的哪一次胜利都更感愉快。到了墨西拿,他乘船回到陆地上,到他的老庄园去度过他的晚年。
(几个月以后,马尔基舍拉生下了一窝小怪物,其中几个甚至有3个头。人们把这些怪物全都抛进水里。)
30年以后(费德里哥那时已经有70岁),死神走进他的屋子,通知他清理一下他的灵魂②,因为他的死期已到。
“我已经准备好了,”临死的费德里哥说,“可是把我带走以前,死神啊,我请求你,请爬上荫蔽着我那扇大门的那棵橙树,摘一只果子给我。只要再有这一点小小的享受,我死也瞑目了。”
“如果你的要求光是这一点点,”死神说,“我很愿意使你满足。”
于是死神爬上那棵橙树,摘了一只橙子。可是她想下来时,却不能下来,因为费德里哥不同意。
“啊!费德里哥,我受你骗了,”死神喊道,“我现在受你的控制,请你给我自由,我答应让你再活10年。”
“10年!真了不起!”费德里哥说,“如果你想下来。朋友,你应该更慷慨点。”
“给你20年。”
“你开玩笑!”
“给你30年。”
“你还没有说到1b3哩。”
“你难道想再活一个世纪吗?”
“正是这样,亲爱的。”
“费德里哥,你太不讲理了。”
“有什么办法,我想活下去。”
“好吧,就给你100年,”死神说,“只好答应你。”
她马上就下来了。
她一走,费德里哥马上站起来,他身强力壮,开始了一种新生活,既具有青年人的精力,又有老年人的经验。关于他的新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一点;他继续惊人地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尤其是他的肉体享受,遇到机会也做一点好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灵魂的得救,正如在他的第一次生命的时候一样。
100年过去了,死神再度来叩他的门,发现他躺在床上。
“你准备好了吗?”死神问他。
“我已经派人去找我的忏悔神父了,”费德里哥说,“请你在壁炉旁边坐一坐,等着他来。我只等忏悔以后就和你一起飞到阴间去。
死神心地善良,就走过去坐在凳子上,等了整整一个钟头,还不见神父到来。她终于感到不耐烦,就对屋主人说:
“老头子,现在是第二次了,我们分手了一世纪,你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清理你的灵魂吗?”
“说真的,我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还顾不上这些哩,”老头儿带着嘲讽的微笑说。
“那么,”死神对他的蔑视宗教感到愤怒,“你一分钟也不能再活了。”
“算了吧!”费德里哥说,那时候死神正在白费气力地想站起来,“我凭经验知道你是很好说话的,你不会不给我再活几年。”
“再活几年!卑贱的家伙!”(她徒劳地挣扎着想离开壁炉。)
“是的,一点不错;不过,这一次,我的要求不高,因为我不再喜欢老年了,对我的第三次生命,你只要给我40年我就满足了。”
死神发觉她被一种超凡的魔力牢牢地钉在凳子上,正如过去她被钉牢在橙树上一样;可是她火冒三丈,什么也不肯答应。
“我有一个办法使你通情达理,”费德里哥说。
他把3捆柴禾扔进壁炉,霎时间满炉子火焰熊熊,死神等于在受刑罚。
“开恩!开恩!”她觉得她的一把老骨头被烤焦了。就大喊起来,“我答应再给你40年的健康。”
听见这句话,费德里哥解了咒,被烤得半焦的死神赶快逃之夭夭。
第二次期满的时候,死神又来找她的人。费德里哥背着一只口袋,毫无畏惧地站着等她。
“这一下,你的死期到了,”她突然走进来对他说,“你再也躲不了啦;不过你带着这只口袋干什么?”
“里面装着我12个赌友的灵魂,这些灵魂是我从前在地狱里拯救出来的。”
“让他们和你一起回到地狱里去吧!”死神说。
她一把抓住费德里哥的头发,箭似的冲上天空,朝南方飞去,一直飞进几培尔山的深渊里。到了地狱的门口,她叩了3次门。
“谁呀?”普鲁东问。
“赌徒费德里哥,”死神回答。
“不要开门,”普鲁东大喊,因为他马上想起他以前输过的12局赌博,“这个流氓会减少我帝国的人口。”
普鲁东既然拒绝开门,死神只好带着她的囚徒飞到炼狱①门口;可是守卫的天使发觉费德里哥身有大罪②,拒绝让他进去。在这种情形下,死神虽然非常憎恨费德里哥,也只好无可奈何而且十分惋惜地把他带上天堂。
“你是谁?”死神把费德里哥放在天堂的门口时,圣彼得问费德里哥。
“我是过去招待过您的人,”他回答,“就是从前用猎得的野味款待过您的人。”
“像你这样身负大罪的人,怎么居然敢到这儿来?”圣彼得叫喊着,“你不知道天堂的门对你这类人是关闭的吗?怎么!
你连炼狱也不配进去,竟想在天堂里占一席位!”
“圣彼得,”费德里哥说,“大约180年前,您和您的圣主到我家来请求接待你们的时候,我是这样接待你们的吗?”
“你说的固然是事实,”圣彼得回答,口气稍稍软了一点,可是仍然带着谴责,“不过我负不起让你进来的责任。我去告诉耶稣基督说你来了,我们看他怎样说吧。”
我主基督闻悉以后,走到天堂门口,费德里哥跪在门槛上,身边带着他的12个灵魂,两边各放着6个。这时候我主基督的同情心受到了感动。
“对你可以马马虎虎,”他对费德里哥说,“可是这12个灵魂是地狱要它们回去的,我凭良心不能让它们进来。”
“怎么!我主,”费德里哥说,“当初我荣幸地迎接您进入我的屋子时,您不是也有12个旅客①陪伴着您,而我不是也尽我所能像接待您一样的接待他们吗?”
“对这个人真是没有办法,”耶稣基督说,“进来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可是你们不要赞扬我给你们的恩典,因为这是不足为训的。”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绅士,名叫费德里哥,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材,为人彬彬有礼,优柔和顺,可是道德败坏不堪,因为他过分喜爱赌博、饮酒和女人,尤其是赌博。他生平从不进教堂忏悔,纵使踏进教堂,也不过是为了在那里找寻作孽的机会罢了。却说这个费德里哥曾经在赌博中使12个良家子弟输得破产(这12个人后来当上了强盗;有一次他们和国王的雇佣兵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没有忏悔就被打死了②),接着他自己也赌输了。转瞬之间就把全部赢来的钱输得一干二净,还赌上了他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一所普通的庄园,座落在加瓦③附近的小山背后,他就到那里去隐藏他的贫困。
他过着孤寂的生活,白天打猎,晚上和佃农打纸牌④,这样过了3年。有一天,打猎归来,猎获物之多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刚回到屋里,耶稣基督带着他的使徒们来敲门,请求他接待,费德里哥天性慷慨,看见这许多客人恰好在他有丰盛的东西来款待他们的日子里光临,感到很高兴。于是他请旅客们进入他的小屋,无比亲切地邀请他们在这里吃饭和住宿,请求他们原谅他仓促间也许不能按照他们的身份用丰富的食物招待他们。我主基督知道他们这一次来访正碰上好日子,鉴于费德里哥殷勤招待,就原谅了他这一虚伪的小客套。
“我们只要您现有的东西就行了。”我主基督对他说,“不过请您尽快准备晚饭,因为天色已晚,而这一位又饿极了。”
他指着圣彼得使徒加上一句。
费德里哥不让人再次催促,他想在猎得的野味以外再给客人们吃些别的东西,就命令佃农宰掉他的最后一只小山羊,这只小山羊马上就被插到炙肉叉上去。
等到晚饭准备就绪,客人们都入席以后,费德里哥只有一点感到美中不足,那就是他的酒还不够好。
“我主,”他对耶稣基督说:
“我主,我希望我的酒能够味道更美;
既然办不到,我乐意把手上的酒献给您。”
听了这些话,我主基督尝了尝那酒:
“您还抱怨什么呀?”他对费德里哥说,“您的酒挺好;我叫这个人判断一下。”(他指了指圣彼得使徒)。
圣彼得把酒尝了尝,声称这酒好极了(真是不可思议),并且邀请主人和他一起干杯。
费德里哥虽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客套,可是仍然按照使徒的要求做了;他多么惊异地发觉这酒比他在最富有的时期所喝过的任何酒味道更美!他认为这个奇迹应该归功于救世主的莅临,就马上站了起来,表示自己不配和这些神圣的客人一起吃饭。可是我主基督叫他重新坐下,他也就不客气坐下了。佃农和他的老婆服侍他们吃饭。饭后,耶稣基督和使徒们走进为他们准备的房间里,剩下费德里哥和佃农两人。他们像往常一样玩纸牌,并且喝着剩下的神奇酒。
第二天,这些神圣的旅客和屋主人在楼下大厅里会了面,耶稣基督对费德里哥说:
“我们很满意你对我们的接待,想报答你一下。你可以随便向我要求3个恩典,我都答应你,因为天上、地下和地狱里的权力全都归我。”
于是费德里哥从衣袋里把经常带在身边的纸牌拿了出来:
“主人,”他说,“使我每当拿这副牌赌博时一定赢钱吧。”
“但愿如此!”耶稣基督说。(答应你的请求。)
站在费德里哥身边的圣彼得低声对费德里哥说:
“可怜的罪人,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应该请求我主拯救你的灵魂呀。”
“我才不在乎拯救我的灵魂哩。”费德里哥回答。
“你还可以得到两个恩典。”耶稣基督说。
“主人,”费德里哥继续说,“既然您这么仁慈,请您答应我任何人爬上荫蔽着我的大门的那棵橙树,没有我的同意就爬不下来。”
“但愿如此!”耶稣基督说。
听见这些话,圣彼得使徒用手肘使劲碰了碰身边的费德里哥,对他说:
“可怜的罪人,你不怕你的罪孽深重会入地狱吗?向我主请求让你在他的神圣乐园里占一席位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忙,不忙,”费德里哥一面回答,一面从使徒身边走开。我主基督又说:
“你要的第三个恩典是什么?”
“我希望,”他回答,“有谁如果坐在壁炉旁边的那张凳子上,没有我的同意就不能离开。”
我主基督像对前面两个恩典一样,也赏赐了这个恩典,然后带着他的弟子们走了。
费德里哥不等最后一个使徒走出门口,就想试一试他那副牌的魔力。他叫佃农过来,两人开始赌博,自己连看也不看手中的牌,他轻而易举地赢了第一局,接着又赢了第二局和第三局。他认为有了确实的把握,就动身回到城里,在一家最好的旅馆,租了一套最华贵的房间,他回来的消息马上传播开来,过去和他在一起厮混的那些酒肉朋友成群结队地来访问他。
“我们以为你永远失踪了呢,”唐朱锡普说,“听说你当了隐士了。”
“他们说得不错,”费德里哥回答。
“这3年来我们看不见你,你的日子怎样过的?”其余的人齐声问道。
“亲爱的兄弟们,我整天在祈祷,”费德里哥用虔诚的声调回答,“而这儿就是我的‘祈祷书’,”他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摸出那副他像宝贝一样收藏着的纸牌来。
听了这个回答,大家都笑了,每个人都相信费德里哥在外地又发了财,赢了一些不如他们这班人那么高明的赌徒;他们这班人正热切地希望再一次使他破产,其中几个迫不及待地想拉他到牌桌上去。可是费德里哥请他们把赌局推迟到晚上,他已经吩咐在另一间房里摆下精美的酒席,他邀请全体客人到那里入席,酒席受到客人们的欢迎。
这场晚宴比使徒们的晚餐愉快得多;虽然他们喝的不过是玛尔瓦齐亚酒①和基督之泪酒②,可是在同席人中间,除了费德里哥一个人,谁也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酒了。
在客人们到来以前,费德里哥准备了另一副牌,和他原有的那副一模一样,以便必要时用这一副来代替那一副,在赢了三四局以后输掉一局,以避免引起对手们的任何怀疑。他把一副牌放在右边,另一副放在左边。
晚餐完毕以后,这群高贵的伙伴围着一张赌桌坐了下来。费德里哥先把那副世俗的纸牌放在桌上,把当晚赌博的赌注规定了一个适当的数目。为了提高自己的赌兴和考验一下自己的本领,他尽量争取在头两局赌赢,却偏偏一局接着一局地失败了,不由得心里暗暗感到不快。接着他叫人送上酒来,趁赢钱的赌徒们喝酒庆祝他们已到手的和未来的胜利的时候,他一只手把那副世俗的纸牌拿回去,另一只手把那副祝福过的纸牌拿了出来。
第三局开始以后,费德里哥再也不注意手中的牌,他有了充分的闲暇来观察他的对手们打牌,他发现他们牌中有鬼。这个发现使他感到很高兴。从此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对手们钱袋里的钱赢个精光。他以前的破产是他们欺骗的结果,而不是因为他们赌技高明或者运气好,因此他对自己的赌技有了比较高度的估价,从他以前的胜利看来,这个估价是正确的。
自尊心的恢复(因为要恢复自尊心真是太容易了!)报复和赢钱的确有把握,是人类心目中三种甜蜜的感觉,费德里哥现在一下子都尝到了;可是,一旦想到他过去的赌运,他就想起那12个良家子弟。他是靠他们发了财的,他确信只有他们是他所遇到过的诚实的赌徒;于是他第一次对他赢了他们的钱感到后悔。一朵愁云出现在他那张洋溢着欢乐光辉的脸上,在赢了第二局以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又赌了好几局,费德里哥在这几局中设法赢了最大的数目。第一个晚上他就赢了足够的钱,可以支付当晚的酒宴和一个月的房租。这一天,他只想赢这一些。他的赌伴们十分失望,临别时答应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费德里哥对输赢很懂得分寸,以致他在很短时间内就发了大财,却没有人怀疑他赢钱的真正原因。于是他离开旅馆,搬进一家大公馆,不时在里面举行豪华的宴会。最漂亮的妇女争相博取他的青眯;最美味的酒天天摆在他的餐桌上;费德里哥的公馆成了玩乐中心。
经过这样审慎地赌过一年以后,他决定来一个彻底报复,想把当地主要财主的钱都赢得精光。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把他的大部分金子都转换为珠宝,提早8天邀请财主们参加一个不同寻常的盛会。他为这个盛会征集了最优秀的乐师,跳舞师,等等;盛会将以一场最盛大的赌博而结束。那些手头上现钱短缺的人纷纷到犹太人那里去借钱;另一些人则把他们所有的金钱都带来,可是都输得一干二净。当晚费德里哥就带着他的金子和钻石走了。
#梅里美#
《外套》 作者: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
第一部分
在厅里……不过,还是不要说出是哪一个厅为好。
没有比各种官厅、团队、办事处,总之是各种官员,更气势汹汹的了。
如今,每一个各别的人都认为,冒犯他就是冒犯了整个的阶层。
据说,不久之前,有一位县警察署长,我记不清是哪一个县的了,上递一张呈文,其中清楚地陈述,国家法纪式微,他的神圣的名字被无端亵渎。
他在呈文之后附上一大卷奇闻轶事作为佐证,那里每隔10页就出现一次县警察署长的名字,不少地方甚至说他总是醉态醺然。
因而,为了避免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不妨把这里就要说到的厅称为某厅为好。
总之,是在某个厅里有这么一个官员就是;此人说不上相貌出众,矮矮的个子,脸上有些麻点,头发浅红棕色,看样子眼力不济,脑门上有些秃顶,两边脸颊上布满了皱纹,脸色就像是患有痔疾一样呈灰黄色……有什么法子呢?这都要怪彼得堡的气候。
至于说到官衔(因为我们这里一张口就得说明官衔),那么他是所谓一辈子的九等文官,各式各样的作家们都有一种值得称道的习惯,就是欺压那些不会嘶咬反抗的人,大家知道,他们对于九等文官之类的小官吏也是极尽调侃和揶揄之能事的。
这个官员姓巴什马奇金。
从这个字眼可以看出,这姓氏跟“鞋”有些渊源①;然而,它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怎么从“鞋”这个词儿演变而成的,则无从查考了。
他的父亲、祖父、甚至内弟乃至巴什马奇金一家人都穿长统靴子,每年只换两、三次鞋掌。
他的名字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
读者或许会觉得这名字有些古怪,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这决不是刻意想出来的,而是客观情势所使然,无论如何不能起别的名字,只能是这么个叫法。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在5月23日凌晨前出世的。
他那已故的母亲,一位官员的妻子和贤惠的妇人,打算像样地给婴儿受洗取名。
她那时还躺在正对着门的床上,右首站着教父,一个出名的好人,在参政院当股长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叶罗什金,而教母则是一位警察署长的妻子,品德十分高尚的妇人,名叫阿丽娜·谢苗诺芙娜·别洛勃留什柯娃②。
人们送上3个名字,任产妇挑选一个:莫基亚、索西亚或者就用受难圣徒霍兹达扎特。
“不行,”已故的母亲当时暗暗想道,“这些名字太平常了”。
为了让她称心如意,大家把日历翻到另一页上;又出现了3个名字:特里菲利、杜拉和瓦拉哈西。
“这真是罪孽,”母亲说,“尽是这样的名字;我真的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就是叫瓦拉哈特或者瓦鲁赫,倒也还过得去,可是偏又来什么特里菲利和瓦拉哈西。
”又翻了一页——上面写着:帕夫西卡希和瓦赫齐西。
“算了吧,我看,”母亲说道,“看来他就是这个命。
既然是这样,就叫他父亲的名字好了。
父亲叫阿卡基,儿子也叫阿卡基吧。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是这么个来历③。
孩子受洗了,这时他哭了起来,做出一脸怪相,仿佛他早知道以后要当九等文官似的。
总之,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提到这件事,为的是让读者们知道,这完全是事出有因,而另取别的名字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什么时候,何年何月到厅里当差的,是什么人帮着安排的,那就谁也记不起来了。
无论换了多少任厅长和各级上司,他总是坐在老地方,还是老样子,干着老差事,仍然是一个抄抄写写的官儿,以至于人们后来都相信,他显然是现在这样一副模样,穿着制服,头上谢顶,降生到人世上来的,他在厅里一点也不受尊重。
当他走过的时候,门卫不仅不站起身来,而且也不正眼瞧他一眼,犹如一只普通的苍蝇飞过接待室一样。
上司们对待他既无情又专横。
一个副股长居然把公文直接捅到他的鼻子底下,甚至连“请抄写一下”、“这里有一件挺有意思的案子”或者高雅官厅中常用的客套话都懒得说一句。
而他呢,只望一眼公文,便接过来,也不管是谁塞给的,有没有权利支使他。
他一接过公文,立刻就动手抄写。
年轻的官员们极尽官场中卖弄聪明之能事,嘲笑和打趣他,当着面大讲有关他的种种瞎编的故事;说他跟房东老太太——一个年已70的老太婆有私情,说那女人总是打他,还问他们俩什么时候办喜事,又把纸片撒在他的头上,说是雪花飞舞。
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却一言不发,仿佛他面前什么人也没有似的;这样的逗笑甚至也没有影响他的工作:虽然在一阵阵打扰之中,他也不会抄错一个字。
只有当玩笑实在开得过了头,碰到了他的胳膊,妨碍他干事儿的时候,他才嘟嚷一句:“别打扰我,你们干吗跟我过不去?”他这话语和声音里透出一种莫名的无奈。
其中包含着一种惹人怜悯的怨艾,所以,有一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本来也想学样,恣意打趣他,忽然却打住了话头,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从此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子,与以前大不一样。
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使他跟刚熟识的同事们疏远起来,而他本来是把他们看作是体面的绅士的。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遇到开心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个子矮小、脑门秃顶的小官吏和他那让人揪心的话语:“别打扰我,你们干吗跟我过不去?”——从这句令人揪心裂肺的话里可以听出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我是你的兄弟嘛”。
可怜的年轻人掩面而叹,后来在一生中曾有多少次不寒而栗,因为他发现人的身上竟然夹裹着如此之多的残忍,在文质彬彬、富有教养的绅士的外表下,天哪,甚至在人们公认为高尚和正派的人的身上居然掩藏如此之多的残暴和粗野……
未必在别的地方还能找到这样忠于职守的人了。
只说他尽心尽责是不够的,——不,他对这份差使是情有独钟。
他于抄抄写写之中似乎看到了一个多彩而舒心的世界。
一种洋洋自得之情洋溢在他的脸上;有几个字母尤其令他心醉,一写到它们便难以自持:小声笑着,眨眨眼睛,撇着嘴唇,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就能看出他描画的是什么字母。
倘若按其勤勉尽职来论功行赏的话,他本人也会大感意外,准够得上当个五等文官了;然而,正如他的那些爱挖苦人的同事们说的那样,他当差多年,却只挣得一枚小领章①和身下的痔疮。
话又说回来,也不能说对他完全漠不关心。
有一位厅长是个善心人,看他服务多年也想予以褒奖,吩咐给他一些比抄抄写写更重要的事情干干;也就是把一件已办好的公事拟一封公函,送到另一个官厅去;事情十分简单,只要改写一下封面的标题和把动词的第一人称的形式改为第三人称②就行了。
没料到他干起来却十分吃力,浑身冒汗,连连擦拭脑门上的汗珠,终于说道:“不行,还是让我抄抄写写的好”。
从此以后,他只能永远干抄写的差使了。
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抄写公文之外,其余的事儿一概不存在。
他一点也不讲究穿着:一套制服不是绿色的,而是棕红带白的颜色。
衣服领子又窄又矮,以至于脖子虽然不长,却从领口伸出来,显得特别的颀长难看,就像是在俄国的外国商贩几十人聚成一堆,头顶着摇头晃脑的石膏制成的小猫③的脖颈一样。
而且总是有点儿什么东西粘在他的制服上:或者是一小截干草,或者是一小段线头;再说,他还有一种特别的本领,每次走在街上,正当别人从窗口扔下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他就恰好赶上,于是他的帽子总有西瓜和香瓜皮之类的污秽之物点缀其上。
他一辈子从不留心每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和变化,大家知道,他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官员,却是目光锐利,从不放过街上的一点动静,甚至可以看清对面人行道上有人的裤子套带④脱开了,——然后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
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即便是眼盯着什么,他看见的也只是一行行写得干净、匀称的字体,除非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匹马头来,伸到他的肩头上,鼻孔里呼出一阵风直冲脸颊,他才会回过神来:原来已不再埋头在字里行间,而是走在街道中间。
回到家里,他立刻坐到桌旁,匆忙地喝着菜汤,啃着一块夹葱的牛肉,食而不知其味,连同苍蝇和老天爷此刻送到嘴边的所有东西一块儿吃下去。
觉得肚子填饱了,就从桌旁站起来,拿出墨水瓶来,开始抄写带回家来的公文。
要是没有公文要抄写,他就自得其乐地有意给自己抄下一份副本,特别是当公文的妙处不在于文笔优美,而在于它是呈送给一位新人或者权贵的时候。
当彼得堡灰暗的天空夜幕低垂,所有的官员各人根据自己的薪俸和个人的癖好而饱餐了一顿的时候,——当厅里鹅毛笔沙沙响动、忙忙碌碌、干完了自己和别人的必要的事务以及好事者又自愿多干了一些事情而一切都停息下来了的时候,当官员们都忙着自寻乐趣以打发剩余时光的时候:有的人手脚麻利,直奔剧院;有的人去逛大街,以便仔细欣赏那形形色色的女帽;有的人则去赴晚会——对着一位长得俊俏、被一小群官员捧为明星的少女说着绵绵软语来消磨时光;有的人——这是司空见惯的——则干脆到四楼或者三楼的同事家里去,那里有两间小房,外带一间前室或者厨房,摆着一些时髦的玩意儿,一盏灯或者经过省吃俭用、放弃游乐才换得来的工艺品,——总之一句话,即便是这个时刻,当所有的官员各自去到朋友的小屋里玩起了惠斯特牌①,就着便宜的面包不时地呷茶品茗,含着长烟袋吞云吐雾,一边发牌一边讲着从俄国人不能不与之往来的上流社会听来的种种流言蜚语,甚至当无话可说之时又翻出那永远说不厌的趣闻来说一遍,据说是城防司令接到禀报,说是法尔康②雕塑的纪念像的马③尾巴被人砍掉了,——总之,即便是大家都竭力去寻欢作乐的时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也从不找个地方去消遣。
谁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在晚上遇见过他了。
他尽情地抄写够了,就躺下睡觉,一想到明天就暗自微笑:老天爷明天又会赐给他什么东西抄写呢?一个年俸400卢布、对自己的命运心安理得的人,就这样平静地打发着日子,或许本来可以活到垂暮之年,可是人的生活道路总是多灾多难,不仅九等文官,就是三等、四等、七等文官和各式各样的顾问官,乃至徒具虚名、从不理事的官员都概莫能外。
在彼得堡,所有年俸400卢布左右的人都有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
这个敌人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北国的寒冷天气。
尽管也有人说,寒冷对于健康是大有裨益的。
早晨8点多钟,正是满街走着去厅里上班的人们的时候,它就开始大发淫威,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地直刺着大家的鼻子,可怜的官员们简直不知道把鼻子藏到哪里去才好。
在这个时刻,即便是高官显贵也冻得脑门发痛,眼泪汪汪,可怜的九等文官有时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只有穿着薄薄的外套尽快地跑过五、六条街道,然后在门房里使劲地跺一顿脚,直到所有在路上冻僵了的办事能力和才干全都恢复过来。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近来已开始觉得背脊和肩膀冷得怪难受的,尽管他总竭力尽可能快地跑过那一段应有的距离。
他到底琢磨出来了,莫非是毛病出在他的外套上。
回家之后,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外套,发现有两三处地方,恰好是在背部和肩膀上,果然只剩下一层稀麻布了;呢子磨得透了风,连衬里也已破烂不堪。
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外套也早已成了官员们的笑柄;它连“外套”这个高雅的名字也已不复存在,都管它叫罩衫。
真的,它的样式变得古怪了:衣领一年比一年小了,因为它用来做了别的部位的补丁。
这缝补又不像是出于裁缝的手艺,实在是又笨拙又难看。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决定把外套送到裁缝彼得罗维奇那里去,他就住在沿后边楼梯上去的四层楼上,尽管是个独眼龙,一脸麻子,可是修补起官员们和其他各式人等的裤子和燕尾服来倒也相当的熟练,——不用说,那是要在他没有喝醉和脑子里没有想别的念头的时候。
说到这个裁缝,当然不该喧宾夺主,可如今是这么个规矩,讲故事非得把每个人物的性格说个一清二楚不可,所以,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在这里把彼得罗维奇提出来说一说。
起初,他的名字就简单地叫格里戈利,是一个地主老爷家的农奴;自从领了自由证书①,每到节日,起初是每逢大的节日,总要喝一顿,到后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日历上印着一个十字的宗教日子就都喝得醉眼朦胧,——打这个时候起,就改名为彼得罗维奇了。
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信守祖辈传下来的习俗的,就是跟老婆吵嘴骂架,也是满嘴“土婆子”和“德国娘们”。
既然我们提到他的老婆,那么关于她也得说上几句;不过,遗憾的是我们知之不多,只知道彼得罗维奇有一个老婆,总是戴着包发帽,而不围头巾;然而说到她的姿色,那她就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至少可以说,只有一些近卫军士兵才会从包发帽底下去偷偷望她一眼,然后翘翘胡子,发出一阵特别的嘘声。
通往彼得罗维奇家的楼梯,老实说吧,全是水渍渍的,污水横流,还有一股子熏人眼睛的酒味儿,大家知道,彼得堡的幢幢楼房的后边楼梯都免不了这种味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边上楼一边猜想彼得罗维奇准会漫天要价,暗暗拿定主意最多只给两个卢布。
房门是开着的,因为女主人正在烹鱼,弄得厨房里尽是烟雾,连那些乱爬的蟑螂也看不见。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穿过厨房,连女主人也不曾发现,就径自走进房去,只见彼得罗维奇端坐在一张没有上过漆的大木桌上,盘着腿,俨然像土耳其总督的样子。
两只脚按照坐着干活的裁缝的习惯光着脚丫子。
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十分熟悉的那只大拇指,上面长着像龟壳似的又厚又硬的怪指甲。
彼得罗维奇的脖子上吊着桄子丝线和棉线,膝盖上垫着一件破衣裳。
他捏着针头认针已有两、三分钟了,一直没穿上,所以,望着昏暗和线头十分生气,低声地埋怨说:“穿不上,恶婆娘;把我害苦了,你这骗子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觉得挺扫兴的,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正碰上彼得罗维奇的气头上:他就喜欢挑彼得罗维奇喝得有点醉醺醺的,或者像他老婆说的那样“这独眼鬼喝饱了猫尿”的时候上门来定做活儿。
每逢这种时候,彼得罗维奇通常都很好说话,痛痛快快地答应,甚至每次都又是鞠躬又是道谢。
事后,尽管他的老婆总会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她的丈夫喝醉了,所以要价太便宜了,不过,只要再添上10个戈比,事情也就了结了。
可眼前彼得罗维奇看样子没有喝酒,所以十分固执,不好说话,鬼知道他会怎么张口要价。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心里明白了,像俗话说的,正想打退堂鼓,可是已经不便抽身后退了。
彼得罗维奇眯着一只独眼紧盯着他,于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得开口说道:
“你好,彼得罗维奇!”
“向您问好,先生,”彼得罗维奇说道,斜瞟了一眼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双手,想要看看送来的是什么活计。
“我求你来了,彼得罗维奇,那个……”
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说起话来,总是夹杂着不少前置词、副词、甚至不少毫无意义的语气词。
倘若是一件棘手的事儿呢,那么他竟会有一句话也说不全的习惯,因此经常是开口说什么:“这事儿,说实在的,很那个……”,随后便没有下文了,而他也忘了要说什么了,还以为事情说妥了呢。
“什么事呀?”彼得罗维奇说,同时,用那只独眼仔细打量他身上的制服,从领口到袖子、背脊、后襟和扣眼一一看过,——全都十分眼熟,因为这是他亲手缝制的。
裁缝都有这样的习惯,见面的头一件事便是仔细看看你穿的衣服。
“我是为那个……彼得罗维奇……是外套,呢子……你瞧,别的地方都还挺结实的,就是落上了点灰,看上去好像是旧了,其实还是新的,只是有个地方有点那个……在背上,还有这个肩膀上磨破了点儿,就是这个肩膀上有点儿——你瞧,就这点儿活。
倒不怎么费事……”
彼得罗维奇拿过罩衫,先放在桌上摊开来,打量了许久,摇摇头,伸手到窗台上去取一只圆形的鼻烟壶,那上面印着一位不知姓名的将军的画像,因为头脸被手指捅破了,后来就干脆贴上了一块四方形的破纸片儿。
彼得罗维奇闻了闻鼻烟,双手把罩衫抻开,对着亮光细看一番,又摇摇头。
随后,他把衬里翻了过来,又摇摇头,再次打开贴有将军像和纸片儿的鼻烟壶盖,捏了一撮烟丝塞到鼻子里,关上盖子,把鼻烟壶藏好,最后说道:
“不行了,没法子补了:这衣服太糟了!”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听这话,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
“怎么没法补呢,彼得罗维奇?”他几乎像孩子似的央求说,“只不过肩膀上磨破了点儿,你这儿有小块布料……”
“小块布料倒是可以找一找,也找得到,”彼得罗维奇说,“可是补不上嘛:全都朽了,只要一用针——底子就破了。”
“破了不要紧,你就马上打个补丁得了。”
“补丁往哪儿打呀,没地方下针脚嘛,实在太破了。
说得好听这是呢子,可风一吹就成碎片片了。”
“喂,你就给补一补吧。
怎么会呢,说真的,那个……”
“不行,”彼得罗维奇断然地说,“简直没办法。
这衣服根本不行了。
您不如等天寒地冻时把它改做包脚布吧,因为穿袜子不保暖。
袜子是德国佬为了多捞钱想出来的玩意儿(彼得罗维奇喜欢一有机会就挖苦一下德国人);看来,您得做一件新外套啦。”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听要做“新”外套,两眼顿时发黑,屋里所有的东西在他眼前成了一片混沌。
他分明看见的只是彼得罗维奇的鼻烟壶盖上那脸上贴着纸片的将军。
“怎么,要做新的?”他仍然像是在梦中似的,说道,“我可没有钱呀。”
“可不,得做一件新的了,”彼得罗维奇神志安然地说,一点也不表示同情。
“那么,做一件新的,它那个……”
“您是说要多少钱?”
“是的。”
“那得花150多卢布,”彼得罗维奇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撇撇嘴唇。
他非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突然来那么一招令人尴尬,然后斜睨着对方受窘的那副样子。
“150多卢布做一件外套!”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禁喊出声来,也许是生平头一遭这么大喊,因为他向来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
“可不,”彼得罗维奇说,“那还得看是做什么样的外套。
要是安上一个貂皮领子,又给风帽衬个绸里子的话,那就非200卢布不可。”
“彼得罗维奇,求求你,”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恳求说,不再听彼得罗维奇说的话,也不理会他的装腔作势的表情,“想法子给补一补吧,只要还能对付着穿就行。”
“那不行,花了工夫还不说,又白糟蹋钱,”彼得罗维奇说,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听了这番话,只好走了出来,心情十分沮丧。
而彼得罗维奇呢,在他走了之后,还站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撇着嘴,没有动手干活,因为他挺得意的:
既保持了自己的体面,又没有作践裁缝的手艺。
第二部分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到大街上,犹似还在梦境中一样。
“这事儿竟会是这样,”他自言自语说,“我真是没想到结果会那个……”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瞧真是的!落得这么个结果,而我真的一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接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道:“真是的!这真的是一点没料到,那个……这事儿怎么也……落到这步!”说完,他没有回家去,却糊里糊涂地朝相反方向走了。
在路上,一个扫烟囱的工人将半边脏身子蹭了他一下,把他的一个肩膀弄得又脏又黑;一大把石灰又从正在动工兴建的楼房屋顶上洒落到他的身上。
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直到他撞在一个把斧钺放在身旁,正从角形烟盒里把鼻烟倒在长满老趼子的手里的岗警身上,他才回过神来,因为那岗警说:“你干吗钻到人家的鼻子底下来了,难道你不会走人行道吗?”这时,他才回过头看了看,转身回家去。
这时他才集中思绪,清楚而真切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是没头没脑,而是深明事理和开诚布公地跟自己商量起来,犹如跟一位可以倾心交谈的明智的友人谈心一样。
“唔,不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说,“这时候不该去找彼得罗维奇:他这会儿那个……看来是老婆揍了他一顿。
我不如礼拜天早晨去找他:过了礼拜六晚上,他准会是歪斜着眼和睡意朦胧的,会要喝点醒脑子的酒,而老婆不会给他钱,在这个时候我把10戈比那个……塞在他的手里,他准会好说话些,那么外套就那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跟自个儿这么盘算着,精神为之一振,终于等到了下一个礼拜天,远远便看见彼得罗维奇的老婆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趁机去找他。
彼得罗维奇过了礼拜六之后,果然眼睛歪斜得厉害,耷拉着脑袋,直瞪着地板,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然而,尽管如此,当他明白了来意之后,仿佛是魔鬼推搡了他一把似的。
“不行,”他说,“您做一件新的吧。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立刻塞给他10戈比钱。
“承蒙好意,先生,我可以为您的健康喝上一杯,”彼得罗维奇说道,“不过,那件旧外套您就别费事了:它压根儿不管用了。
我一定给您好好地缝一件新的,咱们一言为定。”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还想求他修补一下,可是彼得罗维奇没有听完就说道:“我一定给您做一件新的,这您就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力而为。
甚至可以做成一种时兴的式样:衣领就用镀银的钩扣好了。”
至此,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算是明白了,不做一件新外套是不行了,立刻便垂头丧气了。
真的,哪里有钱来做新外套呀?当然,多少可以指望以后的节日的一点赏钱,可是这些钱早就有了用场。
要做一条新裤,付清靴匠给旧靴子钉上新靴头的旧帐,还要向女裁缝定做三件衬衫和两件不便形诸文字的贴身内衣,——总之一句话,这些钱都会要开销掉;即便是厅长大开恩典,赏的不是40卢布,而是45卢布或者50卢布,那也所剩无几,用来做外套不过是杯水车薪。
当然,他也知道彼得罗维奇有一种鬼才知道怎么漫天要价的怪脾气,连他的老婆也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你是疯了不成,笨蛋!有的时候不要钱也接活干,这会儿又鬼使神差张口要大价钱,连你自个儿也不值呀。
”当然,他也知道只要给80卢布,彼得罗维奇也肯接这个活;不过,到哪儿去弄到这80卢布的钱呢?如果只需要一半,那还可以凑凑看:一半还勉强凑得齐;甚至还可能超过一点儿;可是,到哪儿去弄那一半呢?……不过,读者首先得要知道,那40卢布是怎么凑齐的。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有个习惯,每花掉1个卢布,就往一只上了锁、盖上挖了窟窿眼的小箱子里塞一枚半戈比的铜币。
每过半年,他就查一查积攒下来的铜币有多少,然后把它们换成小银币。
他坚持这样做好些年了,因而这几年手里已攒下了40多卢布。
这样,手头上就有了一半的钱;可是,还有那另外的一半怎么凑呢?到哪儿去弄另外的40卢布呢?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想来想去,打定主意要减少平日的开销,至少一年之内必须这么做:晚上不再喝茶,夜里不再点烛,如果要办什么事,就到女房东房里去,借她的灯光用用;走在大街上,踩着铺有石子和石板的路面,要尽量放轻脚步和小心在意,几乎踮着脚尖走路,这样鞋掌就不会磨得太快;交给洗衣妇洗的内衣,尽量少洗几次,为了不至于穿得太脏,那就每天回到家里,立刻脱下来,只穿一件年代已久还依然完好的棉布长衫。
说句实话,这样节衣缩食,他起初也觉得挺难熬的,不过,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他甚至习惯了每天晚上饿着肚子;但是,他可以从精神上得到慰藉,因为他可以一心想着那件梦寐以求的新外套。
打这个时候起,似乎他的生命本身也变得充实些了,仿佛他娶妻成了家,仿佛有了一个人陪伴着他,仿佛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一个可爱的伴侣愿意跟着他共度人生之旅,——这个伴侣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那件絮着厚厚的棉花、衬着结实耐穿的里子的外套。
他变得有生气些了,甚至性格也坚强多了,就像是一个抱定了宗旨和认准了目标的人一样。
原来疑虑重重,优柔寡断——总之,一切犹豫不决、捉摸不定的特点都从他的脸上、举动上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他的眼里时而闪耀着光芒,脑海里甚至还冒出一些大胆而果敢的想法:真的,配上个貂皮领子怎么样?他老是默默想着这件事,差不多神思恍惚起来。
有一次,正在抄写公文,差一点抄错了,几乎失声喊了一句“哎呀”,赶紧画了个十字。
他每个月至少到彼得罗维奇家去一次,商量外套的事,在什么地方买呢子,买什么样的颜色的,价钱多少,虽说有些忧心忡忡,但总是满意而归,因为他心想,到时候一旦布料备齐,外套不就成了么。
事情的进展居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厅长赏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是40卢布,也不是45卢布,而是整整60卢布,真是令人大喜过望;不知他是否有先见之明,早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需做一件外套,或者是事有凑巧,不过,这么一来,他就多出20卢布来了。
事情不就要水到渠成了么。
只苦熬了两、三个月,稍微挨了点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果真就攒下了80卢布左右的一笔钱。
本来一向相当平静的心,开始怦怦跳动起来。
他当天便约了彼得罗维奇到布店去。
买了一块质地很不错的呢子——倒也不奇怪,因为半年来他们反复斟酌过这件事,几乎每个月都去布店打听价钱;所以,连彼得罗维奇也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呢子了。
他们又挑了一块细棉布做衬里,又厚又密,用彼得罗维奇的话来说,比绸子还强些,就是看上去也又漂亮又有光泽。
貂皮领子倒是没有买,因为价钱实在太贵;就挑了店里一块顶好的猫皮,远远看上去还像是貂皮呢。
彼得罗维奇忙活了两个星期才把外套做好,因为绗线要花许多工夫,要不然外套早就做好了。
彼得罗维奇要了12卢布的工钱——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全都是用丝线缝制的,而且是两行细密的针脚,后来彼得罗维奇又把每一行针脚用牙咬了一遍,挤压出各种图纹来。
这是……说不清是哪一天了,不过,兴许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生中最激动的一个日子,彼得罗维奇终于把外套送上门来了。
他是一大早送来的,恰好是就要到厅里去上班的时刻。
外套送来得太巧了,因为已经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眼看就要越来越冷了。
彼得罗维奇把外套赶出来了,真是一个好裁缝。
他的脸上分明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他似乎充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忽然表明了只会换换里衬、补补窟窿的裁缝同巧做新衣的能手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他从带来的手帕里取出外套;手帕是刚从洗衣妇那儿拿来的,他把手帕折好,放到口袋里备用。
他取出了外套,颇为得意地瞧了瞧,两手擎着,十分灵巧地披在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肩头上;接着拽了拽,又用手在背后往下抻了抻;然后让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披着,稍稍敞开前襟。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想要伸进袖子去试试;彼得罗维奇帮他穿好袖子——结果,穿上袖子也挺合适的。
总之一句话,这外套果然是不大不小,刚好合身。
彼得罗维奇也不放过机会表白说,因为没有挂牌,又地处小街上,加之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又是老熟人,所以,他要的工钱才这么便宜;要是在涅瓦大街上,光是工钱就得要75卢布。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想跟彼得罗维奇作无谓的争辩,而且他也怕听见彼得罗维奇胡吹乱喊的唬人的大价码。
他付清了钱,道了谢,立刻穿上新外套到厅里去了。
彼得罗维奇也紧随在后走了出来,站在街头,打远处望着那件外套好一会儿,然后又故意踅到旁边,穿过一条弯曲的胡同,绕到前面的大街上,从另一个方面,也就是从正面再瞧瞧自己缝制的外套。
这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路行来,兴致勃勃,喜不自胜。
他分分秒秒都感觉得到身上穿了一件新外套,甚至有好几回因为暗暗得意而笑了起来。
真的,这件新衣有两大好处:一是暖和,二是好看。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厅里;他在门房里脱下外套,前后左右又端详了一遍,然后托付给门卫特别照管。
不知怎么的,厅里的人一下于全都知道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穿了一件新外套,那件旧罩衫已经不见啦。
大家立刻跑到门房里来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新外套。
纷纷向他道喜,祝贺,起初他只是微笑作答,后来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等到大伙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既然穿了新外套,就得请客,至少也该办一个晚会,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简直惘然失措,不知怎么办和该怎么应付和推托才好。
过了几分钟,他才胀红着脸,颇为天真地解释说,这一点也不是新外套,只是样子像新的,其实是一件旧外套。
最后,有一位官员,还是一位副股长吧,大概为了表明自己压根儿不是傲慢之徒,甚至跟下属也挺融洽的,便解围说:“这么办吧,我来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做东,举办一次晚会,请诸位来舍间喝杯茶:今天碰巧也是我的命名日呢。
”不用说,官员们立刻向副股长表示祝贺,并且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本想借故推辞,可是拗不过大家的劝说,说这样做有失礼貌,会丢面子,于是他也不好拒绝了。
其实,他后来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么一来,他就有机会穿上新外套去逛一逛,即便是晚上也好嘛。
这一天对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说,宛如是最盛大的节日。
他乐不可支地回到家里,脱下外套,十分爱惜地挂在墙上,又一次把呢子和里衬欣赏一番,然后特地把那件四处开绽的旧罩衫拿来作了一番比较。
他望了望旧罩衫,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差地别!后来,在吃午饭的时候,当他一想起那件旧罩衫的样子,还久久地暗自发笑。
他高高兴兴地吃过午饭,饭后没再抄写,也没有公文要抄写,悠闲自在地躺在床上直到天黑。
随后,他没有多耽搁,穿好衣服,披上外套,便出门去了。
那位请客作东的官员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可惜我们说不清楚;我们的记性实在太不争气,彼得堡所有的地方、街道、楼房在脑子里全都成了一团乱麻,实在难以从中理出个头绪来。
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就是那个官员是住在城里最好的地方,——所以,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住处不会挨得很近。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首先得要走过几条空旷无人、灯光昏暗的街道,不过,朝那个官员的住处越走越近,街道就渐渐热闹起来,人烟也稠密些,灯光也明亮多了。
路上人来人往的,时而可见衣着华丽的淑女和身披海狸皮领子的男子,赶着装有木栅栏和钉着镀金铜钉的雪橇的载货马车夫倒不多见,——相反,头戴深红色的天鹅绒帽子、驾着上了漆的铺着熊皮褥子的雪橇的神气的车夫却不时地迎面而来,还有装饰一新的轿式马车的轮子轧轧地辗着雪地,疾迅地掠过街道。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望着这一切都挺新奇。
他已有好多年晚上足不出户了。
他好奇地站在一家商店灯火通明的窗前,望着一幅美人图:那美人脱下鞋子,露出一只好看的纤足,而她的身后则有一位长着络腮胡子和唇下短尖小胡子的男子探头张望。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摇摇头,笑了笑,然后又走自己的路。
他笑什么呢?是否因为他看见了一种十分陌生、然而人人都保持着相通的感觉的东西呢,抑或是他像别的官员一样怀有同样的念头:“唔,这些法国佬!不用说,他们一旦想要那个,那么就真的那个……”说不定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呢——要知道总不能钻进人的心灵里去,探悉他的种种心思吧。
他终于来到了副股长的住处。
副股长的日子过得挺阔气的:楼梯上点着灯笼,住宅在二层楼上。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走进前厅,一眼看见地板上一排排的套鞋。
在套鞋的中间,就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只茶炊呼呼响着,喷着一团团的热气。
墙上挂满了外套和披风,其中有的是镶有海狸皮领子或者天鹅绒翻领的。
隔墙传来一片喧闹声和说话声,当房门打开,一个仆人端着摆满空杯子、凝乳罐和面包干小筐的托盘出来时,哄闹之声便忽然变得清楚而响亮。
显然,官员们早就聚齐了,喝过了第一杯茶。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亲自挂好外套,走进屋子里,眼前倏然出现烛光、官员、烟斗、牌桌,一阵四面传来的急速的谈话声和椅子移动的嘈杂声,乱哄哄地直扑他的耳鼓。
他站在屋子中间,十分尴尬,踟蹰不前,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大家已经发现他,欢叫着迎上前来,立刻又涌到前厅里去仔细端详他的外套。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虽然多少有些难为情,不过,他到底是个实心人,看见大伙儿都夸他的外套,也禁不住高兴起来。
随后,大家自然又撇下了他和外套,照例回到惠斯特牌桌旁。
吵吵嚷嚷,人声鼎沸,这么一大群人——这一切都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觉得有些怪诞。
他简直就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整个身子不知往哪儿搁才好;最后,他挨着玩牌的人坐了下来,看着玩牌,瞧瞧这人的脸,又望望那人的表情,不多久他就呵欠连天,觉得索然无味,尤其是因为早就到了他平日习惯就寝的时刻。
他打算跟主人告辞,可是大家不让他走,并且说添置了新衣,一定得喝一盅香槟酒。
一个钟头之后,晚餐上桌了,有凉拌菜、冷盘小牛肉、肉馅饼、甜点心和香槟酒。
大家逼着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喝了两盅酒,之后他就觉得屋子里变得开心多了,然而他还是忘不了已经12点钟,早该回去了。
为了避免主人的挽留,他悄悄走出屋子,在前厅里找到了外套(遗憾的是外套掉在地上了),抖了抖,拈掉那上面的绒毛,披在肩上,下楼来到了街上。
街上依然亮着灯光。
几家小铺子,那是仆人们和各种下人常呆在里面的俱乐部,店门洞开着,而另几家铺子则已关上了店门,却从门缝里漏出了一道长长的亮光,表明还有人聚在里面,或许是女仆们或者几个听差还在那里说短道长,搬弄是非,而主人们却茫然不知他们的去向。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路走着,兴高采烈,忽然间无缘无故地跟在一个女士的后面跑了起来,那女士像闪电似地在身旁一晃而过,玉体的各个部位都充满了非凡的活力。
不过,他立刻就停了下来,仍旧像原先那样缓步而行,连自己也对刚才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活泼劲儿感到诧异。
过了不久,那几条空旷无人的街道便横陈在他的眼前,它们本来在白天也不大热闹,更不用说夜晚了。
眼前它们显得更加冷清和死寂:街灯闪闪烁烁,变得稀少了——显然,是公家的灯油太少了;接着是一座座木头房子、栅栏;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满街的积雪闪着亮光,还有一间间护窗板紧闭的低矮的茅舍沉入梦乡,显得凄凉而幽暗。
他渐渐走到了街道被偌大的广场隔断的地方,只见对面有几幢隐约可见的房屋,而广场上则是一片空荡荡的,令人发怵。
远处,天知道在什么地方,隐约可见岗亭的一点火光,那岗亭就恍如远在天边一样。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份兴冲冲的劲头到这时已是冷了一大半。
他走上广场,不禁感到心里悚然,仿佛他的心已预感到了不祥之兆。
他回头望了望,又环顾四周:恰似处在茫茫大海中一样。
“不,最好是别去张望,”他暗想道,闭着眼走去,当他睁开眼来想要知道是否走到广场的尽头时,忽然一眼瞧见面前,几乎就在鼻子跟前,站着几个满脸胡髭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也分辨不出来。
他两眼发黑,心里咚咚直跳。
“这不是我的外套吗?!”——其中的一个人嗓门像打雷似地喊道,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想要喊“救命”,另一个人把一只像官员的脑袋一般大小的拳头伸到他的嘴边,说道:“你喊试试!”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觉得有人扒下他的外套,踹了他一脚,他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里,再也不省人事了。
过了一会儿,他苏醒了,站起身来,可是不见了人影。
他觉得露天里冷飕飕的,外套不见了,便开始喊叫起来,可是喊声似乎不大乐意传到广场四周的边上去。
他满腔悲愤,一个劲地喊叫,接着拔腿跑了起来,一直穿过广场,朝岗亭奔去,岗亭旁边站着一个岗警,倚着斧钺似乎在好奇地张望,想要知道有人干吗叫叫喊喊地从远处跑过来。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跑近前去,气喘吁吁地大声嚷道,说他只顾睡觉,什么也不管,居然没有看见有人抢劫。
岗警回答说,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两个人在广场中间让他站住了,还以为是他的朋友呢;叫他不要在这里骂骂咧咧,不如明天去找巡长,巡长会把抢劫外套的人查出来的。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跑回家里,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两鬓和后脑勺上本来就留下不多的一点头发,如今一片乱蓬蓬的;腰间、胸口和整条裤子全都沾满了雪。
房东老太太听见一阵可怕的敲门声,赶忙跳下床来,趿着一只鞋子跑去开门,为了谨慎起见,还用一只手掩着胸口的衬衫;可是,刚打开门,一见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样狼狈,便不由地倒退几步。
等到他详细讲了事情的经过,她两手向上一拍①,说要直接去找警察署长,巡长光会哄人,空口答应,就会胡弄人;不如直接去找警察署长,她甚至跟他面熟呢,因为有个名叫安娜的芬兰女人,曾在她家里当过厨娘,如今在警察署长家当了保姆,还说她常常见到警察署长乘车打这房子跟前经过,他每个礼拜天都要上教堂去祷告,同时又高高兴兴地瞧着所有的人,所以,从这些事儿看来,他会是一个好人。
听了这番开导之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神情沮丧地踱进自己的房里,他是怎么度过这一夜的,凡是多少能够替别人设身处地想一想的人是可以想见的。
清晨起来,他很早便去见警察署长;不过,人家答复说,署长大人还在睡觉;他十点钟去了,又说还没起来;他十一点钟再去,说是署长大人已不在家里;吃午饭时又去了,——可是文书们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一定要问个清楚,是不是紧急的公事,出了什么事情。
终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生平头一回想要显示一下个性,不容分辩地说,他要亲自见警察署长本人,并且说他们无权拦阻他,要是他告起状来,他们就会有好受的。
文书们听了也不敢硬顶着,有人就去请警察署长出来。
警察署长对于外套被抢一事的态度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他不去注意这桩案子的关键之处,倒是一个劲地盘问起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了:为什么他这么晚才回家?是否去过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和到过什么不清不白的人家?问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很难为情,只好走了出来,也不知道外套被抢的案子能否得到适当的处置。
他一整天都没有去上班(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第二天,他去了,脸色苍白,又穿着那件破旧而更显得寒酸的罩衫。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讲述了外套被抢的前后情形,虽然有些官员仍然不放过机会把他嘲笑一番。
但是毕竟让许多人动了恻隐之心。
当即有人决定为他募捐,可是募得的钱却寥寥无几,因为官员们在这之前已有了许多的开销,诸如订购厅长的画像,又按照局长的提议买了他的朋友写的一本书,——所以,募捐所得就十分有限了。
其中有人出于同情,觉得至少也得出出主意,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助一臂之力,就建议他说,不要去找巡长,因为即便是巡长为了讨得上司的欢心,会想方设法把那件外套找到,可是,倘若他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证据,证明那件外套确实是他的,那么外套就会一直押在警察署里。
那就不如去求见一位大人物,那个大人物只要跟有关人士关照和交涉一下,事情就好办多了。
没有办法,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好下决心去见那个大人物。
这位大人物到底身居何种要职,直到如今仍然无人知晓。
须知这个大人物是不久前才成为大人物的,而在这之前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然而,就是他现在的职位与别人的更为显赫的职位相比也还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总会有这样一种人,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而他却当成了不起的大事。
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抬高自己的身价,比方说吧,他立下这么个规矩,当他来办公的时候,下属官员就得站在楼梯上迎候;任何人不可擅自去见他,务必按严格的手续办事:十四等文官报请十二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再报请九等文官或者转呈有关的官员,这样逐级呈报,案卷最后呈送到他手上。
在神圣的罗斯②国土上,一切都争相仿效,每个官员都模仿和扮着自己上司的派头。
据说,居然有这样一位九等文官,奉派去一个不大的办事处当主任,立刻给自己隔出一间特别的房间,称之为“办公室”,门口还站着几个身穿镶有红领子和金银边饰的制服的办事员,他们紧握住房门的把手,替来访的客人开门,虽然“办公室”里只勉强放得下一张普通的办公桌。
大人物接见的派头和举止神气而威严,但也不太繁缛。
他的这套做法的主要依据是必须严厉。
“严厉,严厉,再严厉,”——这话他平时总不离口,说到最后时还要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对方的表情。
其实,这么做也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整个办事处的管理机构就只有10个官员,他们本来就处于诚惶诚恐之中了;远远见他来了,便放下公事,笔直地站着,恭候着上司走过房间。
他平日跟下属谈话总是声色俱厉,几乎总离不开三句话:“您怎么敢这样?您知道是跟谁在说话吗?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谁吗?”话又说回来,他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善待同事,也肯帮忙,只不过是将军头衔使他忘乎所以。
他获得将军的头衔后,变糊涂了,离开了做人的正道,简直是不知道怎么为人处世了。
他跟地位不相上下的人在一起,倒是好好的,一个挺不错的人,从各方面看甚至也不愚蠢;可是,一旦处身于哪怕只是官阶比他低一等的人群中,那么他就变得十分可厌:一言不发,那副派头也实在可怜,特别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察到了本来是可以非常之好地消遣一番的。
他的眼里有时也透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凑到一起参加有趣的交谈,可是他一想到这样做可能太过分、过于亲昵和有失体面,只好作罢。
由于诸多的考虑,他只得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偶而哼那么一两声,因而博得了“干巴巴的人”的雅号。
我们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求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大人物,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对于他本人很不相宜,而对于大人物又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大人物正好在办公室里,兴致勃勃地跟一个多年不见、最近才邂逅的旧时老友和童年伙伴谈得起劲。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禀报说一个叫巴什马奇金的人求见。
他十分生硬地问道:“是什么人?”回答说:“一个官员。
”——“噢!让他等着,现在没有工夫,”——大人物说道。
这里得说明一下,这位大人物分明是说了一个谎:他有的是工夫,跟朋友在谈天说地,早就把什么事儿都扯到了,因为侃得太多而长时间地无话可说了,只是一边相互轻拍着大腿,一边说:“是这样的,伊凡·阿勃拉莫维奇!”——“可不是嘛,斯杰潘·瓦尔拉莫维奇!”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吩咐那个官员等着,好让他的朋友——一个早就赋闲在家、久居乡间的人看看:官员们在他的前厅里候见得要等上多长时间。
最后,谈得兴尽了,而且无言相对也够腻烦了,坐在椅背可以折叠的颇为舒适的圈椅里又抽了一支雪茄,他终于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了,便对手里拿着公文站在门边等着报告事情的秘书说:“对了,好像那儿还有个官员在等着吧;要他进来吧。
”他看见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副恭顺的样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制服,朝他突然转过身来,开口问道:“您有什么公干?”——声调简单而生硬,这是他在得到现在这个职位和将军头衔之前一个星期,特意关在房里,对着镜子预先学会的。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早就心里惶然,有些手足无措,使劲转动着不大听从使唤的舌头,嗫嗫嚅嚅,比平时又添了许多“这个”、“那个”的赘词,说是他原来有一件崭新的外套,如今被人惨无人道地抢走了,他来求见大人,希望大人能出面讲讲那个,跟警察总监或者别的什么人交涉一下,把外套找回来。
将军不知什么缘故,竟觉得这样求见是太不成规矩了。
①俄罗斯人的一种习惯动作,常表示喜悦、惊讶、诧异、惋惜、困惑等。
%%%①历史上俄罗斯国家的旧称。
“怎么,先生,”他仍然十分生硬地问道,“您不懂规矩么?您到什么地方来了?您不知道怎么办事情的吗?这种事情,您得先送个呈文到办事处来;然后经过股长、科长,再呈报给秘书,最后由秘书转呈给我……”
“可是,大人,”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竭力鼓起仅有的一点勇气说道,同时已经感到浑身大汗淋漓了,“大人,我冒昧地来打扰您,是因为秘书们那个……靠不住……”
“什么,什么,您说什么?”大人物嚷道。
“您怎么敢如此放肆?您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年轻人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犯上作乱!”
大人物似乎没有留意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已经年过半百了。
因此,如果他还可以称为年轻人的话,那么除非是相对来说,就是跟七十岁的人比较而言。
“您知道跟谁在说话吗?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谁吗?你懂不懂,懂不懂?我问您呢。”
这时,他跺了跺脚,直着嗓门喊叫说,即使不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别的人也会心惊肉跳的。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悚然一惊,一个趔趄,浑身抖个不停,再也站立不稳:要不是门卫立刻跑过来扶住他,他管保摔倒在地了;他几乎是直挺挺地被人抬了出去。
而大人物看到效果竟然大大超出意外,十分得意,想到自己的一席话又居然让人失去知觉,更是陶然欲醉,于是斜着眼瞅瞅朋友,想要看看他的反应如何,他不无欣喜地看见朋友一副怔呆的样子,连他也受了一顿惊吓。
是怎么下楼的,又是怎么来到了街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点也记不清了。
他感到手和腿都僵直不灵。
他有生以来还不曾被将军如此严厉地申斥过,而且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将军呢。
他顶着满街怒号的风雪,张着嘴往前走去,辨不清哪儿是人行道;寒风凛冽,按照彼得堡的常规,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胡同里朝他吹来。
不多一会儿,他就着凉了,咽喉红肿起来,好不容易走到家里,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全身肿胀,倒在床上。
饱受一顿申斥有时竟会有如此厉害的后果!第二天,他高烧不退。
由于彼得堡气候的慷慨的推波助澜,病情的发展比预料的要快得多。
等到大夫来到之后,摸摸脉膊,已是无能为力了,只好开了一个热敷的处方,这只不过是为了让病人得到一点医护的善待罢了;不过,大夫立刻又宣布说,病人一天半之后定然会灵魂出窍。
接着,他转过身对女房东说:“老大娘,您就别再耽搁了,给他订一口松木棺材吧,因为橡木的太贵了。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否听明白了这些判词,倘是听明白了,是否感到震惊,他是否对自己的苦难一生感到惋惜——这一切都无从知道了,因为他一直处在妄谵和高烧之中。
一幕幕的情景,一个比一个更离奇荒诞,不停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忽而看见了彼得罗维奇,请他做一件装有捕捉窃贼的机关的外套,他总觉得窃贼就躲藏在床底下,于是他一刻不停地呼唤房东太太来把藏在被窝里的贼揪出去;忽而他在问人家,干吗要把那件旧罩衫挂在他的面前,说他已经有了一件新外套;忽而他又觉得站在将军跟前,一边听着好一顿申斥,一边又连声说:“对不起,大人!”终于,他破口大骂起来,说了一连串最难听的话,以至于房东太太也连连画着十字,那是她有生以来也从未听过的脏话,特别是这些脏话又紧跟在“大人”这个称呼之后说出来的,到后来他说的尽是胡话,再也无法听明白了;只能猜到这些胡言乱语和纷乱如麻的思绪,翻来覆去总是念叨着那件外套的事。
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终于咽了气。
他住的房间和用过的东西都没有封存起来,因为一来他没有继承人,二来身后的遗物也屈指可数:只有一束鹅毛笔,一刀公文白纸,三双袜子,两三粒裤子上脱落的扣子以及那件读者已经熟知的旧罩衫。
这些东西落到谁的手里了,只有上帝知道:老实说,连讲故事的人也不想去过问了。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被拉了出去,埋葬了。
而彼得堡少了一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依然故我,就像是从来不曾有过他这个人似的。
一个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无人理睬,甚至连博物学家也不屑一顾的生命之躯消失不见了,——而博物学家本来是从不放过一只普通的苍蝇,总要用大头钉穿起来,用显微镜仔细观察一番的;一个对官员们的嘲笑总是逆来顺受、没有成就一桩不寻常的事业、便进了坟墓的生命之躯消失不见了,然而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之前,外套这个光明的使者曾倏然一现,使他的可怜的生命瞬间活跃起来,紧接着灾难又猝然降临到他的头上,犹如人世间的君王和一切统治者都难逃厄运一样……他死后过了几天,厅里打发了一个门卫来到他的住处,那是奉命来催他去上班的;上司传唤他去;然而,门卫只好空手而归,禀报说他再也不能来上班了,当人们都追问“为什么”时,便说道:“因为他已经死了,大前天下葬的。
”这样一来,厅里的人都知道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死讯,第二天他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新来的官员,身材要高得多,写起字来不再是直体笔法,而是偏斜得多。
可是谁又能想象得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注定在死后还要沸沸扬扬地闹腾一阵子,仿佛是要对他那默默无闻的一生作些补偿呢。
然而,终究是事出有因,我们这个可悲的故事出乎意外地生出一个荒诞不经的结尾。
忽然之间,一个传闻在彼得堡城里不胫而走,据说夜里常有一个死去的官员在卡林金桥头和那附近一带地方出没无常,他在寻找被人扒去的外套,借口衣服被窃而不问官职大小和身份高低,一律扒去人们身上的猫皮、海狸皮、棉絮、浣熊皮、狐皮、熊皮制成的各式外套,——总之,凡是人们为了遮身蔽体而想出来的一切毛皮和皮革都照扒不误。
厅里的一个官员亲眼见过那个亡魂,立刻认出那就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可是,他禁不住毛骨悚然,拔腿就跑,所以没有能够仔细看清楚,只看见那亡魂从远处摇晃着指头吓唬他。
状纸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都说夜里外套被扒走了,不仅九等文官,还有七等文官的背脊和肩膀都饱受风寒之苦。
警察署发布了一道命令,无论是死是活,务必将亡魂捉拿归案,严惩不贷,以儆效尤,而且差一点就手到擒来了。
确切点说,某个街区的岗警在基柳什金胡同里,当那亡魂正要从一个吹长笛的退职乐师身上扒去一件面绒粗毛呢外套时,当场揪住了那亡魂的衣领。
岗警一把抓住领口之后,大声招呼其他两位同事,请他们抓住不要放开,而自己则抽出手来到靴筒里取鼻烟盒,让一生中冻伤过六次的鼻子稍微提提神;可是,准是烟丝味儿太浓烈了,连亡魂也受不了。
那岗警刚用手指掩住右鼻孔,左鼻孔还没有来得及把半撮烟丝吸进去,那亡魂便打了一个大喷嚏,溅了他们一头一脸,迷了眼睛。
等到他们伸着拳头揉揉眼睛的时候,那亡魂早已逃之夭夭,他们甚至不知道到底抓住他没有。
从此岗警们一谈起亡魂就心惊肉跳,即便是活人装扮的也不敢去捉了,只是远远地吆喝着:“喂,走你的路吧!”于是,那死去的官员甚至在卡林金桥以外的地方也出没无常了,致使所有胆小的人都饱受惊吓。
可是,我们却把那位大人物给忘了,其实,他才真正是、差不多就是这个本来是真实的故事生出一个离奇结尾的缘由。
首先,平心而论,那位大人物在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挨了一顿臭骂而离去后不久,就有点懊悔不及了。
他可是不乏同情之心的;他的心里怀有许多善良的感情,虽然官衔时常不让它们表露出来。
前来拜访的老友刚走出他的办公室,他就想起了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
从这以后,几乎每天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因为受不了严词痛斥而脸孔苍白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样子。
一想起这事便惶然不安,所以,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他决心派一个官员去探听一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怎么样了,要不要真的给予一些帮助;当他接到禀报说,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害了一场热病,猝然死去了,他感到十分震惊,备受良心的责备,整天郁闷不乐。
为了排遣愁怀和忘掉不快,他到一位朋友家里去赴晚会,在那里找到一大群同事,而最为难得的是,在座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官阶的人,所以,他十分泰然,无拘无束。
这对于调适他的心绪起到了奇妙的作用。
他舒展自如,亲切交谈,热情和蔼——总之,十分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晚餐时,他喝了两、三杯香槟酒,——众所周知,酒是一种挺不错的助兴之物。
香槟酒引发了他的兴致,要去办些刻不容缓的事情,譬如说吧:他决定暂不回家,而要驱车去探望一位过从甚密的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是一位似乎是德国血统的太太,他们之间交情甚笃。
应该说明的是,这位大人物已不年轻了,是个好丈夫,又是受人敬重的家长。
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已经在官厅里当差,还有一个秀丽可人的16岁的女儿,长着一只稍稍隆起却十分好看的鼻子,儿女们每天走近前去一边吻着他的手,一边说:“你好,爸爸”①。
他的妻子风韵犹存,长得一点也不难看,先让他吻吻手,然后转过手来再亲亲他的手。
然而,这位大人物虽然满足于家庭的温馨,可也认为在城里的另一个地方交个往来亲密的女友倒也不违礼仪。
其实,这位女友一点也不比他的妻子好看和年轻;然而,人世间总有一些难猜的谜,其中的是非曲直可不由我们来评断。
且说大人物下了楼,坐上雪橇,对车夫说:“到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去”,而他自己则惬意地裹在暖和的外套里,依然处在俄国人视为极致的一种十分愉悦的心境之中,就是说,你没有一点儿心事,可是种种念头却纷至沓来,一个比一个更使你欢快,甚至也用不着费力去追寻。
他十分快意地回忆起晚会上所有令人开心的细节,引起一小群人哈哈大笑的俏皮话;他甚至可以把它们低声重复出来,觉得它们仍然像刚才一样好笑,所以他自然也就从心眼里感到可笑。
可是,一阵阵寒风袭来,不时打扰着他,天知道那风是从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刮了起来,刺得脸难受,朝他抛撒着团团雪块,把外套的领子吹得如同风帆一样鼓胀起来,要不就刹那间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衣领盖到了他的头上,因而总要忙不迭地从衣领中挣脱出来,猛然间,大人物觉得有人紧紧揪住了他的衣领。
他扭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身材不高、身穿破旧制服的人,并且不无惊恐地认出他正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
那官员的脸孔苍白如纸,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模样。
然而,当大人物看见那死人咧开大嘴,朝他哈出一阵可怕的墓穴冷气时,他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只听得死人一迭连声地说:“哼!到底找到你了!我到底那个,揪住你的领子了!我要你的外套!你不想法子找回我的外套,还痛骂我一顿,——现在把外套给我!”可怜的大人物差不多吓了个半死。
无论他在官厅里和下属面前如何性情暴戾,也尽管人们看一眼他那英武的样子和体态都会说:“嗬,好一副模样!”,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像许多相貌魁梧的人一样,万分惊骇,以至于并非无缘无故地担心突然发病。
他甚至于自己赶紧脱下外套,然后对车夫怪声喊道:“快点儿回家去!”车夫一听见平时在紧要时刻发出的喊声,就知道必然伴随着一下十分有力的动作,立即把脑袋缩进肩膀里以防万一,一挥鞭子,马车便箭也似地飞奔起来。
过了六、七分钟,大人物已经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前。
他脸色苍白,惊魂未定,没有了外套,也没有去探望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而是回到了家里,勉强地挨到自己的房里,心慌意乱地熬过了一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喝茶时,女儿直白地对他说:“你今天脸色好难看的,爸爸。
”而他默然无语,无论对谁都没有说起昨夜去过什么地方,打算到哪儿去,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了。
他甚至很少对下属张口闭口说:“您怎么敢如此放肆?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谁吗?”之类的话了;即使偶而要说,那么也要先弄清事实真相才说。
然而,尤其不寻常的是,死去的官员从此不再出现了:显然,他穿上将军的外套正好合身;至少任何地方都不曾听说从人们身上扒走外套的传闻了。
不过,许多精力旺盛和爱管闲事的好事之徒却不肯安静下来,常常说起死去的官员仍然在城里的偏远地段出没无常。
的确,柯洛姆纳的一个岗警亲眼看见幽灵是从一幢房子的后面走出来的;可是,他生性有些懦弱,所以,有一次,一头普通的半大小猪从一家私宅里撒腿跑了出来,把他撞倒在地,引起周围的车夫一阵哄笑,他还因为受了这场侮弄而罚他们每人出一个铜币的烟钱呢,——总之,他懦弱无能,也就不敢前去拦住那幽灵,只是在暗处一直跟着他往前走去,直到后来,那幽灵忽然转过头来,停下问道:“你要干什么?”——并且伸出了连活人也没有的大拳头。
岗警回答说:“不干什么”,立刻掉头折了回去。
然而,那幽灵的个子已经变得高多了,蓄起了大把的胡子,迈开大步,似乎是朝奥布霍夫桥那边去了,随后便完全隐没在幽暗的夜色里。
(1842年) #果戈里#
《狐嫁女》 作者:蒲松龄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绮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间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韩促之。俄婢娼辈拥新人出,环佩-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闻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小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
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持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为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蒲松龄#
《劳山道士》 作者:蒲松龄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情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一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酒壶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本。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吾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一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辄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归。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渐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痰毒而畏药石,遂有舐吮痈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绐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蒲松龄#
《尸变》 作者:蒲松龄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
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闻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才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蒲松龄#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丁玲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风,就不能出去玩,关在屋子里没有书看,还能做些什么?一个人能呆呆的坐着,等时间的过去吗?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这冬天快点过去;天气一暖和,我咳嗽总可好些,那时候,要回南便回南,要进学校便进学校,但这冬天可太长了。
太阳照到纸窗上时,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数虽煨得多,却不定是要吃,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刮风天为免除烦恼的养气法子。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点时间,但有时却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气,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没玩它,不过在没想出别的法子时,又不能不借重它来象一个老年人耐心着消磨时间。
报来了,便看报,顺着次序看那大号字标题的国内新闻,然后又看国外要闻,本埠琐闻……把教育界,党化教育,经济界,九六公债盘价……全看完,还要再去温习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编级新生的广告,那些为分家产起诉的启事,连那些什么六○六,百零机,美容药水,开明戏,真光电影……都熟习了过后才懒懒的丢开报纸。自然,有时会发现点新的广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绸缎铺五年六年纪念的减价,恕讣不周的讣闻之类。
报看完,想不出能找点什么事做,只好一人坐在火炉旁生气。气的事,也是天天气惯了的。天天一听到从窗外走廊上传来的那些住客们喊伙计的声音,便头痛,那声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嗄,又单调;“伙计,开壶!”或是“脸水,伙计!”这是谁也可以想象出来的一种难听的声音。还有,那楼下电话也不断的有人在电机旁大声的说话。没有一些声息时,又会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垩的墙。它们呆呆的把你眼睛挡住,无论你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着吧,那同样的白垩的天花板,便沉沉地把你压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厌的心的;如那麻脸伙计,那有抹布味的饭菜,那扫不干净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脸台上的镜子——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脸拖到一尺多长的镜子,不过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头,那你的脸又会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这都可以令人生气了又生气。也许只我一人如是。但我宁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满足;只是新的,无论好坏,似乎都隔我太远了。
吃过午饭,苇弟便来了,我一听到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声从走廊的那端传来时,我的心似乎便从一种窒息中透出一口气来感到舒适。但我却不会表示,所以当苇弟进来时,我只默默的望着他;他以为我又在烦恼,握紧我一双手,“姊姊,姊姊,”那样不断的叫着。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么呢,我知道!在那两颗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动的眸子中,我准懂得那收藏在眼睑下面,不愿给人知道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有多么久了,你,苇弟,你在爱我!但他捉住过我吗?自然,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应当这样。其实,我算够忠厚了;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这样不捉弄他的,并且我还确确实实地可怜他,竟有时忍不住想指点他;“苇弟,你不可以换个方法吗?这样只能反使我不高兴的……”对的,假使苇弟能够再聪明一点,我是可以比较喜欢他些,但他却只能如此忠实地去表现他的真挚!
苇弟看见我笑了,便很满足。跳过床头去脱大氅,还脱下他那顶大皮帽。假使他这时再掉过头来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从我的眼睛里得些不快活去。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偏偏我的父亲,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爱惜我,我真不知他们爱惜我的什么;爱我的骄纵,爱我的脾气,爱我的肺病吗?有时我为这些生气,伤心,但他们却都更容让我,更爱我,说一些错到更使我想打他们的一些安慰话。我真愿意在这种时候会有人懂得我,便骂我,我也可以快乐而骄傲了。
没有人来理我,看我,我会想念人家,或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我不觉得又会给人一些难堪,这也是无法的事。近来为要磨练自己,常常话到口边便咽住,怕又在无意中竟刺着了别人的隐处,虽说是开玩笑。因为如此,所以可以想象出来,我是拿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陪苇弟坐。但苇弟若站起身来喊走时,我又会因怕寂寞而感到怅惘,而恨起他来。这个,苇弟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去。不过我却不骗人,并不骗自己,我清白,苇弟不走,不特于他没有益处,反只能让我更觉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怜他的太不会爱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请毓芳同云霖看电影。毓芳却邀了剑如来。我气得只想哭,但我却纵声的笑了。剑如,她是多么可以损害我自尊之心的;因为她的容貌,举止,无一不象我幼时所最投洽的一个朋友,所以我不觉的时常在追随她,她又特意给了我许多敢于亲近她的勇气。但后来,我却遭受了一种不可忍耐的待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我都会痛恨我那过去的,不可追悔的无赖行为:在一个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给了她八封长信,而未被人理睬过。毓芳真不知想的哪一股劲,明知我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事,却故意邀着她来,象有心要挑逗我的愤恨一样,我真气了。
我的笑,毓芳和云霖不会留意这有什么变异,但剑如,她能感觉到;可是她会装,装糊涂,同我毫无芥蒂的说话。我预备骂她几句,不过话到口边便想到我为自己定下的戒条。并且做得太认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们玩。
到真光时,还很早,在门口遇着一群同乡的小姐们,我真厌恶那些惯做的笑靥,我不去理她们,并且我无缘无故地生气到那许多去看电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们说到热闹中,丢下我所请的客,悄悄回来了。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原谅我的。谁也在批评我,谁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们给我的感触。别人说我怪僻,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时常在讨人好,讨人欢喜。不过人们太不肯鼓励我说那太违心的话,常常给我机会,让我反省我自己的行为,让我离人们却更远了。
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还能伤心什么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来电话。毓芳是好人,她不会扯谎,大约剑如是真病。毓芳说,起病是为我,要我去,剑如将向我解释。
毓芳错了,剑如也错了,莎菲不是欢喜听人解释的人。根本我就否认宇宙间要解释。朋友们好,便好;合不来时,给别人点苦头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还以为我够大量,太没报复人了。剑如既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会拒绝听别人为我而病的消息。并且剑如病,还可以减少点我从前自怨自艾的烦恼。
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时为一朵被风吹散了的白云,会感到一种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难过;但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苇弟其实还大我四岁)把眼泪一颗一颗掉到我手背时,却象野人一样在得意的笑了。苇弟从东城买了许多信纸信封来我这里玩,为了他很快乐,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你的眼泪吧,不要以为姊姊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一颗眼泪……”“还要哭,请你转家去哭,我看见眼泪就讨厌……”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只蜷在椅角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流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我,自然,得意够了,又会惭愧起来,于是用着姊姊的态度去喊他洗脸,抚摩他的头发。他镶着泪珠又笑了。
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我已尽自己的残酷天性去磨折他,但当他走后,我真想能抓回他来,只请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过,请不要再爱这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子,鸡子是昨天苇弟拿来的,一共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十三个,大约够我两星期吃。若吃午饭时,苇弟会来,则一定有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
因为想到苇弟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了四合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苹果,预备他来时给他吃。我断定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苇弟买来的好纸好笔。
我想能接得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爱弄这个玩艺儿的姊姊们都把我这应得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气的事。不过自己从不曾给人拜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想他们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爱她,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过日子。自然,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年曾替玛丽作过一次恋爱婚姻的介绍。她又希望我能同苇弟好,她一来便问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儿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来我还没有留心到。只以为一个男人的本行是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云霖显得多么委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云霖,假使他知道他在这个人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我更不知,当毓芳拿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会起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比如,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
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这个社会里面是不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无论这于人并没有损害的事,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个很熟的朋友处,难道我能说他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人?我为要强迫地拒绝引诱,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爱慕的火炉的一角。两只不知羞惭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气我自己:怎么会那样拘束,不会调皮的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今天才知道自己是显得又呆,又傻气。唉,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姑娘了!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话,不久带着他走了。这个我也感激他们的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一月三号
这两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对于药,简直就不会有信仰,药与病不是已毫无关系吗?我明明厌烦那苦水,但却又按时去吃它,假使连药也不吃,我能拿什么来希望我的 病呢?神要人忍耐着生活,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厉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 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乐。无论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梦想可以使我没有什么遗憾在我死的时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 上,有我的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子上为我祈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许多封从那些爱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念我流着忠实的眼泪…… 我迫切的需要这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
但人们给我的是什么呢?整整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封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些可 恨的人们……其实还是收到一封信的,不过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只不过是加我不快。这是一年前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男人寄来的,我没有看完就扯 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爱呀爱的”!我厌恨我不喜欢的人们的殷勤……
我,我能说得出我真实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一月四号
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欺骗了云霖,好象扯谎也是本能一样,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费力的便使用了。假使云霖知道莎菲 也会骗他,他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的一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悔。但我能决定吗,搬呢,还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
是的,这几天几夜我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诱惑我的。为什么他不在这几天中单独来会我呢?他应当知道他不该让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我,说他也想念我 才对。假使他来,我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话,我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事是难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 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的。何况还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到云霖处试一试,所以吃过午饭,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租的住房在京都大学一院和二院之间的青年胡同里。我到他那里时,幸好他没有出去,毓芳也没有来。云霖当然很诧异我在大风天出来, 我说是到德国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就毫不疑惑,问我的病状,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费一点气力,我便打探得那人儿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学 二院隔壁。不久,我又叹起气来,我用许多言辞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能贴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预备搬来云霖 处)。我要求云霖同我在近处找房。云霖当然高兴这差事,不会迟疑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们。我真高兴,高兴使我胆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在云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里。他和云霖都说太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搬来,理由是那边太使我厌倦,而我急切的要依着毓芳。云霖无法,就答应了,还说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过来替我帮忙。
我能告诉人,我单单选上这房子的用意吗?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云霖住所之间。
他不曾向我告别,我又转到云霖处,尽我所有的大胆在谈笑。我把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会也想到我在打量他,盘算他 吗?后来我特意说我想请他替我补英文,云霖笑,他却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问答,于是我向心里说,这还不是一个坏蛋呢,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还会红 脸?因此我的狂热更炎炽了。
但我不愿让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驱遣我自己,很早就回来了。
现在仔细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将把我送到更坏的地方去,暂时且住在这有洋炉的房里吧,难道我能说得上是爱上了那南洋人吗?我还一丝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 么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无意识,这并不是一个人所应需的,我着魔了,会想到那上面。我决计不搬,一心一意来养病。
我决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不出来的。
一月六号
都奇怪我,听说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来到我这低湿的小屋里。我笑着,有时在床上打滚,她们都说我越小孩气了,我更大笑起来。我只想告诉她 们我想的是什么。下午苇弟也来了。苇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离他更远了。他见着云霖时,竟不理他。云霖摸不着他为什么生气。望着他。 他更板起脸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说“可怜,冤枉他了,一个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说剑如。她决定两三天便搬来云霖处,因为她觉得我既这样想傍着她住,她不能让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这里。她和云霖待我比以前更亲热。
一月十号
这几天我都见着凌吉士,但我从没同他多说几句话,我决不先提补英文事。我看见他一天两次往云霖处跑,我发笑,我断定他以前一定不会同云霖如此亲密的。我没 有一次邀请他来我那儿玩,虽说他问了几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的心计都放在这上面,好象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那样 东西,我还不愿去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 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兴奋,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说我病好,我就装着高兴。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来,云霖却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们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时是不会另外干出些别 的事来,所以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会。至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拥抱和亲嘴,是不会发生危险,所以悄悄表演几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 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 的事?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
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这夜我在云霖处(现在要说毓芳处了)坐到夜晚十点钟才回来,说了许多关于鬼怪的故事。
鬼怪这东西,我在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听惯了,坐在姨妈怀里听姨爹讲《聊斋》是常事,并且一到夜里就爱听。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因为一说怕,准就 听不成,姨爹便会踱过对面书房去,小孩就不准下床了。到进了学校,又从先生口里得知点科学常识,为了信服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连书本也信服,从此鬼怪便 不屑于害怕了。近来人更在长高长大,说起来,总是否认有鬼怪的,但鸡粟却不肯因为不信便不出来,毫毛一根根也会竖起的。不过每次同人说到鬼怪时,别人不知 道我想拗开说到别的闲话上去,为的怕夜里一个人睡在被窝里时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妈就伤心。
回来时,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点胆悸。我想,假使在哪个角落里露出一个大黄脸,或伸来一只毛手,在这样象冻住了的冷巷里,我不会以为是意外。但看到身边的这高大汉子(凌吉士)做镖手,大约总可靠,所以当毓芳问我时,我只答应“不怕,不怕”。
云霖也同我们出来,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们向北,所以只走了三四步,便听不清那橡皮鞋底在泥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伸来一只手,拢住了我的腰:“莎菲,你一定怕哟!”
我想挣,但挣不掉。
我的头停在他的胁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象个什么东西,被挟在比我高一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窜出来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门边打门。
小胡同里黑极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处,我却能很清楚的看见。心微微有点跳,等着开门。
“莎菲,你怕哟!”
门闩已在响,是伙计在问谁。我朝他说:“再——”
他猛的握住我的手,我无力再说下去。
伙计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着诧异。
到单独只剩两人在一房时,我的大胆,已经变得毫无用处了,想故意说几句客套话,也不会,只说:“请坐吧!”自己便去洗脸。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到什么地方去了。
“莎菲!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
这是他来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这意思,在一个二十岁的女人面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我说:“蠢得很,怕读不好,丢人。”
他不说话,把我桌上摆的照片拿来玩弄着,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儿。
我洗完脸,坐在桌子那头。
他望望我,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这小女孩长的真象我。于是我问他:“好玩吗?你说象我不象?”
“她,谁呀!”显然,这声音表示着非常认真。
“你说可爱不可爱?”
他只追问着是谁。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谎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抢过来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这得意,似乎便能减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不,为什么当他显出那天真的诧愕时,我会忽略了他那眼睛,我会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则,这得意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热情。
然而当他走后,我却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许多机会吗?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当儿,另做出一种眼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可以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
这种两性间的大胆,我想只要不厌烦那人,会象把肉体融化了的感到快乐无疑。但我为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一些端庄呢?唉,我搬到这破房子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一月十五
近来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个新鲜的朋友陪我谈话。但我的病却越深了。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无益。难道我有所眷恋吗?一切又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却不期然的会让我一想到便伤心。每次看见那克利大夫的脸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尽管说吧,是不是我已没希望了?但我却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谁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几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云霖问我,我只好不答应。晚上我拿一本“Poor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个便教起我来。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英文吧,我病,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教你吗?
莎菲,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爱,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的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仄,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谅我吧,我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同他客气。
“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也许这话含得有别的意思,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象可以想象出来的那样单纯。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蕴姊从上海来的信,更把我引到百无可望的境地。我哪里还能找得几句话去安慰她呢?她信里说:“我的生命,我的爱,都于我无益了……”那她是更不需要我的安慰,我为她而流的眼泪了。唉!从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后的生活,虽说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来。神为什么要去捉弄这些在爱中的人儿?蕴姊是最神经质,最热情的人,自然她更受不住那渐渐的冷淡,那遮饰不住的虚情……我想要蕴姊来北京,不过这是做得到的吗?这还是疑问。
苇弟来的时候,我把蕴姊的信给他看:他真难过,因为那使我蕴姊感到生之无趣的人,不幸便是苇弟的哥哥。于是我向他说了我许多新得的“人生哲学”的意义:他又尽他唯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静的去看他怎样使眼睛变红,怎样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举动中,加上许多残酷的解释。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个例外的老实人,不久,我一个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独自从冷寂寂的公园里转来,我不知怎样度过那些时间,我只想:“多无意义啊!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一月十七
我想:也许我是发狂了!假使是真发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够得到那地步,我总可以不会再感到这人生的麻烦了吧……
足足有半年为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开始痛饮了。明明看到那吐出来的是比酒还红的血。但我心却象被什么别的东西主宰一样,似乎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样,我不愿再去细想那些纠纠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现在我还睡在这床上,但不久就将与这屋分别了,也许是永别,我断得定我还能再亲我这枕头,这棉被……的幸福吗?毓芳,云霖,苇弟,金夏都守着一种沉默围绕着我坐着,焦急的等着天明了好送我进医院去。我是在他们忧愁的低语中醒来的,我不愿说话,我细想昨天上午的事,我闻到屋子中遗留下来的酒气和腥气,才觉得心正在剧烈的痛,于是眼泪便汹涌了。因了他们的沉默,因了他们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凄惨和暗淡,我似乎感到这便是我死的预兆。假设我便如此长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们也将如此沉默的围绕着我僵硬的尸体?他们看见我醒了,便都走拢来问我。这时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别!我握着他们,仔细望着他们每个的脸,似乎要将这记忆永远保存着。他们都把眼泪滴到我手上,好象我就要长远离开他们走向死之国一样。尤其是苇弟,哭得现出丑脸。唉,我想:朋友呵,请给我一点快乐吧……于是我反而笑了。我请他们替我清理一下东西,他们便在床铺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来,箱子里有几捆花手绢的小包,我说:“这我要的,随着我进协和吧。”他们便递给我,我给他们看,原来都满满是信札,我又向他们笑:“这,你们的也在内!”他们才似乎也快乐些了。苇弟又忙着从抽屉里递给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带去的样子,我更笑了。这里面有七八张是苇弟的单像,我又容许苇弟吻我的手,并握着我的手在他脸上摩擦,于是这屋子才不象真有个僵尸停着的一样,天这时也慢慢显出了鱼肚白。他们忙乱了,慌着在各处找洋车。于是我病院的生活便开始了。
三月四号
接蕴姊死电是二十天以前的事,我的病却一天好一天。一号又由送我进院的几人把我送转公寓来,房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怕我冷,特生了一个小小的洋炉,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表示我的感谢,尤其是苇弟和毓芳。金和周在我这儿住了两夜才走,都充当我的看护,我每日都躺着,舒服得不象住公寓,同在家里也差不了什么了!毓芳决定再陪我住几天,等天气暖和点便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专去养病,我也真想能离开北京,可恨阳历三月了,还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这儿,我也不好十分拒绝,所以前两天为金和周搭的一个小铺又不能撤了。
近来在病院把我自己的心又医转了,实实在在是这些朋友们的温情把它重暖了起来,觉得这宇宙还充满着爱呢。尤其是凌吉士,当他到医院看我时,我觉得很骄傲,他那种丰仪才够去看一个在病院的女友的病,并且我也懂得,那些看护妇都在羡慕着我呢。有一天,那个很漂亮的密司杨问我:“那高个儿,是你的什么人呢?”
“朋友!”我忽略了她问的无礼。
“同乡吗?”
“不,他是南洋的华侨。”
“那末是同学?”
“也不是。”
于是她狡猾的笑了,“就仅是朋友吗?”
自然,我可以不必脸红,并且还可以警诫她几句,但我却惭愧了。她看到我闭着眼装要睡的狼狈样儿,便得意的笑着走去。后来我一直都恼着她。并且为了躲避麻烦,有人问起苇弟时,我便扯谎说是我的哥哥。有一个同周很好的小伙子,我便说是同乡,或是亲戚的乱扯。
当毓芳上课去,我一个人留在房里时,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满足,还有许多人在纪念我呢。我是需要别人纪念的,总觉得能多得点好意就好。父亲是更不必说,又寄了一张像来,只有白头发似乎又多了几根。姊姊们都好,可惜就为小孩们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写信。
信还没有看完,凌吉士又来了。我想站起来,但他却把我按住。他握着我的手时,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说:“你想没想到我又会回转这屋子呢?”
他只瞅着那侧面的小铺,表示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告诉他从前的那两位客已走了,这是特为毓芳预备的。
他听了便向我说他今晚不愿再来,怕毓芳厌烦他。于是我心里更充满乐意了,便说:“难道你就不怕我厌烦吗?”
他坐在床头更长篇的述说他这一个多月中的生活,怎样和云霖冲突,闹意见,因为他赞成我早些出院,而云霖执着说不能出来。毓芳也附着云霖,他懂得他认识我的时间太短,说话自然不会起影响,所以以后他不管这事了,并且在院中一和云霖碰见,自己便先回来。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却装着说:“你还说云霖,不是云霖我还不会出院呢,住在里面舒服多了。”
于是我又看见他默默地把头掉到一边去,不答我的话。
他算着毓芳快来时,便走了,悄悄告诉我说等明天再来。
果然,不久毓芳便回来了。毓芳不曾问,我也不告她,并且她为我的病,不愿同我多说话,怕我费神,我更乐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闲事。
三月六号
当毓芳上课去后,把我一人撂在房里时,我便会想起这所谓男女间的怪事;其实,在这上面,不是我爱自夸,我所受的训练,至少也有我几个朋友们的相加或相乘,但近来我却非常不能了解了。当独自同着那高个儿时,我的心便会跳起来,又是羞惭,又是害怕,而他呢,他只是那样随便的坐着,近乎天真的讲他过去的历史,有时握着我的手,不过非常自然,然而我的手便不会很安静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会发烧。一当他站起身预备走时,不由的我心便慌张了,好象我将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于是我盯着他看,真说不清那眼光是求怜,还是怨恨;但他却忽略了我这眼光,偶尔懂得了,也只说:“毓芳要来了哟!”我应当怎样说呢?他是在怕毓芳!自然,我也不愿有人知道我暗地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过我又感到有别人了解我感情的必要;几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说起我的心境,她还是那样忠实的替我盖被子,留心我的药,我真不能不有点烦闷了。
三月八号
毓芳已搬回去,苇弟又想代替那看护的差事。我知道,如若苇弟来,一定比毓芳还好,夜晚若想茶吃时,总不至于因听到那浓睡中的鼾声而不愿搅扰人便把头缩进被窝算了;但我自然拒绝他这好意,他固执着,我只好说:“你在这里,我有许多不方便,并且病呢,也好了。”他还要证明间壁的屋子空着,他可以住间壁,我正在无法时,凌吉士来了。我以为他们还不认识,而凌吉士已握着苇弟的手,说是在医院见过两次。苇弟冷冷的不理他,我笑着向凌吉士说:“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际,你常来同他玩吧。”苇弟真的变成了小孩子,丧着脸站起身就走了。我因为有人在面前,便感得不快,也只掩藏住,并且觉得有点对凌吉士不住,但他却毫没介意,反问我:“不是他姓白吗,怎会变成你的弟弟?”于是我笑了:“那末你是只准姓凌的人叫你做哥哥弟弟的!”于是他也笑了。
近来青年人在一处时,老喜欢研究到这一个“爱”字,虽说有时我似乎懂得点,不过终究还是不很说得清。至于男女间的一些小动作,似乎我又太看得明白了。也许是因为我懂得了这些小动作,于“爱”才反迷糊,才没有勇气鼓吹恋爱,才不敢相信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够人爱的小女子,并且才会怀疑到世人所谓的“爱”,以及我所接受的“爱”……
在我稍微有点懂事的时候,便给爱我的人把我苦够了,给许多无事的人以诬蔑我,凌辱我的机会,以致我顶亲密的小伴侣们也疏远了。后来又为了爱的胁迫,使我害怕得离开了我的学校。以后,人虽说一天天大了,但总常常感到那些无味的纠缠,因此有时不特怀疑到所谓“爱”,竟会不屑于这种亲密。苇弟说他爱我,为什么他只常常给我一些难过呢?譬如今晚,他又来了,来了便哭,并且似乎带了很浓的兴味来哭一样,无论我说:“你怎么了,说呀!”“我求你,说话呀,苇弟!……”他都不理会。这是从未有的事,我尽我的脑力也猜想不出他所骤遭的这灾祸。我应当把不幸朝哪一方去揣测呢?后来,大约他哭够了,才大声说:“我不喜欢他!”“这又是谁欺侮了你呢,这样大嚷大闹的?”“我不喜欢那高个子!那同你好的!”哦,我这才知道原来是怄我的气。我不觉得笑了。这种无味的嫉妒,这种自私的占有,便是所谓爱吗?我发笑,而这笑,自然不会安慰那有野心的男人的。并且因我不屑的态度,更激起他那不可抑制的怒气。我看着他那放亮的眼光,我以为他要噬人了,我想:“来吧!”但他却又低下头哭了,还揩着眼泪,踉跄地走出去。
这种表示,也许是称为狂热的,真率的爱的表现吧,但苇弟却不假思索地用在我面前,自然是只会失败;并不是我愿意别人虚伪,做作,我只觉得想靠这种小孩般举动来打动我的心,全是无用。或者因为我的心生来便如此硬;那我之种种不惬于人意而得来烦恼和伤心,也是应该的。
苇弟一走,自自然然我把我自己的心意去揣摩,去仔细回忆那一种温柔的,大方的,坦白而又多情的态度上去,光这态度已够人欣赏象吃醉一般的感到那融融的蜜意,于是我拿了一张画片,写了几个字,命伙计即刻送到第四寄宿舍去。
三月九号
我看见安安闲闲坐在我房里的凌吉士,不禁又可怜苇弟,我祝祷世人不要像我一样,忽略了蔑视了那可贵的真诚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里,我更愿有那末一个真诚纯洁的女郎去饱领苇弟的爱,并填实苇弟所感得的空虚啊!
三月十三
好几天又不提笔,不知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或是找不出所谓的情绪。我只知道,从昨天来我是只想哭了。别人看到我哭,以为我在想家,想到病,看见我笑呢,又以为我快乐了,还欣庆着这健康的光芒……但所谓朋友皆如是,我能告谁以我的不屑流泪,而又无力笑出的痴呆心境?因我看清了自己在人间的种种不愿舍弃的热望以及每次追求而得来的懊丧,所以连自己也不愿再同情这未能悟彻所引起的伤心。更哪能捉住一管笔去详细写出自怨和自恨呢!
是的,我好象又在发牢骚了。但这只是隐忍在心头反复向自己说,似乎还无碍。因为我未曾有过那种胆量,给人看我的蹙紧眉头,和听我的叹气,虽说人们早已无条件的赠送过我以“狷傲”“怪僻”等等好字眼。其实,我并不是要发牢骚,我只想哭,想有那末一个人来让我倒在他怀里哭,并告诉他:“我又糟踏我自己了!”不过谁能了解我,抱我,抚慰我呢?是以我只能在笑声中咽住“我又糟踏我自己了”的哭声。
我到底又为了什么呢,这真难说!自然我未曾有过一刻私自承认我是爱恋上那高个儿了的,但他在我的心心念念中又蕴蓄着一种分析不清的意义。虽说他那颀长的身躯,嫩玫瑰般的脸庞,柔软的嘴唇,惹人的眼角,可以诱惑许多爱美的女子,并以他那娇贵的态度倾倒那些还有情爱的。但我岂肯为了这些无意识的引诱而迷恋一个十足的南洋人!真的,在他最近的谈话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怜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么?是金钱,是在客厅中能应酬买卖中朋友们的年轻太太,是几个穿得很标致的白胖儿子。他的爱情是什么?是拿金钱在妓院中,去挥霍而得来的一时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拥着香喷喷的肉体,抽着烟卷,同朋友们任意谈笑,还把左腿叠压在右膝上;不高兴时,便拉倒,回到家里老婆那里去。热心于演讲辩论会,网球比赛,留学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继承父亲的职业,做橡树生意,成资本家……
这便是他的志趣!他除了不满于他父亲未曾给他过多的钱以外,便什么都可使他在一夜不会做梦的睡觉;如有,便只是嫌北京好看的女人太少,有时也会厌腻起游戏园,戏场,电影院,公园来……唉,我能说什么呢?当我明白了那使我爱慕的一个高贵的美型里,是安置着如此一个卑劣灵魂,并且无缘无故还接受过他的许多亲密。这亲密,还值不了他从妓院中挥霍里剩余下的一半!想起那落在我发际的吻来,真使我悔恨到想哭了!我岂不是把我献给他任他来玩弄来比拟到卖笑的姊妹中去!这只能责备我自己使我更难受,假设只要我自己肯,肯把严厉的拒绝放到我眸子中去,我敢相信,他不会那样大胆,并且我也敢相信,他所以不会那样大胆,是由于他还未曾有过那恋爱的火焰燃炽……唉!我应该怎样来诅咒我自己了!
三月十四
这是爱吗,也许爱才具有如此的魔力,要不,为什么一个人的思想会变幻得如此不可测!当我睡去的时候,我看不起美人,但刚从梦里醒来,一揉开睡眼,便又思念那市侩了。
我想:他今天会来吗?什么时候呢,早晨,过午,晚上?于是我跳下床来,急忙忙的洗脸,铺床,还把昨夜丢在地下的一本大书捡起,不住的在边缘处摩挲着,这是凌吉士昨夜遗忘在这儿的一本《威尔逊演讲录》。
三月十四晚上
我有如此一个美的梦想,这梦想是凌吉士给我的。然而同时又为他而破灭。我因了他才能满饮着青春的醇酒,在爱情的微笑中度过了清晨;但因了他,我认识了“人生”这玩艺,而灰心而又想到死;至于痛恨到自己甘于堕落,所招来的,简直只是最轻的刑罚!真的,有时我为愿保存我所爱的,我竟想到“我有没有力去杀死一个人呢?”
我想遍了,我觉得为了保存我的美梦,为了免除使我生活的力一天天减少,顶好是即刻上西山,但毓芳告诉我,说她托找房子的那位住在西山的朋友还没有回信来,我怎好再去询问或催促呢?不过我决心了,我决心让那高小子来尝一尝我的不柔顺,不近情理的倨傲和侮弄。
三月十七
那天晚上苇弟赌气回去,今天又小小心心地自己来和解,我不觉笑了,并感到他的可爱。如若一个女人只要能找得一个忠实的男伴,做一身的归宿,我想谁也没有我苇弟可靠。我笑问:“苇弟,还恨姊姊不呢?”他羞惭地说:“不敢。姊姊,你了解我吧!我除了希冀你不摈弃我以外不敢有别的念头。一切只要你好,你快乐就够了!”这还不真挚吗?这还不动人吗?
比起那白脸庞红嘴唇的如何?但后来我说:“苇弟,你好,你将来一定是一切都会很满意的。”他却露出凄然的一笑:“永世也不会——但愿如你所说……”这又是什么呢?又是给我难受一下!我恨不得跪在他面前求他只赐我以弟弟或朋友的爱吧!单单为了我的自私,我愿我少些纠葛,多点快乐。苇弟爱我,并会说那样好听的话,但他忽略了:第一他应当真的减少他的热望,第二他也应该藏起他的爱。我为了这一个老实的男人,感到无能的抱歉,也够受了。
三月十八
我又托夏在替我往西山找房了。三月十九
凌吉士居然几日不来我这里了。自然,我不会打扮,不会应酬,不会治事理家,我有肺病,无钱,他来我这里做什么!我本无须乎要他来,但他真的不来却又更令我伤心,更证实他以前的轻薄。难道他也是如苇弟一样老实,当他看到我写给他的字条:“我有病,请不要再来扰我,”就信为是真话,竟不可违背,而果真不来吗?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审看一下这高大的怪物到底是怎样的在觑看我。
三月二十
今天我往云霖处跑了三次,都未曾遇见我想见的人,似乎云霖也有点疑惑,所以他问我这几天见着凌吉士没有。我只好怅怅的跑回来。我实在焦烦得很,我敢自己欺自己说我这几日没有思念他吗?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毓芳和云霖来邀我到京都大学第三院去听英语辩论会,乙组的组长便是凌吉士。我一听到这消息,心就立刻砰砰的跳起来。我只得拿病来推辞了这善意的邀请。我这无用的弱者,我没有胆量去承受那激动,我还是希望我能不见着他。不过他俩走时,我却请他俩致意凌吉士,说我问候他。唉,这又是多无意识啊!
三月二十一
我刚吃过鸡子牛奶,一种熟习的叩门声响着,纸格上映印上一个颀长的黑影。我只想跳过去开门,但不知为一种什么情感所支使,我咽着气,低下头去了。
“莎菲,起来没有?”这声音如此柔嫩,令我一听到会想哭。
为了知道我已坐在椅子上吗?为了知道我无能发气和拒绝吗?他轻轻的托开门走进来了。我不敢仰起我滋润的眼皮。
“病好些没有,刚起来吗?”
我答不出一句话。
“你真在生我的气啊。莎菲,你厌烦我,我只好走了。莎菲!”
他走,于我自然很合适,但我又猛然抬起头拿眼光止住了他开门的手。
谁说他不是一个坏蛋呢,他懂得了。他敢于把我的双手握得紧紧的。他说:“莎菲,你捉弄我了。每天我走你门前过,都不敢进来,不是云霖告诉我说你不会生我气,那我今天还不敢来。你,莎菲,你厌烦我不呢?”
谁都可以体会得出来,假使他这时敢于拥抱我,狂乱的吻我,我一定会倒在他手腕上哭出来:“我爱你呵!我爱你呵!”
但他却如此的冷淡,冷淡得使我又恨他了。然而我心里在想:“来呀,抱我,我要吻你咧!”自然,他依旧握着我的手,把眼光紧盯在我脸上,然而我搜遍了,在他的各种表示中,我得不着我所等待于他的赐予。为什么他仅仅只懂得我的无用,我的不可轻侮,而不够了解他在我心中所占的是一种怎样的地位!我恨不得用脚尖踢他出去,不过我又为另一种情绪所支配,我向他摇头,表示不厌烦他的来到。
于是我又很柔顺地接受了他许多浅薄的情意,听他说着那些使他津津回味的卑劣享乐,以及“赚钱和化钱”的人生意义,并承他暗示我许多做女人的本分。这些又使我看不起他,暗骂他,嘲笑他,我拿我的拳头,隐隐痛击我的心,但当他扬扬地走出我房时,我受逼得又想哭了。因为我压制住我那狂热的欲念,未曾请求他多留一会儿。
唉,他走了!
三月二十一夜
去年这时候,我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为了蕴姊千依百顺地疼我,我便装病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为了想蕴姊抚摩我,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满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哭。有时因在整日静寂的沉思里得了点哀戚,但这种淡淡的凄凉,更令我舍不得去扰乱这情调,似乎在这里面我可以味出一缕甜意一样的。至于在夜深的法国公园,听躺在草地上的蕴姊唱《牡丹亭》,那是更不愿想到的事了。假使她不被神捉弄般的去爱上那苍白脸色的男人,她一定不会死的这样快,我当然不会一人漂流到北京,无亲无爱的在病中挣扎。虽说有几个朋友,他们也很体惜我,但在我所感应得出的我和他们的关系能和蕴姊的爱在一个天平上相称吗?想起蕴姊,我真应当像从前在蕴姊面前撒娇一样的纵声大哭,不过这一年来,因为多懂得了一些事,虽说时时想哭却又咽住了,怕让人知道了厌烦。近来呢,我更不知为了什么只能焦急。想得点空闲去思虑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关于我的身体,我的名誉,我的前途的好歹的时间也没有,整天把紊乱的脑筋放到一个我不愿想到的去处,因为是我想逃避的,所以越把我弄成焦烦苦恼得不堪言说!但是我除了说“死了也活该!”是不能再希冀什么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吗?然而我又似乎在向人乞怜了。
晚饭一吃过,毓芳和云霖来我这儿坐,到九点我还不肯放他俩走。我知道,毓芳碍住面子只好又坐下来,云霖藉口要预备明天的课,执意一人走回去了。于是我隐隐向毓芳吐露我近来所感得的窘状,我想她能懂得这事,并且能作主把我的生活改变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胜任的。但她完全把话听到反面去了,她忠实地告诫我:“莎菲,我觉得你太不老实,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凌吉士他们比不得在上海同我们玩耍的那群孩子,他们很少机会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点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将来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里会爱他呢?”这错误是不是又该归我,假设我不想求助于她而向她饶舌,是不是她不会说出这更令我生气,更令我伤心的话来?我噎着气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说得太坏了吓!”
毓芳愿意留下住一夜时,我又赶她走了。
像那些才女们,因为得了一点点不很受用,便能“我是多愁善感呀”,“悲哀呀我的心……”“……”做出许多新旧的诗。我呢,没出息,白白被这些诗境困着,想以哭代替诗句来表现一下我的情感的搏斗都不能。光在这上面,为了不如人,也应撂开一切去努力做人才对,便退一千步说,为了自己的热闹,为了得一群浅薄眼光之赞颂,我也不该拿不起笔或枪来。真的便把自己陷到比死还难忍的苦境里,单单为了那男人的柔发,红唇……
我又梦想到欧洲中古的骑士风度,拿这来比拟不会有错,如其有人看到过凌吉士的话,他把那东方特长的温柔保留着。
神把什么好的,都慨然赐给他了,但神为什么不再给他一点聪明呢?他还不懂得真的爱情呢,他确是不懂,虽说他已有了妻(今夜毓芳告我的),虽说他,曾在新加坡乘着脚踏车追赶坐洋车的女人,因而恋爱过一小段时间,虽说他曾在韩家潭住过夜。但他真得到过一个女人的爱吗?他爱过一个女人吗?我敢说不曾!
一种奇怪的思想又在我脑中燃烧了。我决定来教教这大学生。这宇宙并不是象他所懂的那样简单啊!
三月二十二
在心的忙乱中,我勉强竟写了这些日记了。早先因为蕴姊写信来要,再三再四的,我只好开始写。现在蕴姊死了好久,我还舍不得不继续下去,心想为了蕴姊在世时所谆谆向我说的一些话便永远写下去纪念蕴姊也好。所以无论我那样不愿提笔,也只得胡乱画下一页半页的字来。本来是睡了的,但望到挂在壁上蕴姊的像,忍不住又爬起,为免掉想念蕴姊的难受而提笔了。自然,这日记,我是除了蕴姊不愿给任何人看。第一因为这是为了蕴姊要知道我的生活而记下的一些琐琐碎碎的事,二来我怕别人给一些理智的面孔给我看,好更刺透我的心;似乎我自己也会因了别人所尊崇的道德而真的感到象犯罪一样的难受。所以这黑皮的小本子我许久以来都安放在枕头底下的垫被的下层。今天不幸我却违背我的初意了,然而也是不得已,虽说似乎是出于毫未思考。原因是苇弟近来非常误解我,以致常常使得他自己不安,而又常常波及我,我相信在我平日的一举一动中,我都能表示出我的态度来。为什么他不懂我的意思呢?难道我能直捷的说明,和阻止他的爱吗?我常常想,假设这不是苇弟而是另外一人,我将会知道怎样处置是最合法的。偏偏又是如此令我忍不下心去的一个好人!我无法了,只好把我的日记给他看。让他知道他在我的心里是怎样的无希望,并知道我是如何凉薄的反反复复的不足爱的女人。假使苇弟知道我,我自然会将他当做我唯一可诉心肺的朋友,我会热诚的拥着他同他接吻。我将替他愿望那世界上最可爱,最美的女人……日记,苇弟看过一遍,又一遍了,虽说他曾经哭过,但态度非常镇静,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我说:“懂得了姊姊吗?”
他点头。
“相信姊姊吗?”
“关于哪方面的?”
于是我懂得那点头的意义。谁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这只能表现我万分之一的日记,也只令我看到这有限的伤心哟!
何况,希求人了解,以想方设计用文字来反复说明的日记给人看,是多么可伤心的事!并且,后来苇弟还怕我以为他未曾懂得我,于是不住的说:“你爱他,你爱他!我不配你!”
我真想一赌气扯了这日记。我能说我没有糟踏这日记吗?
我只好向苇弟说:“我要睡了,明天再来吧。”
在人里面,真不必求什么!这不是顶可怕的吗?假设蕴姊在,看见我这日记,我知道,她会抱着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为什么不再变得伟大点,让我的莎菲不至于这样苦啊……”但蕴姊已死了,我拿着这日记应怎样的痛哭才对!
三月二十三
凌吉士向我说:“莎菲!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我了解这并不是懂得了我的什么而说出的一句赞叹。他所以为奇怪的,无非是看见我的破烂了的手套,搜不出香 水的抽屉,无缘无故扯碎了的新棉袍,保存着一些旧的小玩具,……还有什么?听见些不常的笑声,至于别的,他便无能去体会了,我也从未向他说过一句我自己的 话。譬如他说“我以后要努力赚钱呀”,我便笑;他说到邀起几个朋友在公园追着女学生时,“莎菲那真有趣”,我也笑。自然,他所说的奇怪,只是一种在他生活 习惯上不常见的奇怪。并且我也很伤心,我无能使他了解我而敬重我。我是什么也不希求了,除了往西山去。我想到我过去的一切妄想,我好笑!
三月二十四
当他单独在我面前时,我觑着那脸庞,聆着那音乐般的声音,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为什么不扑过去吻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无论什么地方?真的,有 时话都到口边了:“我的王!准许我亲一下吧!”但又受理智,不,我就从没有过理智,是受另一种自尊的情感所裁制而又咽住了。
唉!无论他的思想怎样坏,他使我如此癫狂的动情,是曾有过而无疑,那我为什么不承认我是爱上了他咧?并且,我敢断定,假使他能把我紧紧的拥抱着,让我吻遍 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丢下海去,丢下火去,我都会快乐的闭着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爱情的死的来到。唉!我竟爱他了,我要他给我一个好好的死就够了……
三月二十四夜深
我决心了。我为拯救我自己被一种色的诱惑而堕落,我明早便到夏那儿去,以免看见凌吉士又痛苦,这痛苦已缠缚我如是之久了!
三月二十六
为了一种纠缠而去,但又遭逢着另一种纠缠,我不得不又急速的转来了。我去夏那儿的第二天,梦如便去了。虽说她是看另一人去的,但使我感到很不快活。夜晚, 她大发其对感情的一种新近所获得的议论,隐隐的含着讥刺向我,我默然。为不愿让她更得意,我睁着眼,睡在夏的床上等到天明,才忍着气转来……
毓芳告诉我,说西山房子已找好了,并且另外替我邀了一个女伴,也是养病的,而这女伴同毓芳又是很好的朋友。听到这消息,应该是很欢喜吧,但我刚刚在眉头舒 展了一点喜色,一种默然的凄凉便罩上了。虽说我从小便离开家,在外面混,但都有我的亲戚朋友随着我。这次上西山,固然说起来离城只是几十里,但在我,一个 活了二十岁的人,开始一人跑到陌生的地方去,还是第一次。假使我竟无声无息的死在那山上,谁是第一个发现我死尸的?我能担保我不会死在那里吗?也许别人会 笑我担忧到这些小事,而我却真的哭过。
当我问毓芳舍不舍得我时,毓芳却笑,笑我问小孩话,说这一点点路有什么舍不得,直到毓芳答应我每礼拜上山一次,我才不好意思地揩干眼泪。
下午我到苇弟那儿去,苇弟也说他一礼拜上山一次,填毓芳不去的空日。
回来已夜了,我一人寂寂寞寞地收拾东西,想到我要离开北京的这些朋友们,我又哭了。但一想到朋友们都未曾向我流泪,我又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我又将一人寂寂寞寞地离开这古城了。
在寂寞里,我又想到凌吉士了,其实,话不是这样说,凌吉士简直不能说“想起”“又想起”,完全是整天都在系念到他,只能说:“又来讲我的凌吉士吧。”这几 天我故意造成的离别,在我是不可计的损失,我本想放松他,而我把他捏得更紧了。我既不能把他从心里压根儿拔去,我为什么要躲避着不见他的面呢?这真使我懊 恼,我不能便如此同他离别,这样寂寂寞寞的走上西山……
三月二十七
一早毓芳便上西山去了,去替我布置房子,说好明天我便去。为她这番盛情,我应怎样去找得那些没有的字来表示我的感谢?我本想再呆一天在城里,也不好说了。
我正焦急的时候,凌吉士才来,我握紧他双手,他说:“莎菲!几天没见你了!”
我很愿意这时我能哭出来,抱着他哭,但眼泪只能噙在眼里,我只好又笑了。他听见明天我要上山时,显出的那惊诧和嗟叹,很安慰到我,于是我真的笑了。他见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紧紧的,紧得使我生痛。他怨恨似的说:“你笑!你笑!”
这痛,是我从未有过的舒适,好象心里也正锥下去一个什么东西,我很想倒向他的手腕,而这时苇弟却来了。
苇弟知道我恨他来,他偏不走。我向凌吉士使眼色,我说:“这点钟有课吧?”于是我送凌吉士出来。他问我明早什么时候走,我告他;问他还来不来呢,他说回头 便来;于是我望着他快乐了,我忘了他是怎样可鄙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这时他在我的眼里,是一个传奇中的情人。哈,莎菲有一个情人了!……
三月二十七晚
自从我赶走苇弟到这时已整整五个钟头了。在这五点钟里,我应怎样才想得出一个恰合的名字来称呼它?象热锅上的蚂蚁在这小房子里不安的坐下,又站起,又跑到 门缝边瞧,但是——他一定不来了,他一定不来了,于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这样凄凉,北京城就没有一个人陪我一哭吗?是的,我应该离开这冷酷的北京,为什么 我要舍不得这板床,这油腻的书桌,这三条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们不会再腻烦莎菲的病。为了朋友们轻快舒适,莎菲便为朋友们死在西 山也是该的!但如此让莎菲一人看不着一点热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来莎菲便不死,也不会有损害或激动于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么可想的?假使莎菲不如此贪心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满足于那些眉目间的同情了吗?……
关于朋友,我不说了。我知道永世也不会使莎菲感到满足这人间的友谊的!
但我能满足些什么呢?凌吉士答应来,而这时已晚上九点了。纵是他来了,我会很快乐吗?他会给我所需要的吗?……
想起他不来,我又该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从前,我懂得对付哪一种男人应用哪一种态度,而现在反蠢了。当我问他还来不来时,我怎能显露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 个漂亮人面前是不应老实,让人瞧不起……但我爱他,为什么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爱吗?并且我觉得只要于人无损,便吻人一百下,为什么便不 可以被准许呢?
他既答应来,而又失信,显见得是在戏弄我。朋友,留点好意在莎菲走时,总不至于是一种损失吧。
今夜我简直狂了。语言,文字是怎样在这时显得无用!我心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又象一盆火在心里燃烧。我想把什么东西都摔破,又想冒着夜气在外面乱跑, 我无法制止我狂热的感情的激荡,我躺在这热情的针毡上,反过去也刺着,翻过来也刺着,似乎我又是在油锅里听到那油沸的响声,感到浑身的灼热……为什么我不 跑出去呢?我等着一种渺茫的无意义的希望到来!哈……想到红唇,我又癫了!假使这希望是可能的话——我独自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复问我自己;“爱他 吗?”我更笑了。莎菲不会傻到如此地步去爱上南洋人。难道因了我不承认我的爱,便不可以被人准许做一点儿于人无损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来,我怎能甘心便恝然上西山去……
唉!九点半了!
九点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时
莎菲生活在世上,要人们了解她体会她的心太热太恳切了,所以长远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恼中,但除了自己,谁能够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在这本日记里,与其说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记录,不如直接算为莎菲眼泪的每一个点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觉得更切实。然而这本日记现在要收束了,因为莎菲已无需 乎此——用眼泪来泄愤和安慰,这原因是对于一切都觉得无意识,流泪更是这无意识的极深的表白。可是在这最后一页的日记上,莎菲应该用快乐的心情来庆祝,她 从最大的失望中,蓦然得到了满足,这满足似乎要使人快乐得死才对。但是我,我只从那满足中感到胜利,从这胜利中得到凄凉,而更深的认识我自己的可怜处,可 笑处,因此把我这几月来所萦萦于梦想的一点“美”反缥缈了,——这个美便是那高个儿的丰仪!
我应该怎样来解释呢?一个完全癫狂于男人仪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会爱他,这不会爱,很容易说明,就是在他丰仪的里面是躲着一个何等卑丑的灵魂!可是我又倾慕他,思念他,甚至于没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义了;并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末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拢来,密密的,那我的身体就从这心的狂笑中瓦 解去,也愿意。其实,单单能获得骑士般的那人儿的温柔的一抚摩,随便他的手尖触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此就牺牲一切,我也肯。
我应当发癫,因为这些幻想中的异迹,梦似的,终于毫无困难的都给我得到了。但是从这中间,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会醉我灵魂的幸福吗?不啊!
当他——凌吉士——晚间十点钟来到时候,开始向我嗫嚅地表白,说他是如何的在想我……还使我心动过好几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烧的眼睛,我就害怕 了。于是从他那卑劣的思想中发出的更丑的誓语,又振起我的自尊心!假使他把这串浅薄肉麻的情话去对别个女人说,一定是很动听的,可以得一个所谓的爱的心 吧。但他却向我,就由这些话语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远了。唉,可怜的男子!神既然赋与你这样的一副美形,却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样一个毫不相称的灵魂放到 你人生的顶上!你以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吗?我所欢喜的是“金钱”吗?我所骄傲的是“地位”吗?
“你,在我面前,是显得多么可怜的一个男子啊!”我真要为他不幸而痛哭,然而他依样把眼光镇住我脸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烧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只限于肉感的 满足,那末他倒可以用他的色来摧残我的心;但他却哭声地向我说:“莎菲,你信我,我是不会负你的!”啊,可怜的人,他还不知道在他面前的这女人,是用如何 的轻蔑去可怜他的这些做作,这些话!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他也知道爱,会爱我,这只是近于开玩笑!那情欲之火的巢穴——那两只灼闪的眼睛,不正宣布他除 了可鄙的浅薄的需要,别的一切都不知道吗?
“喂,聪明一点,走开吧,韩家潭那个地方才是你寻乐的场所!”我既然认清他,我就应该这样说,教这个人类中最劣种的人儿滚出去。然而,虽说我暗暗的在嘲笑 他,但当他大胆的贸然伸开手臂来拥我时,我竟又忘了一切,我临时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骄傲,我完全被那仅有的一副好丰仪迷住了,在我心中,我只想, “紧些!多抱我一会儿吧,明早我便走了。”假使我那时还有一点自制力,我该会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东西,而把他象一块石头般,丢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么言语或心情来痛悔?他,凌吉士,这样一个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静静默默地承受着!但那时,在一个温润的软热的东西放到我脸上,我心中得到的 是些什么呢?我不能象别的女人一样晕倒在她那爱人的臂膀里!我张大着眼睛望他,我想:“我胜利了!我胜利了!”因为他所使我迷恋的那东西,在吻我时,我已 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时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伤心起来,我把他用力推开,我哭了。
他也许忽略了我的眼泪,以为他的嘴唇给我如何的温软,如何的嫩腻,把我的心融醉到发迷的状态里吧,所以他又挨我坐着,继续说了许多所谓爱情表白的肉麻话。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处暴露得无余呢?”我真这样的又可怜起他来。
我说:“不要乱想吧,说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听着,谁知道他对于这话是得到怎样的感触?他又吻我,但我躲开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决心了,因为这时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脑力,我要他走,他带点抱怨颜色,缠着我。我想“为什么你也是这样傻劲呢?”他直挨到夜十二点半钟才走。
他走后,我想起适间的事情。我用所有的力量,来痛击我的心!为什么呢,给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抱?真的,单凭了一种骑士般的风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吗?
总之,我是给我自己糟踏了,凡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我的天,这有什么法子去报复而偿还一切的损失?
好在在这宇宙间,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费得尽够了,那末因这一番经历而使我更陷到极深的悲境里去,似乎也不成一个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愿留在北京,西山更不愿去了,我决计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因此我的心从伤痛中又兴奋起来,我狂笑的怜惜自己:“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怜你,莎菲!”
#丁玲#
《萧萧》 作者:沈从文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两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将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终日提个小竹兜箩,在路旁田坎捡狗屎。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丈夫比她年少十来岁,断奶还不多久。地方有这么一个老规矩,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爪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连连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兴奋,行动粗野起来,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有时候,垂到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了气,就挞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声来。萧萧于是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人不讲理,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同家中作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又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在身边的小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醒来心里还只是跳。
吵了隔壁的人,不免骂着:“疯子,你想什么!白天玩得疯,晚上就做梦!”
萧萧听着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情。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床来,睡眼迷蒙,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啵啵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玩一会会,困倦起来,慢慢的阖上眼。人睡定后,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后,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在面前空中变幻无端的黄边紫心葵花,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的丈夫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一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自编的四句头山歌。唱来唱去却把自己也催眠起来,快要睡去了。
在院坝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在小板凳上,摆龙门阵学古,轮流下去打发上半夜。
祖父身边有个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烟包,是驱逐长脚蚊得力东西,蜷在祖父脚边,犹如一条乌梢蛇。间或又拿起来晃那么几下。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情,祖父开口说话:“我听三金说,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在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留下个鹌鹑尾巴,像个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又不是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说话了。他说:“萧萧,你长大了,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说:“爷爷,我不做女学生。”
“你像个女学生,不做可不行。”
“我一定不做。”
众人有意取笑,异口同声的说:“萧萧,爷爷说得对,你非做女学生不行!”
萧萧急得无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实做女学生有什么不好,萧萧全不知道。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一到六月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奇奇怪怪,行为更不可思议。这种女学生过身时,使一村人都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一个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和官平分。
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个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
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活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爷爷,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
“念观音菩萨消灾经,念紧箍咒,我都不怕。”
“她们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萧萧肯定的回答说:“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甚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于是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的说:“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古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完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
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爪,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年纪二十三岁,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竿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①,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
萧萧于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大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姊姊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那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帮忙拉着帽边,一面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义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萧萧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多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花狗大,花狗大,你唱一个正经好听的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陪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会挨顿臭骂,就把话支吾开,扯到“女学生”
①花狗大的“大”字,即大哥简称。
上头去。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没有女学生过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情,这些事的来源还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活,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过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欲羡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萧萧还不大懂得这个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二年后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巴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来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橱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线、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
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从劳作中攒点本分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也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感情不坏。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了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的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故,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大,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末了却向萧萧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他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许多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
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大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
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
原来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那不成。”
“我们找药去。场上有郎中卖药。”
“你赶快找药来,我想……”
“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讨饭也有规矩,不能随便!”
“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赶快拿去肚子里这块肉罢。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拿了大把山里红果子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姊姊,为甚么哭?”
“不为甚么,毛毛虫落到眼睛窝里,痛。”
“我吹吹罢。”
“不要吹。”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从溪中捡来放在衣口袋里的小蚌、石头全部陈列到萧萧面前,萧萧泪眼婆娑看了一会,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过了半个月,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长工哑巴,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哪儿去?是上山落草,还是作薛仁贵投军?哑巴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巴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愉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情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东西总在动,使她常常一个人干发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九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看见了,丈夫问这是做甚么,萧萧就说肚痛,应当吃这个。萧萧自然说谎。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依旧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看见时,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那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都结茧,成了各种好看蝶蛾,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螫手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这种打算照乡下人说来是一件大事,于是把她两手捆了起来,丢在灶屋边,饿了一天。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禁困着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两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照规矩,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也是一种处罚,好像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情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送到远处去也得有人,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甚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
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1929年作
#沈从文#